自然,離婚收到了很多反對。
母親反對,公婆反對,朋友——蔣繼明同事的太太們——也反對,所有人都不明白,日子過得好好的,五十多歲的人了,許婧突然發什麽瘋。
蔣繼明本人反而沒什麽反應。他自己心裏有點數,姚雨上門,第二天許婧就要離婚,他幹了什麽他心裏清楚,許婧這屬於預期內的反抗,就是比他預想的更激烈一點。
不知道他怎麽跟家裏解釋的,下一個周末,公婆讓許婧回去吃頓飯,一開門,就看見姚雨坐在沙發上陪二老說話。
很簡單的道理。蔣繼明和姚雨是青梅竹馬,從小認識,鄰居,兩家人自然都熟,公婆認識姚雨的時間甚至要遠遠久過許婧這個媳婦,他們是看著姚雨長大的。
接下來一頓飯堪稱大戲,公婆要收姚雨做幹女兒。
許婧做了一輩子老實體麵的城市家庭婦女,沒見過這麽大熱鬧。
先是姚雨給許婧敬酒,為當年認錯道歉,年輕不懂事,今天我叫你一聲姐,你就別見怪了。
然後公婆起立發言,姚雨是個好孩子,逢年過節沒少來看我們,走禮走得比一般親戚都勤,幹脆今天就認下這門幹親,擇日不如撞日,你們兄嫂作個見證。
接著是一段傳統酒桌推拉,姚雨以一敵二,女生意人八麵玲瓏,給老兩口安排得明明白白。許婧看得津津有味,還挺欣賞,就是後麵磕頭那段可以不要,太尷尬了。
最後姚雨給許婧蔣繼明敬酒,認兄嫂,許婧很幹脆喝了,蔣繼明跟姚雨碰了個杯,雙方眼神拉絲,也幹了。
晚上回家,蔣繼明對父母家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補充說明,沒有解釋,也不問許婧有什麽想法,仿佛經過這麽一遭,許婧有再大的想法,也該放下,回來跟他好好過日子。
許婧說:“明天去民政局登記一下吧,冷靜期還要一個月,我提前收拾東西搬,財產分割我找律師來跟你談。”
蔣繼明挑眉:“你什麽意思?今天不是都跟你解釋清楚了嗎,姚雨是爸媽幹女兒,過了明路了,你別一天到晚閑得瞎想。”
許婧好歹五十多了,沒有年輕時那麽臉皮薄,心想幹女兒也不耽誤你跟她搞在一起,搞婚外情還在乎這個。
過了明路,看起來是給許婧一個交代,說不準是給你們提供方便呢,以後見麵,帶她出去見人,都有說頭,這是我幹妹妹,父母跟前過了明路的。
不過許婧什麽都沒說,她不是為了這個跟蔣繼明離婚的。
她看著蔣繼明,這個男人曾經高大,強壯,保護她,支持她,愛她。
她眼裏看得最重要的愛情,放到如今的蔣繼明身上,似乎都不用婚外情來使絆子,隨便一碰就散了。
早就不是當初那個人了。
許婧按部就班,收拾行李,看好外麵的房子,簽了一年的合同,準備搬了。
蔣繼明終於察覺她是認真的,但他沒有選擇親自來和許婧談,而是把兒子招了回來。
許婧搬了新家,脫離舊牢籠,心情難得特別鬆快,她在出租房裏見了兒子。
兒子那麽像蔣繼明,高大,強壯,隻有常年泡實驗室留下的一點書卷氣像許婧。
這是許婧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是許婧親手養育十餘年的英才,蔣繼明工作忙,幾乎不參與兒子的教育工作,每一次家長會每一場考試都是許婧陪著兒子。
兒子說:“媽你瘋了?你都幾歲了跟爸折騰這個?爸白養你幾十年,你聽幾句閑話就要跟他離婚?”
許婧鬆快的心情頓時墮入冰窖。
兒子百忙之中回來處理她這個無所事事“被白養的”家庭婦女的心理問題,好話歹話說了一車,最後撂下一句“趕緊把房子退了回家”就走了。
許婧覺得很懵,仿佛當頭棒喝,手腳冰涼,指尖發麻。
許婧以為兒子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母子朝夕相對,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彼此,她的兒子怎麽會對她說出這種話,怎麽會認為她是“被白養的”,她這麽多年為家庭的付出,在兒子眼裏什麽都不是?
所以是她錯了?
許婧脫離社會多年,家庭就是她的一切,因此來自兒子的否定給她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她之前所有的決心都被兒子的一句話推翻。
她自己的不滿、她自己的委屈,統統敵不過兒子離開時那個失望的眼神。
她作為母親,讓兒子失望了。
許婧因為這一個眼神徹夜難眠,直到天亮才被睡意慢慢吞噬。
她心痛地想如果兒子真的那麽失望,那就算了。
她不離婚了,她回家。
說到底她現在離婚,出去能幹什麽呢,幾十年不工作了,她還能自立嗎?
回家吧,幾十年都過來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還能過下去。
許婧迷迷糊糊地閉上眼,陷入睡眠。
新租的房子是老小區,隔音不是特別好,許婧在睡夢中都聽見小孩在奔跑尖叫,還有跑過時那種輕微的搖晃。
等等,搖晃?
許婧掙紮著睜開眼,渾身關節仿佛幹澀了幾十年沒有過潤滑,讓她做任何動作都覺得酸痛。
許婧不在老舊的出租屋裏,她在高鐵上,身邊坐著年輕、高大、強壯的蔣繼明。
也許是家庭生活過於重複單一,幾十年的時光在許婧的記憶裏幾乎沒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記,仿佛幾十年就等於一天,無聊枯燥、毫無意義、被白養的家庭主婦的一天。
因此許婧能輕鬆地“快進”幾十年時光,清晰地回想起這天,是她和蔣繼明還沒結婚,她第一次去公婆家的那天。
許婧的心忽然猛地跳了一下,讓她不由自主伸手按在了胸口。
生命力。
許婧自己都忘記了,那幾十年逐漸從她身上消失的東西。
許婧咧開嘴,像一個剛獲得生命的機器人,第一次學習人類的表情。
也許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看她這麽不爭氣,這麽懦弱無能,被家庭絆住又被兒子絆住,最後幫她一把,把這些身外物統統收回。
重生一回,此刻,許婧就隻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