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健發回的是許婧早上提交給他的劇本,那些花花綠綠的是文檔的批注功能。

大部分項目有合作有顧問有審批,一個文檔多方看,有批注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楊東健。

許婧清清爽爽的整本劇本每一頁側邊都被楊東健的修改批注擠滿了,密密麻麻,職業寫稿人看到這種回複會生理性惡心想吐的程度。

許婧即使不是專業寫稿的也非常不舒服,她都不知道楊東健怎麽在一天時間給她搞出這麽多意見。

每一行句子都有問題,每一個用詞都要修改。

開頭還煞有介事地批注為什麽他覺得這句話這個字用得不對不好,有什麽依據,應該怎麽修改,翻沒兩頁已經變成劃線批注直接寫上自己改過的內容。

楊東健的批注乍一看好像合情合理,什麽某些台詞中的用詞是生僻詞,小朋友不理解,建議修改;某個段落的描述似乎離題,偏離事件和主旨,建議刪除……

其實裏麵夾雜了大量楊東健個人的語言習慣,沒有任何客觀的修改依據,全憑楊東健個人好惡,有的修改內容甚至是“可能改為也許”“xx道改為xx說”“拎起改為拿起”這種毫無必要的東西。

許婧的第一反應是你在跟我開玩笑?這種修改沒有任何意義,每一個批注我都能找到理由反駁。

但是很快她冷靜下來。

修改不是目的,和批注一樣,修改是工具。

密密麻麻讓人惡心的批注之下是楊東健不讓許婧過稿,審核不通過,他在卡她的進度。

其實許婧的劇本未必找不出真正需要修改的地方,她為了趕周期倉促寫完,拚湊痕跡明顯,劇情不流暢,有一定硬傷。

楊東健如果從這些地方認認真真給許婧挑刺,許婧肯定無話可說,加班加點也好或者推遲日程也好,她必須改。

但是楊東健不,他才懶得為許婧浪費時間仔細去看她的本子幫她糾錯,他是巴不得她的本子越爛越好。

他選擇了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無理取鬧,明晃晃地告訴許婧就是故意搞你,你能怎麽樣?

許婧趕回童願跟楊東健對質,楊東健態度非常自然,一點沒有故意整人的虧心,還很無辜地說:“要下班了,有什麽要緊明天說好不好?”

許婧不退讓:“明天就要麵試演員了,劇本如果像你批注的有這麽大問題,基調都難定,對我們挑選演員很不方便。”

“哎呀,日程這麽近,”楊東健裝傻,“那你可要盡快改好發給我,我明天早點來,幫你審核。”

“批注裏的字詞句刪改都好說,但是這裏,”許婧不跟楊東健計較那些細節,反正改一版上去應付他,實際排練什麽樣他又管不著;但她掏出手機打開文檔,指著的標題大字《山海經奇遇之親子大營救》旁邊的一行批注,“什麽叫‘山海經涉及封建迷信,不宜向小朋友展示’?首先這是選題問題,最開始策劃上就寫清楚了,策劃通過現在又來否決?”

“這個啊,”楊東健湊近手機假裝認真思考,“當時你的策劃也不完整,我提醒過你,隻有一個選題不行,你當時隻有山海經這個方向,我以為你隻是作為背景素材,誰能想你裏麵有這麽多相關內容。”

“但山海經是神話傳說,不是封建迷信,你這個理由完全站不住。”

楊東健假笑,理由早準備好了:“你工作經驗不多不知道,這種東西就是灰色地帶,是不是不由你說了算,跟你作品質量好不好也沒有關係,你但凡留個口子,給人機會舉報,那你不是也得是。你跟我說理由站不住腳沒用,我信你,你能挨個跟舉報的家長去說嗎?”

楊東健耍了個心眼,虛空立個靶子,實際根本不存在。

舉報現象確實層出不窮,每個文化產品進入市場都會麵臨這個問題,戲劇電影電視小說遊戲,已經成為文化公司法務和公關的必修課程。

但舉報的理由五花八門,有真有假,你永遠也想不出作品裏的什麽要素冒犯到哪個群體裏,自查根本不現實。

就像小英雄前麵幾期改編也收到過,殷筱曉說過,是因為高頻閃爍燈光和噪音級別的音響,但這也不影響小英雄繼續為童願賺錢,童願也繼續按照這個套路改編。

山海經奇遇真的上線後哪怕真的被舉報,許婧自己都不敢說這種情況一定不會發生,但究竟是因為封建迷信還是別的什麽,誰都說不好。

而楊東健就粗暴地把這個鍋扣在了選題上,因為這對他最有利,對許婧的打擊最大。

“還有事嗎,沒事我先下班了。你也別著急,選題而已,換一個不就行了,你那麽多想法,加加班,進度一定能趕上來的。”

楊東健拍拍許婧肩膀,電腦一關,直接走人。

站著說話不腰疼。日程已經安排下去,設計團隊已經開工,這時候說從選題大改,幾乎就是把團隊整個掀翻重來。

許婧不可能這麽幹。

但是楊東健那邊……

正規製作背靠公司,大部分時候都是好事情,因為有組織為創作者兜底,提供創作過程中最起碼的生活保障,不是人人都像何易那樣可以完全脫產,拿出大錢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相當於簽了賣身契,做出來的成品是公司的資產,創作者自己也是公司的資產。先不提項目完成後的收益分配有多麽複雜,就連項目進行中時,公司也可以隨意橫插一腳,按自己的想法對項目進行大刪大改,創作者的自主權對比公司其實非常小。

而這個龐大的公司權力具象化,不一定非要多麽大的老板多麽大的高層,有時候就是一個小小的楊東健,一個審核,自己從來沒寫過沒導過,可審核這個位置天然就有優勢能掐住創作者的七寸,不斷地打回重改,甚至不需要一個說得通的合理的理由。

許婧深深吐出一口氣,胸口積壓的鬱氣卻散不開。

她要冷靜,要想解決辦法。昨天已經簽過合同,她擔著整個團隊,大家已經開工,付出的心血遠不是一般打工人會做的,這都是為了她這個學姐,如果任憑楊東健這樣想一出是一出地搞她們的項目,到時候項目黃了,外包工資都發不出,所有人白忙一場……

“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啊……”

龐振從飲水機衝了杯蛋白粉回來,回到座位上繼續打他的德撲,也不知道是衝著誰,幽幽地慨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