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溫聽醒得很早,在琴房練習了半個小時的《南平清調》後,才收拾起身,把琴掛上牆。這隻伏羲氏古琴跟了她八年,音色越彈越空靈深幽。

走出琴室,宋溫聽撈起沙發上的手機打電話給夏喃。

讓她提前接她,要去買點東西。

後兜兜轉轉了大半個城,才在約定時間準時到達城南沁梨巷。車子停在大道進不去,宋溫聽下車提著糕點往巷子深處走。

腳步停在一道雕花木門前,門沒關,宋溫聽好奇的推開門。

種滿花的院前實木桌旁兩個半老太太正在喝早茶。

吳儂軟語的說笑聲傳來,宋溫聽不由一怔。

“來了。”顧吟收起點笑意,冷冷的招呼她,話語裏帶著些微不滿。

“顧老師好。”宋溫聽頓了下,轉而又朝著另一個老太太微笑,“季奶奶好。”

打扮時髦又精致的老人,一雙銳眼像極了某人,她不動聲色的打量讓宋溫聽略微緊張。

宋溫聽趕緊把糕點放下,從屋內找出花盤,每種糕點都裝了些,放到兩杯熱茶中間:“今早從福安裏打包過來的。”

“有心了。”季奶奶撚起桃花糕輕咬一口,後誇獎,“顧吟,你家這姑娘真不錯,還起早跑那麽遠去給你買你愛吃的這家小食。”

顧吟閑閑看她一眼,也給麵子的吃了幾口,才露出點笑意:“她啊,心有所愧。”

宋溫聽知道她說的是進劇組的事,但她依舊坦坦****:“是心有所寄。”

她眉眼靈動一挑,意思是她才沒有愧疚,買糕點也不是為了獻殷勤,隻是記念著她愛吃這口罷。

季奶奶輕笑,顧吟眉間也鬆緩下來,也提起正事,“下周韻風樂團受邀要到京市參加一場演出,你準備準備,老於已經給你打點好了,你選三名團裏年輕人跟你一道。”

宋溫聽小心應承著。

老於是韻風樂團團長,一個星期前便打來電話跟她聊過。是京市舉辦的一場全國非遺活動展演,隻涉及演出,共有申遺成功大大小小共計三十多個項目共同參與,古琴展演就有十多個,派別多,明麵其樂融融,暗裏還是涉及比較和踩拉。

宋溫聽這兩年跟隨顧吟上過不少大舞台,倒是不擔心經驗,隻是怕陳導的劇組這邊時間有衝突。

於是又暗暗和陳導通了電話,細致的詢問了她進組時間,才放下心來。

“聽聽?”

宋溫聽回眸。

“你沒事和季奶奶說說話,我進屋取琴。”

顧吟招呼她。

宋溫聽經常在院裏看到季奶奶,知道她喜歡聽琴。年輕時是越劇演員,後又一頭紮進書法文墨,現如今又愛上了琴曲。

“以前唱戲時,這地方還不叫沁梨巷。”季奶奶示意她坐下,滿眼帶著溫柔的慈愛,“叫梨花院,就是一大院子,正對著廊橋的是一方戲台。場場底下座無虛席。”

陷入回憶的人帶著不舍和歎息,布滿褶皺的麵容不難看出年輕時的美貌。

宋溫聽靜靜聆聽,半披著的青絲映著模樣愈發乖巧溫順。

季奶奶止了話頭,後借著喝茶的功夫,問了句:“你叫,宋溫聽?”

“嗯。”宋溫聽補充,“溫暖的溫,傾聽的聽。”

每次在院裏看到,倆人都是點頭之交,隻是宋溫聽單方麵認識的她。

季奶奶對她的介紹頗有幾分滿意:“寓意很好,會傾聽是一種能給人帶來溫暖的事。”

宋溫聽眉眼噙著笑意:“謝謝。”

“聽你顧老師說,你現在進了個劇組?”

話從老人口裏出來,宋溫聽還是心下微凝。

“是。”宋溫聽垂下眼,誠實道,“她不是很讚成。”

季奶奶:“那你是為什麽?”

宋溫聽抬眼對上季奶奶視線,許是那雙眼眸有幾分熟悉,宋溫聽莫名生出一點傾訴欲:“這部劇是一個大IP劇,受眾多。人物設定是宮廷琴師,需要專業的刻畫和演繹。”

她說著停頓了下,生怕老人沒聽懂“IP”是什麽,不料老人點了點頭,接上話:“所以,原因之一想要很多觀眾看到古琴,實現一次宣傳。其二,不想讓劇組毀了古琴的專業性,不忘初心。”

心頭微怔,宋溫聽撚著袖口給季奶奶摻了熱茶:“季奶奶猜的對。”

唇邊那抹笑襯著那張小臉更明媚了,季奶奶盯著有些出神,嘴邊的話下意識就出了聲:“有男朋友了嗎?”

話題跳躍很快,宋溫聽愣了一秒,輕輕搖頭:“沒。”

清風拂過桌後大片的薔薇,花香四溢,季奶奶更是越看越喜歡:“那,奶奶給你介紹個?”

她笑眯眯湊近:“我孫子怎麽樣?”

“砰”輕微的聲響砸起,宋溫聽略顯驚慌的起身,她勉強維持著笑意,正想說什麽,因推門發出聲響的人已然進了屋。

來人一襲深藍色道袍,身量昕長,行走間如翩翩公子,墨色發絲被盤成發髻,露出光潔的額,整張如玉的臉龐落入眼簾。

他走近,對著季奶奶點頭微笑,後把手裏的袋子交給宋溫聽。

“怎麽了?才幾日不見,就不記得我了?”

看她發愣的神色,沈禾卿下意識調侃。

“是要想一想。”宋溫聽也順著開玩笑。

“行啊,那禮物…”沈禾卿,“沒收。”

說著就要重新拿回宋溫聽懷裏袋子。

“別。”宋溫聽抱著袋子就要往屋裏走。

正巧取琴許久的顧吟走了出來,她抱著琴,眼神在看向男人的瞬間,頓時樂了:“今天什麽好日子,都上趕著往我這裏湊?”

宋溫聽順勢放下袋子,接過顧吟懷裏的琴。

沈禾卿笑道:“這不是知道聽聽要來你這兒,就順便過來看看。”

顧吟失笑:“原來看我隻是順便。”

沈禾卿連忙溫聲安慰幾句,說著也上前,正打算接過後麵阿姨搬著的琴桌,顧吟便招呼他:“去再取台琴,今天有客人,你和聽聽一起演奏。”

兩台琴桌相隔半米,宋溫聽和沈禾卿一左一右坐下。

宋溫聽依舊穿著淡色長裙,清雅含蓄,卻又莫名和那身道袍極為相配。

顧吟看著兩個得意門生,眼底止不住欣慰,可她旁邊的季奶奶表情就有些不對勁了,她拉開手機偷偷拍了個照發給誰。

直到顧吟問她:“素婉,想聽什麽?”

季奶奶原名聶素婉,自從嫁到季家,老輩走後,都多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思緒飄散間,她念出一個曲名:“就彈《尋人歸》吧。”

偏冷門的琴曲,也是清庵派的代表曲目。

宋溫聽思緒卻被拉著晃了一下。

不合時宜想起和季宴舟的初遇。

那是高一那年。

學校藝術節前夕。

她被班主任通知要上台表演古琴獨奏。說是征求她的意見,但話裏話外沒半點商量的語氣。

宋溫聽又是溫吞的性子,隻得應下來。當時選的曲子便是這首《尋人歸》。

接著她便開始每日利用午間到學校專用音樂教室練習。

可是那天,音樂教室那棟樓正巧在維修,受不了刺耳的打牆鑽孔聲,宋溫聽於是抱著琴來到學校思明湖,選擇一方較為隱秘的角落。

在一個餘音繚耳的泛音處,一股高亢明亮的琴音乍然響起。

是小提琴的音色,曲調婉轉好聽。隻是當時的她少見的有些鬱悶,極具侵略感的聲線壓著古琴的聲音根本聽不出來。

而這方是她尋了好久才找到的絕佳位置,她不想移動。

於是她起身,從一片灌木中繞過,後在不遠的樹蔭下看到了那道身影。

身量修長挺拔,陽光從樹蔭縫隙散落至他白衣,碎成片片奪人眼球,側臉輪廓淩厲冷白,半垂的眼睫翳出淡淡陰影。執著琴弓的指節快速移動,曲子從高.潮中猝然結束。

宋溫聽仿若被釘子釘在了原地,無法挪步,直到那雙桃花眼睨了過來。

心跳在瞬間達到極限,她全然忘記是過來跟他商量練琴場地的事情。

季晏舟散漫又慵懶的注視落在她身上,像帶著勾人心魄的妖魅,他叫她:“小學妹?”

冷淡卻又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宋溫聽臉頰瞬間滾燙,她低著頭,借著長發遮住紅暈,接著,抱著琴從他身側匆匆離去。

沒出息極了。

後來,她才知道,他是高三的學長,學習好家世好,喜歡打球也喜歡拉小提琴,優秀耀眼又張揚肆意,自然很多人追。

“聽聽?”

沈禾卿溫柔輕喚把宋溫聽從回憶裏拉回,他偏頭示意:“準備好了?”

整理好思緒,宋溫聽右手搭上上準一徽位,兩人視線對上,共同起音。音色是含蓄不張揚的,再加上這首曲子就是描繪愛而不得的心境,自然更要展示那種隱晦又充滿張力的內心情緒。

左手輕揉慢吟,在殷易楚朱指法變換間,曲畢。

餘音在清晨小院久久不散,須臾後季奶奶才點評道:“有種淡淡哀思徘徊心頭,縈繞不散的韻味感。”

她欣賞的目光從宋溫聽上收回,後又從旁邊那張俊臉上滑過,問顧吟:“這位也是你學生?”

顧吟笑:“是。阿卿和聽聽一樣,從小就在我這裏學琴,都是有慧根的孩子,隻是現在跟隨他爺爺在山上修道。”

“哦。”季奶奶,“是說之前沒見過。”

倆人聊的愈發盡興,沈禾卿示意宋溫聽進屋,給她們留獨處空間。

倆人坐上屋內一方長椅。

“最近還好?”沈禾卿問著抬手想揉上宋溫聽發間,宋溫聽偏頭躲過,“沈禾卿,說好了別動我頭發。”

沈禾卿笑出聲來,但也沒再強迫:“好吧。”

宋溫聽無奈的瞥他一眼,接上他的問話:“還好,團裏的演出和研究院那邊都有工作安排,之前接的那個劇組也開機了,過倆天我也會進組。”

沈禾卿極有耐心的聽著,唇邊噙著笑意,看向自己身上的道袍,沒說話。

“對了,你之前說下半年會出關讀書,你爺爺同意了嗎 ?”宋溫聽說完自己,也關切的問道,“如果不適應,還是不要勉強自己的好。”

沈禾卿自己不願下山入塵讀書,但奈何父母執意想盡一切辦法都要帶他下山,如果不是爺爺在前擋著,他估計也已經和她一樣,是一名古琴師了。

“勉強也沒辦法。”沈禾卿不欲多說,話題也轉了個彎,“對了,聽說雲姨在給你相親?”

宋溫聽小臉立馬沉了下去,她母親近來熱衷於此事,無聊到她也不想多說:“我沒同意。”

“哦,看你小臉皺的。”還以為他要安慰她兩句,誰知沈禾卿笑得更歡了,“像我,就沒這個煩惱。”

“...”

快到午間時,沈禾卿要走,外麵的顧吟也叫宋溫聽出門送客,季奶奶孫子來接了。

宋溫聽出門時,正巧那道身影撐著傘從巷子頭走來。

沒想到又這麽快見麵了,宋溫聽隻覺緣分這東西有時還挺奇妙的。以前季奶奶在這裏時,她眼巴巴期望能看他一眼。現在不期望遇到他時,他又頻繁出現。

“顧吟,這是季晏舟,我小孫子。”季奶奶介紹著幾人認識,季晏舟禮貌回應。

直到到她這裏,宋溫聽莫名覺得他眼神像壓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小雨,涼得入骨,但話確實夾著幾絲笑意,他叫她:“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