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醜時四更,天寒地凍——”更夫提著梆子走過天璿大街,突見前方兩匹快馬奔過,當即大驚,小跑著便想上前攔阻,“什麽人?宵禁時竟敢……”
話未說完,後一匹馬上之人長鞭飛出,將他卷起。
更夫不禁閉上眼睛,心想著我命休矣。但下一瞬,身子輕輕落在了街旁,竟是毫發未傷。
等他再睜眼時,兩騎已馳遠了。
更夫連忙收拾梆子跑去報備巡夜軍,巡夜軍當即全城搜尋。
而那兩騎,此刻已過萬毓林,直上歲寒山,最終在陶鶴山莊門前停了下來。
這是華貞六年的五月,距離謝長晏去程,正好一年。山上積雪剛消,夜色如墨,仍帶著沁骨的寒。
山莊門口焦不棄正在躬身等待,見二人到了,忙將馬牽過去,轉身帶路。
彰華這才摘下鬥篷,臉上帶著難以掩盡的焦灼之色,甫一進屋,便開口問:“究竟怎麽回事?”
焦不棄帶他們進的,是一間偏僻的小屋,屋內一人跪在另一人腳邊,正是孟不離和風小雅。
風小雅朝孟不離投去一個眼神,示意他不用動,這才轉頭看向彰華:“陛下,先坐。”
彰華深吸口氣,平複了下心跳後,坐到了風小雅對麵。
“不離不善言辭,但他要說的事很複雜,所以回京後,先來找我,再由我稟奏陛下。”風小雅又示意焦不棄倒茶,等彰華將茶杯接入手中後,才說了下半截話,“謝姑娘……失蹤了。”
“哢嚓。”茶杯在彰華手中破裂,裏麵的熱水立刻濺了一身。
站在彰華身後的吉祥連忙掏出手帕為他擦拭,彰華示意不用,轉頭看向跪在風小雅腳邊的孟不離,低聲道:“全部過程細說一遍。”
“那就由我來代他說吧。”風小雅坐在椅上,腿上蓋了厚厚的毛氈,臉色較三年前更蒼白。
一旁的焦不棄取了三樣東西來,擺在幾上。
第一樣,是程國的輿圖。
“我從頭開始說。去年六月,不離陪同謝姑娘去程國,途中遭遇颶風、海盜,後巧遇宜商胡智仁,一起結伴抵達蘆灣。在那裏,她與胡智仁作別,寄留了船,帶著不離騎馬遊曆。此後經曆,皆在這本《朝海暮梧錄三》中,想必陛下已看過了。”
第二樣,便是新出的《朝海暮梧錄》。
同以往兩冊的詼諧有趣截然不同,這本寫得極為克製,用詞冷靜,不加任何個人觀點,對比其所描述的悲慘事件,筆法甚至隱透出一種慈悲的溫柔來。
彰華自然是看過的,甚至比所有人都看得早。因為,裏麵的每一節謝長晏都是寫完後先寄給他,才集結坊刻的。
裏麵有這樣的段落:“山北有村,名‘男娃村’,家家戶戶世世代代皆生子。因無女子,至年關時,有一風俗曰‘搜媳’,意指搜羅個媳婦回家過年。而鄰邊州縣女子皆閉門不出,怕被搜走。另村中有一生子泉,泉下骸骨累累,皆為女嬰之骨。”
裏麵也有這樣的段落:“二月中,東生縣有重生祭,所有成年男子皆需赤身**,跳進東山寺旁的豐穀冰川中,以冰水淨身,再將桐木搭成高台,點火後撒上鹽和芝麻,以火浴淨身,以佑新年風調雨順,子孫平安。另:說來稀奇,如此酷寒折騰,卻無一人得病。”
裏麵還有這樣的段落:“永平縣男子成年,需獵殺獸類取其頭顱懸掛於門上。獸愈猛則民愈敬。迄今最強乃獵鯊者,鯊骨達五丈,縣中婦女逢年過節領童子至門前參拜,求祈強壯。”
這一年,謝長晏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我要看看他們的風土人情;我要看看那片土壤為何會滋生邪惡之花。”她走過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罪惡與不公。總體來說,程國是個推崇強者、重男輕女的國家,不計其數的女嬰一出生就被溺死,而等他們的男子長大後,因為無妻可娶,要從別處買,故而催化了最開始的人口販賣。
他國之惡,可引為本國之鑒。
故而年初,燕王頒布了新法令,禁止民間略賣人口,一經發現,無論是否已賣,都處以磔刑,知情收買者與同罪,不知情者黥為城旦舂,舉報者賞帛三匹。十歲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願,皆視為略。
此令一出,臨海幾個洲簡直成了重災區。短短三個月,從那兒就搜捕到類似略賣人口的船隻七十餘條,查處誘口奸人三十餘人,最令人崩潰的是還從船上找到了三大箱藥丸,一審之下才知道都是用殺死的孩童的骨頭煉製的。
白生生的骨丸抄船時漏撒在地,圍觀百姓無不掩麵痛哭。
燕國尚且如此,更難想象其他三國。
薄薄一本《朝海暮梧錄三》,如同一記重雷,砸向了粉飾出來的清平盛世。因此,此書麵世後,褒貶不一,有人拍案大罵,有人抱書哭泣,還有人嗤鼻道“寫的什麽玩意”。
作為書作者的謝長晏,對於這些全不在乎。她所在意的,隻有一個——如意門。
如意門在哪裏?如何運作?如何接觸?如何才能端掉他們不留後患?
“四月初七,謝姑娘收到邀請——程國大皇子麟素,在拜讀了《朝海暮梧錄三》後,想見一見十九郎。”風小雅看向長幾。
幾上擺的第三件東西,便是麟素的請柬。
“三位皇子中,麟素性格綿軟,並不為程王所喜。但此人比涵祁和頤非要有仁善之心。邀謝姑娘,是想向她了解書中所寫的那些駭人聽聞之事是否屬實……”
彰華聽到此處,冷笑了一聲:“是否屬實,他心中能不清楚?”
風小雅笑了笑:“那便是想聽聽她的意見吧。畢竟,他邀請她時,不知十九郎是女子。”
彰華聽出風小雅話中另有所指,不禁愣了愣,兩人目光交錯,彰華垂下了眼睫。他知道自己失態了,也知道風小雅看出他失態了,更知道這失態是源謝長晏而起。
因為她離奇失蹤,遍尋不著,生死未卜,所以此刻的他其實憂心如焚。
然而,如此憂心之下,還介意麟素邀請謝長晏見麵這種小事,可見是源於不可說的嫉妒。
彰華深吸口氣,恢複了鎮定之色,抬眼道:“繼續。”
“謝長晏欣然赴宴,她也想聽聽未來掌權者的想法——雖然,我們都知道,麟素不可能是下一代程王。”
彰華撫摩著焦不棄新倒給他的一杯茶,沒有作聲。
“但是到了地方,沒見到麟素,而是見到了程國的公主——頤殊。原來,麟素臨時病倒,未能赴約,隻能請妹妹代勞。兩人相談甚歡。事後,頤殊公主親自將謝姑娘送回了客棧。”
彰華微微皺眉道:“聽說若論受寵愛程度,頤殊遠勝三個哥哥。”
“是啊,一個出了名的重男輕女的國家,君王卻偏愛女兒,這很有趣,不是嗎?”
彰華沒回答他的話,而是轉向跪在地上的孟不離:“然後長晏便失蹤了?”
答話的依舊是風小雅:“回客棧途中,謝姑娘似看見了什麽,整個人顯得很是震驚。跟頤殊告別後,她便跟不離說要睡了。第二天早上,不離見她未按時起床,進去看才發現她不見了,未留下隻字片語。”
彰華注視著孟不離:“以你的武功,不可能有人偷偷潛入客棧擄走她而不被你發覺。”
孟不離的唇動了動,露出羞愧之色,最終匍匐在地。
“你當時不在?”彰華的眼神一下子尖銳了起來,“你做什麽去了?”
“他的貓……死了。”
彰華一怔。
風小雅輕歎道:“他將貓葬在樹下,走了一刻鍾。就那麽,一刻鍾。”
“貓怎麽死的?”
“病了好些天,那一夜熬不住,喘息著走了。”
“不似人為?”
“不像是。”
彰華的目光閃了幾下,陷入沉思。
“自發現謝姑娘不見後,不離召集船上待命的暗衛們四下搜尋,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而且查證排除了麟素和頤殊的嫌疑。也就是說,如果不是謝長晏自己離開……”
彰華打斷他:“她不是那麽不穩重之人,若有急事離開,必會知會一聲。”
“那麽……隻有一個答案——她落入如意門手中了。”
隻有如意門才能做得那麽神不知鬼不覺。
也隻有他們有理由那麽做。
“哢嚓”一聲,彰華第二次握碎了杯子。而這一次,流下的不止茶水,還有血。
“陛下息怒!”吉祥連忙為他包紮傷口。
風小雅看了孟不離幾眼,才緩緩道:“不離失職,任憑處置。但他有個請求——能否在找到謝姑娘之後,再處置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終是要給你一個交代。”
“她不會死。若真是如意門的人將她擄走,那麽,一個活著的謝長晏,遠比死了有用。”彰華至此站起身來。
風小雅見他要走,連忙推著輪椅跟出來:“你打算如何做?”
此刻天已微亮,薄光從雲霧間隱透出來,照著荒蕪的庭院,也照著彰華的臉。他一字字道:“程王壽誕,給朕發了請柬,所以——朕決定親自去程國走一趟。”
華貞六年五月初九,燕王抱恙,遵醫囑前往驪山靜養,政事交付李範袁三臣共理。無人知曉,他是秘密帶了吉祥如意及千牛衛二十人,遠赴程國。
六月初二,彰華抵達蘆灣時已入夜,直接去了謝長晏失蹤時落腳的那家客棧。客棧坐落在繁華的雲翔大街,就叫雲翔客棧,算是蘆灣最昂貴的客棧之一。昂貴,在程國,即也意味著安全,更何況,此客棧隸屬於胡家所有,正是胡智仁一手為謝長晏準備的。
客棧分上中下三層,共有夥計仆婢六十人,人眼複雜,想偷偷擄走一名客人,幾不可能。謝長晏的房間在三樓的最東間,頂著頭,門框上盤繞著兩條蛇形雕紋,鬧中取靜,布置十分舒適。
自謝長晏出事後,胡智仁第一時間封鎖了房間,不允許再有客人入住。因此,當彰華來時,房間還維持著之前的樣子。
與風沙漫天的北境不同,地處南海的蘆灣空氣濕潤,十分整潔,雖一個月沒打掃也沒什麽灰塵。在彰華無意掀開枕頭時,還在床單上發現了一根頭發。
他一眼便斷定,這是謝長晏的頭發,又黑又粗,還有點天然卷,因為疏於保養,跟宮裏頭那些油光鋥亮的柔順長發不一樣。
她的頭發,曾在冰點以下的水中**漾,曾穿梭過萬裏風沙,經常隨隨便便擦幹,經常用手胡亂梳理,因此有些幹澀,有些毛躁,烙印著主人的漫不經心。
然而落在彰華眼中,這大概便是世間最美的一根頭發了。
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放在了隨身攜帶的錦囊中。
那邊吉祥做了初步的查視後,回來稟報道:“陛下,此地共有東南兩扇窗戶,南窗對著客棧裏麵,沒有打開過的痕跡。東窗外是一條死巷,人跡罕至,堆放著雜物,還有一口枯井。如果對方是帶著謝姑娘從東窗離開,除了那口井,想不出其他途徑。”
“命人爬下井去看看。”
“是。”吉祥說罷又匆匆去了。
如意則留在房間裏,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問:“陛下,咱們不去驛站嗎?”
“今晚先住這裏,看看入夜之後,會是什麽情況。”彰華撫摸著東窗的窗欞,望著在死巷中探索枯井的千牛衛暗衛們,目光微閃。
然而這一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房間安靜極了,月光透過窗紙灑進屋中,空氣裏浸**著海風的濕潤氣息,像一隻溫柔的手,令人卸下防備和疲憊。
彰華躺在榻上,注視著那根長發,心頭一片空****。睡不著時,他便起身走到東窗處,外邊一片深幽,月光淡淡地照著夜色中的蘆灣,枯井方向全被陰影所覆蓋。
天亮時分,吉祥回來了。
“枯井中確有密道,不過已經坍塌,挖掘許久才重新連通,密道盡頭,抵達的是一處琴行的後門。”
一夜未眠的彰華立刻起身。
琴行就在雲翔大街上,距離客棧不過百丈,布置十分奢美,卻門庭冷落,並無客人。
因此,當彰華帶著吉祥如意到時,所有的夥計全都精神一振,殷勤地上前招待。
彰華的目光從廳中依次排列的琴上掠過。
不得不說,此琴行確實有點水準,款式眾多不說,還有幾具珍貴古琴。然而,彰華誌不在此,因此隻看了一眼,便道:“還有更好的嗎?”
“這具雷我琴,乃小店的鎮店之寶……”夥計剛待介紹,吉祥打斷了他:“我們公子,想要更好的。”
夥計愣了愣,說了句“稍候”,便進內室去了。
吉祥靠近彰華道:“隔壁的蔡家鋪子,似有異樣。”
“什麽異樣?”
“發現了麟素的私衛。他們似在等誰。我們進來,被盯上了。”
彰華一笑:“所以,密道是故意通至此地,好禍水東引嗎?”
吉祥愣了愣。而這時,夥計去而複返:“公子,我們老板請您進去——”
彰華當即帶著二人走進內室。內室中,坐著一個人,光影暗淡,身形微佝,穿著極厚的衣服,還在輕輕咳嗽。
如意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你就是這家琴行的老板?”
彰華替那人做了回答:“是。不僅如此,他還是程國的大皇子。麟素殿下,又見麵了。”
“燕王陛下,好久不見。”那人轉過頭來笑了笑,眉長如畫,秀美自矜,有著模糊性別的美麗。
這下不僅如意,吉祥也很震驚——沒想到坐在琴行裏的人,竟是麟素!
為什麽雲翔客棧東牆外的枯井,會有一條密道通至此地?為什麽此地會是麟素的地盤?難道擄走謝長晏的是麟素?還是,如意門早料到會有人查,所以如陛下所說的那樣禍水東引,嫁禍到麟素身上?
一連串的疑惑在他心頭浮起。相比之下,彰華卻很是鎮定,在麟素對麵自行坐下,悠然道:“你們在等朕嗎?”
“坦白說,並不是。”麟素為他倒了杯茶。
“那是誰?”
“唔……”麟素說到這裏,轉向了外室方向,“等她。”
話音剛落,隻聽外麵傳來夥計的招呼聲,然後,一個女聲輕輕道:“我要試琴。”
如意眼睛一亮,隻覺這聲音如黃鶯出穀,清麗婉約,好聽極了。
不久後,那女子似是坐下了,開始彈奏。第一記琴音跳起時,彰華眉心便是一動。
她彈的是《獲麟》中的第一段,名《傷時麟兮》。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同謝長晏一樣,彰華自己雖不擅彈奏,卻是個一等一的聽樂人。燕宮中的樂師雖不及璧國多,但也算高手雲集。更有風小雅那樣當世不二的音律天才,自小在他身邊耳濡目染。可以說,能入彰華耳的樂,已不多矣。
然而,這曲《獲麟》實是彈得太好,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歎息若虛。勾起了彰華的一些心事,不禁大為悸動。
他想起了在萬毓林的溪邊再見謝長晏時的情形——
當時,她跪在胡桃樹下,挖了一個坑,將鄭氏縫製的狐裘放入坑中。
在那之前他們曾相處過大半年,他教導她,磨礪她,他見識了她的輕顰淺笑,嬌憨嗔怒,也見識了她的羞愧懊惱,青澀天真。
然而,直到萬毓林再相見,他看見那個樣子的謝長晏時,才第一次感應到內心的悸顫。
想保護她。想安慰她。想擦幹她的淚水。想撫平她的憂傷。
想立刻鏟除了如意門,了斷了恩仇,再將世間的一切都捧到她麵前,博她一笑。
——他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才真正愛上謝長晏。
然而,如今佳人音訊全無,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伴隨著彈琴人最後一記弦聲的悠悠消逝,彰華抬起手,鼓起了掌。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如意,去把那把琴買下,送給彈琴之人。”
早就好奇的如意立即衝了出去,而吉祥則是詫異地看向彰華。
麟素在一旁揚眉道:“陛下竟如此喜愛這首曲?”
“嗯。”正所謂凡音之起,由人心生。是他的心有了這樣的頓悟,再借助彈奏者的琴聲令他看清。
長晏,你在哪裏?可餓到?渴到?被傷害了嗎?
不用怕,朕一定會找到你的。
就算把整個程國掘地三尺翻個個兒,朕一定會救你出來,然後,帶你回家。
彰華不再說話,起身離座。
麟素道:“陛下,我的話還沒說完。”
“有什麽事,驛站再見吧。”彰華從後門走了。
麟素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打了個響指,招來侍從:“查出燕王為何秘密來程了嗎?”
侍從跪地答道:“他來此地前,去了一趟雲翔客棧,似在找人。”
“雲翔客棧?為何聽起來如此耳熟?”
“殿下忘了?三公主曾借你之名約見十九郎,那個十九郎就住在雲翔客棧。三公主回來後還大發了一通脾氣,因為那個十九郎竟是個女人……”
麟素的目光閃了閃,掠向外室,那個彈琴者似也告辭離開了。“不管如何,派人盯緊燕王。父王壽宴在即,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
馬車上,如意顯得極為興奮:“陛下!彈琴者是個很年輕的姑娘,如果不是臉上有紅疤的話,當真算得上是個絕色美人呢!你說她跟鶴公比,誰彈得好?”
“當然是鶴公。”吉祥答道。
“你能聽出門道?”如意斜睨了吉祥一眼,“我覺得這位姑娘彈得更好,陛下都聽得快哭了呢,陛下聽鶴公彈琴時,可沒哭過。”
彰華淡淡道:“確實小雅更高一籌。”
“為什麽呀?”
“因為此女年紀尚稚,閱曆尚淺,聽音辨人,想必是個被家裏保護得很好的姑娘。”見如意還是不明白,彰華便笑了笑道,“剛才那曲《獲麟》,若小雅來彈,朕便不會想哭,而會萬念俱灰。”
如意一怔,似有所悟。
吉祥轉移話題道:“陛下,我們現在要去驛站嗎?”
“嗯。”
“那尋找謝姑娘一事……”
“等。”彰華掀開車簾,望著天邊風起雲湧,低聲道,“此地將有大亂。一動,不如一靜。”
彰華抵達驛站不久,就收到了程王的請柬。
他將鏤有銀色圖騰的請柬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給了吉祥一個眼神。
吉祥立刻招來一名暗衛:“把你打探到的消息全部說出來。”
“是。我們打聽到宜王也是親自來的程國,中途落水,為璧國使臣所救。璧國派出的是東壁侯江晚衣和大將軍潘方。隨行的還有個叫虞氏的小姑娘,據說是江晚衣的師妹,在使臣中很有威望。”
彰華聽了一耳朵,本沒太放心上。誰知,暗衛又道:“就是先前在琴行彈奏之人。”
吉祥驚訝道:“這麽巧?”
“不僅如此,她跟宜王也交情匪淺,昨夜程三皇子邀她單獨赴宴,一夜未歸,今早是宜王親自去接她回來的。”
彰華失笑起來:“是嗎?能令赫奕如此殷勤之人,必不會隻是彈琴彈得好。早知道就出去見一麵了。”
吉祥提出疑惑:“程大皇子說他在等虞氏,這又是何故?”
彰華翻轉著手中的銀蛇請柬,輕輕嘲諷道:“看來,程王活不久了。”
吉祥一驚:“陛下的意思是,三子奪嫡,璧國支持的……是麟素?”
“十有八九。”
“那……宜王呢?”
彰華沉吟了一會兒:“赫奕本質上是個商人,誰能給他的利益最大,他就支持誰。”
“那麽……陛下您呢?”
彰華反問吉祥:“你覺得呢?”
吉祥鬥膽道:“陛下肯定要選一個賢者。”
“噢?為何?”
“隻有如此,才能幫您跟謝姑娘對付如意門。”
彰華注視著吉祥,再看看一旁榻上已經呼呼睡著的如意,明明是孿生兄弟,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在如意那兒至清如水,在吉祥這兒至明如鏡。
他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吉祥的肩:“你們兄弟二人的腦子,怕是都長在你一人身上了。”
吉祥也看了眼打呼嚕中的如意,“撲哧”一笑。
“走吧。”彰華勾了勾嘴唇,“去看看命不久長的程王。”
彰華在程宮看到銘弓時,他正坐在椅上曬太陽。
半年前,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突然中風倒下,從此一病不起。他的臉上有兩道非常深的法令紋,眼角下垂,看上去像一隻愁眉苦臉的老豹。
陪伴在其身邊的,隻有兩名嬌俏的宮女。
“陛下,燕王到了。”一名宮女湊到他耳旁道。
銘弓有些呆滯地轉過頭來,目光卻掠過彰華,沒有焦距地投向遠處,並不說話。
宮女有些歉然,向彰華道:“陛下剛吃過藥,可能困乏了……”
“無妨,朕陪他坐坐。”彰華一掀袍子,在銘弓身旁坐下了。
兩個宮女彼此交換了個眼神。
彰華又道:“茶呢?怎麽?你們的陛下不喝茶,朕便也沒有茶嗎?”
一名宮女連忙惶恐地去取了。另一名宮女伏在銘弓腳邊,為他輕輕捶腿。
一時間,花園內安安靜靜,隻有夏日的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
彰華再次看向銘弓,想到自己六歲時,差一點就被如意門的人送到此人手中,再看此人如今毫無生氣的模樣,不禁一歎。
唯方四國風雲交際,程王蓄力已久,想要攻打宜國。而燕在他的布局下,亦造船增兵,打算乘虛而入,就此滅了程國,結果程方突然折帥。
一場大戰就此落空,程王雖垮,程國卻暫時安全了……此中玄機,著實令人感慨萬千。
如果他沒有猜錯,此刻的程國已陷入了奪嫡的內亂中,表麵風平浪靜,底下暗潮洶湧。而最有可能勝出的皇子,必是如意門所支持的那一位。甚至,如意門正是從燕的布局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所以提前出手毒倒了任性妄為的銘弓,打算扶植一個聽話的新帝。
那麽,誰會是他們的下一個傀儡?麟素?涵祁?還是頤非?
而銘弓私下約見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照理說,銘弓都病成這樣了,應已失去了自主權。那麽,是誰借他的名義將自己引入宮中?還是……
彰華想到這裏,心中一動。他轉頭順著銘弓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看的乃是一棵樹。樹非常高大,約有十丈高,樹皮灰黑,上麵橫七豎八地交錯著許多割過的痕跡。
彰華若有所思地看向銘弓,而銘弓這時也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眼神極盡複雜。捶腿的宮女突然低聲道:“燕王陛下,我們君主為大皇子所控製,不得自由。求陛下相救。”
彰華挑了挑眉毛,看著銘弓,銘弓卻又垂下眼,似未聽聞。
彰華便笑了笑,道:“我憑什麽救?”
宮女急聲道:“事成之後,便將陛下所要之人還給您。”
彰華驟然起身,手在袖中握成了拳,縱然麵色不顯,但一顆心已狂跳起來——長晏在銘弓手上?!
然而,銘弓於此刻再次看向了那棵樹。
彰華微微眯眼,就在這時,取茶的宮女回來了,捶腿的宮女立刻低下頭去,再沒說一個字。
彰華沉默半晌後,緩緩坐下。
而這時遠處傳來太監的通傳聲:“大殿下到——”
彰華回頭,就看見麟素有些行色匆忙地走了過來,未待行禮,便已先斥責宮女道:“父王吹不得風,你們難道不知?還不快推父王回殿!”
宮女們連忙跪下請罪,然後匆匆推著銘弓走了。銘弓低著頭,腦袋一點一點,似已打起了呼嚕。
麟素這才轉向彰華行禮道:“燕王陛下,父王這半年來神誌時好時昏,此番給您下帖,想必是一時糊塗所致。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彰華將請柬從袖中掏出,遞給了麟素:“難道不是你下的帖子嗎?”
麟素麵色一白,嘴唇動了動,最後竟是將請柬接過去,默默坐下了。
彰華見他默認,不禁又是眉心微皺。
麟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似終於做出了決定,開口道:“燕王陛下,說來唐突,但我一直……很仰慕您。”
彰華輕笑出聲。
麟素的表情卻正經得不能再正經:“我三歲時,被父王帶至兵器庫中,他將一把長刀遞給我,那把刀很沉,我拿不動,跌倒在地。父王反手打了我一記耳光,罵道:‘廢物,如此荏弱,將來如何繼承大統?’自那時起,我便一直很惶恐。”
“所以,你之所以請朕來,是為了傾訴心事的?”彰華雖在微笑,話卻無情極了。
麟素的嘴唇又動了幾下,凝視著他,因為皮膚極盡蒼白,所以眼下的陰影便顯得更加明顯。“陛下,您在心中恐怕覺得是我囚禁了父王,把控朝綱,想要取而代之,是嗎?”
彰華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沒有回應。
“恐怕天下人都是這麽想的……也罷,打攪陛下了,來人,送燕王回驛站。”麟素說罷起身,黯然離去。
彰華望著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卻始終未做挽留。
回驛站的馬車上,彰華閉著眼睛靠在榻上,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疲憊。
一旁的吉祥不敢多問,正在忐忑之時,彰華低聲道:“朕的錯。”
吉祥一愣。
“朕竟未能及時察覺程國內的紛爭,令長晏在這種時候卷入此中。”
“不是如意門擄走的謝姑娘?”
“就算是,也是衝著朕來的。”擄走一個寫遊記的十九郎能做什麽?對方看重的是“燕王前任未婚妻”的身份。
雖然他們已經解除了婚約,但有心的話還是能查出一些蛛絲馬跡。比如謝長晏身邊始終有燕王的暗衛在隨行保護;比如謝長晏有一艘燕王相贈的船;再比如燕王迄今未娶……
如果,銘弓真的是被麟素軟禁,那麽他此番通過如意門擄走謝長晏的目的很明顯,就是引燕王來救他。但,那個宮女的話真的可信嗎?
還有麟素,已經得到璧國支持的麟素,看似已經勝券在握,卻為何目光陰鬱隱透絕望?他也試圖在對燕王求助,求的又是什麽?
不管如何,謝長晏因為自己而被抓走,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他不能在這場博弈中走對棋的話,謝長晏必成棄子。
一想到這點,彰華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發抖。
事實上他從不曾像表麵看得那麽風光。都說燕王生來順水順風,登基之後從善如流,功績卓然。然而誰能知道光鮮事跡背後,暗藏了多少凶險齷齪,生死攸關。
他曾無數次憤怒,也曾無數次彷徨,雙手顫抖地握緊拳頭,再不得不逼自己慢慢鬆開。
二十二年來,他失去的東西不計其數。每一次都隻能默默凝望,獨自承受。而這一次,命運睜開猩紅的眼睛,再次朝他嘲弄地笑,仿佛在說——
再重生一次啊。
你不是自詡蝴蝶,能二度破繭重生嗎?那麽,再來一次吧。
彰華突然抬眼:“小雅那邊,準備好了?”
“是的。濱州、隱洲、鞅洲三地水軍已經集結,隨時等候調令。”吉祥說到這裏,麵有遲疑,“不過……太傅在時曾言‘止戈為武’,咱們大燕真要主動發起幹戈嗎?”
“主動?”彰華眼中閃過一抹凜冽之色,“你錯了,幹戈已起,我們已被動入局。”
在如意看來,燕王從程宮回來後心情雖然不好,但精神很振奮,目光格外地亮,而且秘密接見了好幾撥人。
至於陛下在做什麽,他卻是不知道的,或者說,故意沒去摻和。
雖是雙生子,但無論體力還是智力都似在娘胎裏就被吉祥搶走了,認字習武都落弟弟一大截,時間一長就索性自暴自棄了。練武多累啊,烈日暴曬風雨無阻睡眠不足;背書多累啊,枯燥乏味昏昏欲睡頭疼欲裂睡眠不足。他是宦官,這輩子再叱吒風雲建功立業又能如何,不如及時行樂。
而燕王,也不需要他的智慧武力,大多數時候,他在陛下身邊,隻是個逗樂解乏的存在。從某種角度來說,他跟蝴蝶的唯一區別大概就是他會說話,蝴蝶不會說話。
可是,如意又很崇拜燕王,在他看來,再沒有比彰華更英明神武和善可親的君主了。尤其是年初的禁略賣令一出,他當場在殿堂之上大哭起來。
他和吉祥是孿生兄弟,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又娶後娘。五歲時父親病死,後娘便將他們賣入宮中當了閹奴。雖然後來他跟吉祥因為八字好而被太上皇選中,陪伴在彰華身側,得了無上恩寵,但如此殘破之軀,終是畢生之憾。可惜他們被賣入宮中不久後娘也病死了,想報仇都沒對象。
如果這道“十歲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願,皆視為略”的政令當時就有,該多好啊!
如意在殿堂上泣不成聲,以至所有大臣都不得不停下議事,尷尬地看著他哭。
有個大臣提議“要不要請如意公公去後殿休息休息”時,彰華一笑道:“這便看不得了嗎?他還能哭給諸位愛卿看,而有多少被私略的孩童,哭天搶地卻無人聽聞。諸位愛卿,是時候好好看一看,聽一聽他們的哭聲了。”
當時大臣們的表情,各種各樣,精彩極了。
退朝後,如意再次向燕王表達感激涕零之情,彰華卻有些悲憫地看著他,低聲道:“你隻覺後母無良,才令你落得如此境地,卻為何不怪皇家閹人為奴?”
如意一愣,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可是,要侍奉後宮的太後娘娘們,不就得幹幹淨淨的嗎?”
彰華聞言不禁失笑,半晌後,拍了拍他的頭:“玩去吧。”
如意不禁看了一旁從頭到尾沉默的吉祥一眼,搖搖頭,將想不明白的事情全部丟於腦後,真的玩去了。
他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很多事情也不想明白。從某種角度來說,彰華真正倚重的心腹其實隻有吉祥,他是沾了弟弟的光順帶的。但有時候如意又覺得,他比吉祥更能感知彰華的喜怒哀樂。
比如今早起來,接到一封密箋時的彰華,幾乎是雷霆之怒。
雖然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可如意就是知道,陛下氣極了!
彰華將信箋放到蠟燭上燒了,等信箋徹底燒成灰燼時,肅然起身道:“通知千牛衛暗部,行動。”
吉祥當即遵命而去。
如意宛如天生直覺的小動物感應到了山雨欲來之勢,不由得放淺呼吸,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彰華。
彰華在幾旁站了半天,才扭頭看向他:“害怕?”
如意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怕什麽?”
如意咬著嘴唇道:“因為……陛下……在害怕……”
彰華目光微閃,忽一歎:“你說得對。朕確實害怕。因為……程王的宮女求朕救他,但千牛衛暗部夜探皇宮,程王已不見了。”
“程王不見了?誰?誰那麽大膽子?”
“表麵看是三皇子頤非。但據暗部回稟,中途另有一撥勢力出現,擄走程王。”
“也就是螳螂抓蟲鳥在後麵?”如意震驚,“那鳥把程王抓去哪兒了?”
“不知。”
“那、那咱們怎麽辦?”
“我們該走了。”彰華說著拿起了他的行囊。
如意一愣:“啊?”
“朕來前便已命濱鞅二洲水軍入迷津海,現他們已過長刀海峽,伺機從西北二側包抄蘆灣,再過一個時辰便會海上交兵。此刻不走,便走不了了。”
如意小跑著追上彰華的步伐:“可、可是陛下,謝、謝長晏還不知在哪兒呀!”
“既然查不出她在何處,那麽,便逼他們讓她亮相。”彰華勾起薄薄的唇角,緩緩道,“一味被動,玩陰的,可不是朕的行事作風。”
如意聽明白了,陛下這是要用水軍向程施威,屆時謝長晏就是最好的人質,擒她之人必會主動將她送出來好跟陛下談條件。雖說興師動眾,卻又不失為快刀斬亂麻之舉。畢竟,如今的程國一盤散沙,是最亂之時,也是最可乘之機。
說話間兩人上了馬車,如意跳上車轅,習慣地去拿手套,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什麽時候了,還講究儀容,剛想把手套收回懷中時,卻聽彰華道:“戴上吧。記住,隻是出去逛逛,跟平日裏並無不同。”
如意當即又開心地戴上了手套,揮鞭趕車,出發前行。
這一天是六月初七,他們來到蘆灣的第四天。天色將晚,海風鹹濕,雲層壓得很低,街道行人都似被罩上了一層灰紗,顯得十分黯淡。
如意趕著馬車,按照彰華的指示兜了好幾個圈,慢慢地朝渡口方向走去。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眼看渡口就在前方,如意心中一喜正要加速時,前方青石板路上突然跳出兩名黑衣人,單膝下跪,拱手行禮——也攔住了去路。
如意連忙勒馬,豎起眉毛叱喝道:“大膽!你們是什麽人,竟敢……”
他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清了黑衣人手上的東西,那是一張名帖,淺紫嵌銀的紙張右下角,繪了一個白澤的圖騰。
白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