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方四國,唯有璧國姬氏的公子嬰獨享此榮,受封白澤。因此,世人看見白澤,便知這是姬嬰到了。
說起姬嬰,那可是太傅生前十分頭疼的一個人。
十五歲的彰華某一日上課時,突問風樂天:“老師,璧宜程三國,你認為將來誰會是本宮的對手?”
風樂天沉吟片刻答:“兩個半。”
“願聞其詳。”
“一是程王。此人暴戾凶殘,毫無道義,不出十年,必有一場大戰,不是與宜,就是與璧。”
“為何不是燕?”
風樂天笑了:“燕有殿下,十年可保強盛。”
受到如此盛讚,彰華卻並無喜色,他這位老師,天生笑麵,甜言蜜語從來都跟不要錢似的各種潑灑,從小被他誇到大,他早已習慣。
“那麽還有一個半人是誰?”
“一是宜國太子赫奕。”
彰華的表情頓時一肅。他雖一出生即是太子,但父王正值壯年,因此權力有限,大多時候都是聽命辦差,跟臣子也沒什麽區別。赫奕卻不一樣。宜王一向體弱,赫奕從十歲便開始掌權,鼓勵發展商業,實行了一係列的輕商稅政策。原本位於四國之末的宜國竟然很快崛起,尤其是這幾年,頗有趕超璧國之勢。
“赫奕此人開明親民,幽默風雅,頗得民心。他若為帝,宜國必興。但此人仁慧有餘,沉穩不足,太過圓滑的人雖然會得到很多機會,但也難成霸業。所以,以殿下的本事,不用懼怕他。反而是那半個……”風樂天說到這裏,笑嘻嘻的表情也沒有了,顯得凝重起來。
“為何隻有半個?是荇樞嗎?”
“荇樞老矣。臣說的半個,是璧國姬家的公子……嬰。”
“他的身份還不足與本宮相較。”
“是,他不可能稱帝,所以隻算半個。但老臣出使璧國時,他來拜會過三次。此子風神之美,實乃生平僅見。”
“比小雅還美?”
風樂天失笑起來:“小雅陰鬱似雪,姬嬰磊落如月。雪會凍死人,月卻能照亮夜啊。”
彰華皺起了眉頭。
“不過,璧國形勢複雜,姬家未必能笑到最後。所以,殿下留意就好,不必介懷。”
兩年後,彰華跟赫奕差不多同時稱帝,登上了風雲變幻的曆史舞台。而璧國,還在荇樞的掌控之中。姬嬰雖有賢達之名,卻無實權。因此,彰華未將其放在心上,反而在見過赫奕後,對他十分欣賞,曾對翰林院學士們道:“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難加析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此話傳到程王耳中,程王不屑:“不過兩個黃毛小兒爾。”
璧王則笑:“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隻要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他宜國的生意。”
赫奕聽了立刻動手寫了一封信給彰華,上麵隻有四個字:“日月同輝。”且附帶一個同心結。
此信一出,燕宮流傳的小道消息裏又多了一條燕王是個斷袖的“鐵證”——看,他跟宜王打情罵俏!兩人自比刺日暗月,是對戀人哩!
然後,隨著荇樞暴斃,太子無道最終與皇位無緣,而薛姬兩家推了一位之前默默無聞的皇子昭尹出來稱帝。昭尹登基後,極為器重姬嬰,幾乎對他言聽計從。正如風樂天擔心的那樣——姬嬰一躍而上,位極人臣,開始大放異彩。
但彰華冷眼旁觀後,私下對吉祥道:“昭尹心氣極高,不會允許這些世家騎在他頭上太久。姬嬰雖秀,姬家卻爛到了根裏。看著吧,姬薛二家必會步吾朝龐嶽二黨的後塵。”
一語成讖。
年初璧王昭尹便以雷霆之勢鏟除了居功自傲的薛家,那個曾獲彰華賜璧的冰璃公子小薛采自然也跟著遭了殃。不過說來稀奇,姬嬰卻於那時給彰華寫了一封信,請他為薛采去昭尹那兒求個情。
彰華收到信,第一反應是詫異地揚眉:“姬嬰憑什麽認為他求,朕就會答應呢?”
如意點頭道:“就是就是,璧國自家之事,跟咱們大燕何幹?”
誰知彰華下一句卻是:“但小薛采毀不得。”
如意無語。
彰華歎了口氣:“朕是多情之人。既然多情,怎能見死不救,浪費朕的冰璃?”
如意當即一跺腳,扭身氣呼呼地走了。
他至今還在介懷此事。吉祥那個吃裏爬外的,明明知道璧國訪燕的使臣中就有薛采,卻對他隻字不提,任憑他去濱州給謝長晏送船,就這麽錯過了見一見薛采的機會。而在他離開期間,薛采果然跟陛下鬧了段轟轟烈烈的“佳話”出來,坐實了陛下的“戀童”之名。
陛下也真是的,明明知道龐嶽餘黨賊心不死在民間各種散布謠言抹黑他,卻也不加收斂,放縱流言蜚語橫行,這是鐵了心不想娶妻啊。
之前不娶,姑且認為是他肩責太重,忙著打壓世家,無心於此;後來,姑且認為他是在等謝長晏及笄;再後來,謝長晏退婚了,世家們也安分聽話了,朝堂上下一片清明,他還不大婚,愁壞了一堆太妃大臣們……
總之,因為燕王為薛采求情,昭尹不好意思不給麵子,就把薛采賜給了姬嬰為奴。此後就沒再聽說什麽新的消息。
此趟來程,璧國的使臣也不是出自姬、薑二家,而是派了新臣潘方和江晚衣前來,顯得對程王的壽宴十分不上心。
既如此,為何姬嬰的名帖此刻竟會出現在他們麵前?
如意不由得握緊馬鞭,狐疑地瞪著兩個黑衣人。
黑衣人畢恭畢敬,做著極無禮節之事卻顯得很有禮節:“我家公子求見燕王陛下。請陛下移駕一敘。”
如意冷笑:“姬嬰要見陛下,那就自己來啊。哪有讓我們去見他的道理?”
“公子現有急事不得脫身,還望陛下恕罪。”
“那就等他解決了急事再來找我們吧。”如意當即揮鞭繼續走。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繼續跪在路中央一動不動。眼看馬匹就要撞上,車內彰華吹了記口哨,訓練有素的馬立刻停蹄。
“去吧。”彰華的聲音從車內傳了出來。
如意一急:他們不是要去渡口嗎?不是說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嗎?但他不敢抗命,隻好調轉馬頭,跟著黑衣人前行。
此刻天色已黑,街上行人寥寥。馬車越走越偏僻,最後來到一條極為僻靜的深巷。深巷盡頭是一道紅色的小門。黑衣人上前叩門,三長一短後,門開了。
黑衣人轉身行禮道:“請燕王陛下下車。”
如意沒好氣地白了他們一眼,打開車門,本想扶彰華下車,不料一眼看見吉祥竟也在車內。
如意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被吉祥用手按了回去。
吉祥跳下車,扶著彰華一起走入門內。
如意跟在二人身後,一頭霧水地想著:吉祥什麽時候上車的?他不是被陛下派出去辦事了嗎?
難怪陛下敢赴姬嬰的約,想必是吉祥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行人七繞八拐地走了很長一段路,進了一間小屋。屋子中間擺著一張矮幾,幾上點著一盞燈,此外,還有三扇呈品字形擺放的屏風。屏風全都折了一半,後麵布置有軟榻,可供三四人同坐。而此刻,屋內並無他人。
彰華微微揚眉:“還請了別的客人?”
“是,還有宜王。”
如意睜大了眼睛:好個姬嬰,請了自家陛下不夠,還請了赫奕?他這是要幹什麽?!
彰華聽了,反而心中一定,沒再說什麽,走到北側的屏風後坐下了。
宜王很快就來了,一個人來。笑著推門而入,笑著掃視屋子,笑著望向北邊的屏風:“喲,已經有客在了?”
彰華剛要回答,卻聽外麵又傳來一連串腳步聲。
赫奕也聽到了,挑了挑眉道:“看來,今晚人不少啊。”
“宜王陛下請上座。”帶路的黑衣人道。
赫奕想了想,走到東麵的席位上坐下了。
如意不禁抿唇一樂。
吉祥低問道:“笑什麽?”
如意答:“北為尊,咱們這兒才是正統帝位。”
吉祥扶額歎了口氣:“照你這麽說,右乃賓師之位,宜王還是老師不成?”
如意一愣。
而在他的這一愣神中,門又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第一個人個子很高,穿著一襲白衣。第二個人比他矮了整整一個頭,身形纖細,似是個女子,因為燈光暗淡,兩人的麵容俱都看不清晰。
這兩人到後,黑衣人們全部退了出去,且關上了房門。
於是如意明白——正主來了。
這最後到的,想必就是白澤公子姬嬰。
不知是誰熄滅了燈,整個房間陷入黑暗之中。如意下意識抓住吉祥的手,吉祥安撫地拍了他幾下。
一片沉默中,赫奕先開了口:“不如我們來抓鬮?”
彰華聞言一笑:“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遊戲人間。”這幾年,他跟赫奕常有通信,談的基本都是閑事。赫奕就像他的一個老朋友,保持著不近不遠、不親不疏的距離,不談心,隻怡情。
因此,當赫奕接下去說“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來程國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時,如意不禁奇怪地握緊了吉祥的手——宜王怎麽知道陛下真正的目的呢?
吉祥給了他一個少安毋躁的回應。
彰華笑道:“好說好說。我最多也不過是玩物喪誌了點,雖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但總比某人被追殺到隻能落湯雞似的躲到敵人的船上要好些。”
如意這才鬆了口氣,聽這意思,宜王恐怕不知陛下是為謝長晏而來。
“啊呀呀,我臨危不亂化險為夷,恰恰說明了我智慧過人福大命大,百姓們知道了也隻會更加愛戴與敬重我。但某人拋下一國子民,趕赴他國,借祝壽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讓百姓失望啊失望……”
如意的心又緊了起來——看來宜王還是知道啊!
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我們說點正事吧。”
這是一個鮮冰玉凝般的聲音,低柔、悅耳,帶著從容不迫的節奏。雖是初次耳聞,但如意一下子就斷定了——此人就是姬嬰。
黑漆漆的屋子裏於是安靜了片刻。
最後,還是赫奕先笑了起來:“看,你我在此忙著敘舊,倒是冷落了淇奧侯,他吃醋了。”
彰華“哈哈”笑了起來。如意也不禁捂唇,笑得兩眼彎彎。這句話的樂趣,必須結合之前的“日月同輝”看。赫奕不但揶揄了彰華的“斷袖”之名,還將白澤也拖下了水。
姬嬰的聲音卻絲毫沒有變化,依舊清潤平靜:“十年之內,廣渡、漢口、斌陽、寒渠、羅州五個港口全線開放,允許宜國在此五處設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稅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聲便停了。
“這個條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開出來的每年三十萬金的讓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如意很震驚。沒想到宜王竟跟程三皇子頤非暗中有勾結,程三皇子居然給宜國那麽多錢!難道燕國不是四國裏最強大的嗎?這幫人最該找的靠山不應該是陛下嗎?他們一文錢都沒有給陛下啊!
如意氣得整個人都在抖,一旁的吉祥低下頭忍俊不禁起來。
而赫奕沉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得到?”
“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隻是開價而已。”
“你什麽時候起不但是璧國的夜帝,便連這程國,都可以做主了?”
“從程王成為我的客人時起。”
如意倒抽一口冷氣——程王原來是被姬嬰給半道劫走的啊!他想做什麽?他劫走程王,又請陛下和宜王來此,這這這這是要一網打盡嗎?
那怎麽辦?他們豈非羊入虎口?
吉祥見如意一會兒得意一會兒氣憤一會兒緊張,心中暗道莫怪陛下喜歡他,如此凝重時刻,能看到這麽個一驚一乍的活寶,確實解壓。
這時,赫奕終於再次開口了:“果然……是你。”
“為什麽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輕狂、野心勃勃,加上剛平定內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時,連我偶爾路過璧國都要來暗殺一番,怎麽對程國這麽大的一塊肥肉卻如此怠慢,隻派一個沒有根基的侯爺和一個屠夫出身的將軍隨隨便便走一趟……”
事實上,這些燕王跟吉祥談及時也說過。而如今,答案終於浮出了水麵。
“果然是另有暗棋。”赫奕輕歎道,“我原本以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為她太聰明也太神秘。”
如意愣了愣——他們在說陛下賜琴的那個姑娘嗎?
“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貴也十分重要。然而,她身上說不通的地方太多,謎題太多,所以,我後來反而第一個就排除了她。也許對很多人來說,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對我而言,我隻注重於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許與某些事情有關聯,卻絕非牽動。因為,她太善良了。一個為了不想同船者犧牲,寧可破壞自家君王的計劃也要放過別國皇帝的人,再怎麽聰明,對當權者來說,也絕對不可靠。她今天會為了兩百條人命而違抗命令,明天就會為了兩千條、兩萬條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赫奕說了一大串如意都聽不懂的話後,最終做了結論。
而這時,始終默默聆聽的燕王似想到了什麽,忽也發出一記輕笑:“順便加上一點——她的琴彈得太好。一個能彈出那樣空靈悲憫的琴聲的人,是操縱不了血腥、齷齪和黑暗的政治的。”
如意趁著黑翻了個白眼,想著要是謝長晏在就好了,得讓她聽聽陛下的這番話,最好還能親眼看到陛下賜琴給那個什麽虞姑娘。不過轉念一想,以謝長晏那說得好聽叫灑脫、說不好聽就是傻不拉幾的性子,看見了估計也不會有什麽作為。再想到謝長晏如今生死未卜,如意便呼吸一滯,不由得清醒了幾分。
陛下此刻之所以還留在此地,還被區區一個白澤掌控著,不得不聽他這許多廢話,想必是還沒放棄尋找謝長晏的最後一絲機會。既然程王能落入姬嬰手中,那麽,謝長晏也許也在他手上。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如意不禁睜大眼睛,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而赫奕那邊,已說到了尾聲:“……你開出的條件,也確實誘人。我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麽?”
“隻可惜,我嫉妒了。”赫奕字字帶笑,卻又笑得格外尖銳,“我實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慮哪邊的條件更好,利潤更豐。更何況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講誠信的。我既然已經先答應了頤非,在對方沒有毀約的前提下,斷無反悔的道理。所以——所以抱歉,淇奧侯,讓你白忙一趟囉。”
姬嬰沉默了。
彰華輕輕咳嗽了幾聲,開口道:“這麽說起來,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場。因為我曾說過當今天下唯有赫奕可與我相較,如今竟然連赫奕也開始嫉妒起某個人來了,這趟程國之行,果然是收獲頗豐呢。”
如意有些意外,今晚的陛下,是在演戲嗎?他所說的這些輕佻的玩笑話,都與他的本性相距甚遠。
而赫奕立刻嚷了起來:“喂,你這個家夥不要什麽都學我跟風好不好?”
“胡說,我什麽時候學過你了?”
“還說沒有?當年我誇讚越嶺的猴兒酒最好,你就萬水千山地派人去那抓猴子給你釀酒……”
如意又一愣——什麽時候的事?沒有啊,陛下從沒有去抓過猴子釀過什麽酒。這些年,除了蝴蝶,他幾乎是毫無他趣。
然而,彰華接道:“你還好意思說?我為了抓那猴子大費周章,還要偷偷派人去,瞞過太傅和諸位大臣的耳目,誰料抓回來後根本不會釀酒!”
“猴兒在山中才會釀,你抓到宮裏,天天派人看著守著,它們怕都怕死了,會釀才怪!”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起來。
如意慢慢地有些明白了——陛下這是跟赫奕在聯手對付姬嬰呢。
姬嬰果然打斷了他們:“燕王為何不先聽聽我的條件?”
彰華笑嗬嗬道:“條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個程國都送給我,我也沒興趣。我大燕地大物博,萬物俱全,兵強馬壯,自給自足。這區區隔海一座孤島,土地貧瘠,又盡是凶徒暴民的未開化地,要來何用?”
如意心中呐喊——喂陛下你可真是睜眼說瞎話啊!你心裏根本不是這麽想的!你不是從小就想滅了程國嗎?這會兒濱鞅二洲的水軍都包抄到程門口來了,你還在這裏故作清高,這、這這……真是太絕了啊!不愧是大燕的王!
姬嬰想了想,道:“如果,我提的條件,不是國呢?”
“不是國,那是什麽?”
“唔,其他的,比如說某樣……”姬嬰慢吞吞道,“活物?”
彰華麵色頓變。他身側的如意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他的緊張。
完了完了,謝長晏肯定在姬嬰手中!如意跟著提心吊膽。
姬嬰開口道:“你還在等什麽?”
隻聽“吱呀”一聲,房門再次開啟,明亮的光照進了黑漆漆的小屋,與之一起出現的,是一個人。
那人手中捧著一個盒子,慢慢地走進來,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如意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有些猜到此人是誰了,他不禁“啊”了一聲,剛要開口問,就被吉祥捂住了嘴巴。
而彰華皺了皺眉,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薛采?”
如意一直很想見見薛采。
從他聽說薛采的名字時起。但薛采來使燕時,他錯過了。所以他心中的期待就變成了嫉妒和懊惱——那塊冰璃,陛下連謝長晏也沒給,卻給了他國的一個小孩,這叫什麽事啊?
再加上所有見過薛采的宮女太監都在誇讚薛采的風姿,如意就很不服氣。一個小毛孩子,就算再漂亮再聰慧,能超過鶴公嗎?
鶴公才是如意心中的第一風流人物!一介白衣身有重疾還能有那麽多妻妾,簡直是男人中的男人!
於是,當彰華確定了來人確實就是薛采後,如意就睜大了眼睛,細細地看,久久地看,想要看看這位冰璃公子的真容。
然而,他看見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孩童。
一身淺褐麻袍罩在此人身上,就像口布袋套著一根竹竿,簡極而陋,陋極生醜,哪裏有半點風華可言。
孩童走到彰華的屏風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了。“璧國薛采,拜見燕王陛下。”
如意嗤鼻道:“原來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聽說,還以為是多麽了不得的人物,沒想到,今日一見,真是大失所望……”
吉祥在一旁拉了他一下:“如意,閉嘴!”
“我為什麽要閉嘴?我又沒說錯!你看看他,又幹又枯,瘦得跟隻骷髏鬼似的,什麽明珠玉露,什麽芝蘭玉樹,什麽玉樹瓊枝,什麽玉容花貌,什麽瓊林玉質,什麽良金美玉……呸,明明一個都不沾邊!”
吉祥不禁咋舌:“哇,如意,你第一次說成語沒有出錯,還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個……”
“哼,我可都記著呢!陛下平日裏怎麽誇他的,我都記住了。”如意想了想,索性繞過屏風衝到了薛采麵前,居高臨下地仰著下巴睨他,滿臉的鄙夷。
離得近了,看得也就更加清楚了。什麽嘛,不過就是眼睛大了點鼻子高了點脖子長了點,長得也就那麽回事吧。
薛采很平靜地回視著他。那種平靜,令人很不舒服。
如意於是挑釁:“怎麽?我說的你不服氣嗎?”
薛采連眉毛也沒有動,隻是淡淡地從唇邊吐出兩個字:“矮子。”
如意頓時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跳了起來:“啥?你說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還要矮啊啊啊啊啊……”
屏風後,吉祥終究還是破了功,笑出了聲音。
彰華忽然咳嗽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吉祥立刻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家陛下。戲演足了,胃口也吊得夠久了,接下去,該借坡下驢好好談談了。畢竟,陛下從不浪費時間。他既來此聽了這麽久的話,就是為了等著看,姬嬰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跟什麽都不知道的如意相比,吉祥自然是知道很多的。他之前聽從燕王的吩咐派暗部監視頤殊,發現了一些事情,於是連忙秘密折返上了馬車。
正是因為知道了頤殊的事,燕王才最終決定來這裏,跟白澤談談。
這一夜,其實發生了許多事——許多如意沒有看見,也沒法想象的事情。
能坐在這裏,三方商談,其實已是無數次博弈的後果。大燕一開始是被逼卷入其內的,但吉祥相信,最終能決定這一切的人,也隻有他們的陛下——燕王。
彰華道:“如意,退下。”
如意隻好極不甘心地回去了,嘴裏嘀咕道:“什麽嘛,為什麽一個比我還要矮的人居然敢這麽囂張地嘲笑我的身高啊,討厭……”
回到屏風後,看見彰華的表情時,如意一驚,立刻收起了所有的聲音。
直覺告訴他,陛下要開始切入正題了——
果然,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彰華再開口時,聲音變得一本正經:“冰璃。”
這兩個字一喚出來,不止跪著的薛采,坐在姬嬰身後的女子也跟著身形一震。
薛采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視著屏風,回應道:“在。”
彰華緩緩道:“冰璃,若我為你當年打上九分,你認為,現今的你,有幾分?”
負分。如意心中道。
薛采卻不答反問:“當年,陛下為何會給我九分?”
彰華正色道:“你少年才高,天賦異稟,文采風流,言行有度,此為三分;你儀容出眾,秀美絕倫,錦衣盛飾,賞心悅目,此為三分;你無所畏懼,談笑風生,有著同齡人所遠不及的從容與傲氣,此亦為三分。”
薛采笑了。巴掌大的臉龐,素白的臉,烏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開,揮抹遊走,輕挑慢撚,有了極致靈動的輪廓。
“原來如此。如今我才華屈盡、儀容已失、傲骨不存,將那九分全都丟了,所以,對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無價值了,是嗎?”
如意忍不住冷哼道:“那是當然。”
薛采繼續笑:“所以,陛下是斷斷不肯以程國來換我的囉?”
如意跺足道:“做夢做夢做夢!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厚臉皮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薛采已眉毛一揚,眸光流轉悠悠道:“但是,為何陛下會認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說的活物,會是……我呢?”
如意心中頓時一緊:“你說什麽?”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幾步,將手裏一直捧著的那個匣子平舉過頭,恭聲道:“我家主人願以此匣中之物,換取燕王的一個承諾。”
彰華給了如意一個眼神,如意當即走出屏風,接過盒子時,又盯了薛采幾眼:“你可不要玩什麽花樣,這盒子裏裝的什麽?我先看看……”說著打開了盒蓋。
盒子裏,裝著一隻四四方方的碗,碗裏盛滿了水,碗沿上停著一隻蝴蝶。
黑底紫紋,近身體的地方各有一道由淺至深的白色波紋。
如意頓時睜大了眼睛,驚喜不已地捧著匣子衝回到屏風後。“陛下你看!”
舞水蝶!如意之前隻見過一次——還是死的。
而此時碗邊的這隻,是活的,正微微地扇動著美到極致的翅膀,顯得又脆弱又妖嬈。
“天啊,真的是!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如意感動不已。
然而,彰華的目光落在了碗下。碗下壓著一根頭發:又粗又黑,帶著微卷弧度的長發。
他的手驟然攥緊。
如意還在嘰嘰喳喳地感慨萬千,忽覺有些不對勁,忙抬頭看向彰華,直覺告訴他,陛下此刻又是生氣又是害怕。怎麽了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彰華不禁閉上了眼睛,睫毛跟舞水蝶的翅膀一樣,不停顫動。半晌後,才長歎口氣,道:“罷了。”
姬嬰笑問:“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陛下還沒聽我要索取的承諾是什麽。”
“我答應你不插手程國的內亂,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做個局外人——難道這還不夠?”
姬嬰笑了一下,道:“不夠。”
彰華霍然睜開了眼睛,如意感覺出來,他的憤怒快到極點了。
然而,彰華的目光最終落到了碗下的頭發上,將那憤怒又慢慢地壓了下去:“朕……不喜歡與人討價還價。”
如意敏銳地注意到——這是今晚在這個房間裏,陛下第一次自稱“朕”。在此之前,他都親切地同宜王一樣自稱“我”。這說明,他是真的生氣了。
姬嬰卻似渾然未覺,抑或者說,全不在乎,悠然道:“很榮幸,在這一點上與陛下同樣,在下也不喜歡討價還價。”
赫奕插了“哈哈哈”三聲幹笑,嘲弄意味十足。
姬嬰沒有理會他,繼續對彰華道:“其實我的條件很簡單——隻是請二位頒旨,聲援一個人而已。與袖手旁觀也沒太多區別,隻是動動嘴皮子。”
彰華微微垂眼:“朕之所以剛才答應你,並不是真的因為你所送的這份禮物。”
姬嬰笑道:“我知道。區區薄禮,僅博燕王一笑爾。”
“我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三個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能探查到我的真實目的,說明你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並且,還是個很重要的眼線。”彰華說到這裏,停了一下。
如意下意識道:“不是我!”
彰華輕輕一哼。
如意連忙擺手強調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陛下身邊隻有他們兄弟二人,吉祥那麽聰明,絕不會說漏嘴。可他雖然笨,也知事情輕重。關於謝長晏的事他是真的咽在肚裏半點沒敢外泄啊!
彰華沉下臉,輕叱道:“閉嘴。”
如意用兩隻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既誠懇又委屈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再說話。
見他如此不安,彰華放柔了表情,繼續道:“關於那個眼線是誰,我現在不想追究。第二個原因,我為了尋找……”他的視線從頭發移到蝴蝶上,目光閃爍了幾下後,改口道,“這樣東西……其間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欽佩。”
姬嬰似笑了笑:“在下隻是撞對了時機。”
“幸運也是一種實力。所以,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與你為敵。而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你選了個最好的送禮者。”彰華說到這裏,苦笑著,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絕薛采的要求的。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一個……小、薛、采。”
如意捂著嘴巴,雖然不敢再說話,卻極力睜大了眼睛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彰華沒看他,而是望向了屏風外的薛采——那個形如骷髏的孩童負手垂頭,以一種標準的奴仆姿態站立著,碎亂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初見薛采的情形——
冬雨氤氳,料峭森寒,六歲的白衣童子穿過長廊款款而來,世間萬物都因他而明亮。
而如今,僅僅過去了一年。
才一年。
彰華仿佛從薛采身上看見了兒時的自己。
這便是……蛹化成蝶啊。
就在這時,姬嬰忽問道:“小采,你願意跟燕王走嗎?”
彰華一怔,微微皺眉,有些拿捏不好姬嬰這話的真實用意。
姬嬰又道:“隻要你願意,我就放你走。”
彰華當即看向薛采,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許期待。若此趟來程,能帶個薛采回去,倒也不失為一大收獲。
然而,薛采一口拒絕:“不。”
彰華忍不住問:“為什麽?”
“因為……陛下身邊有個我討厭的矮子。”薛采轉向如意方向,挑眉惡意一笑。
氣得如意當即就跳了起來:“什麽?!陛下!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當借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彰華心中歎了口氣。
“而且,”薛采又道,“對於奴仆而言,一位出爾反爾的主人,遠比少恩寡寵的主人更難伺候。”
彰華皺眉:“你說什麽?”
“先前,我家主人問: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個‘嗯’字。也就是說,陛下已經明確表示了,會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當後來聽聞我家主人要求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還有聲援某人時,陛下就開始遲疑,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薛采說到這裏,涼涼一笑,“睹微知著。雖然我家主人是得寸進尺了些,但君無戲言,兩相對比,孰去孰從,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彰華頓時無語。
如意立刻護主心切地吼道:“大膽薛采!竟敢這樣汙蔑我家陛下!頂撞天威可是死罪!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一語喊完,想起此地不是燕國領土,不過沒事,周圍肯定有千牛衛暗部。
如意信心十足,提高了聲音:“來人——”
結果,四下一片靜謐,千牛衛暗部並沒有跳出來應聲。
如意怔了一下,轉向彰華道:“陛下……”
吉祥朝他搖了搖頭。如意這才發現彰華異常沉默——他半垂著眼睛,看看盒中的碗,又看了看薛采,有種無力的悲痛。
陛下為什麽悲痛?為薛采,還是……為了謝長晏?又或者,是二者皆有?因為他既救不了薛采,也救不了謝長晏……嗎?
如意咬著嘴唇,也不說話了。
吉祥悄悄地朝他挪近幾步,心有靈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彰華沒說話,其他人都沒再說話,光影暗淡的小屋,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安靜中,卻有什麽,潛移默奪,見了分曉。
最終,彰華抬起一隻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低低地笑了起來,邊笑邊歎道:“好,好一個淇奧侯。”
姬嬰則依舊沒什麽表情。
彰華盯著碗,仿佛要把它燒出一個洞來:“說吧,你要我聲援誰?”
“且慢——”赫奕出聲打斷,“淇奧侯果然了得,不但運籌帷幄雄才大略,連降奴術都高人一籌,這麽一個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得服服帖帖,連自由都放棄了,還幫著你反過頭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如意心中一暖,頓覺宜王不愧是陛下推崇之人,關鍵時刻見真情啊!
薛采淡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然現在事關社稷,關係到四國的所有利益,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勢。同樣,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不可以嘲笑時事。”
赫奕冷笑起來:“好,好一個心係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頗得你主之風,什麽齷齪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顯得大義凜然了。”
沒錯!就是這樣!形容得太好了!如意忍不住心中拊掌。
薛采道:“兩位陛下既然肯來至此處,說明你們已經有了與我方談判的心理準備,我方開出條件,你們裹足不前,更反過來嘲笑我方虛偽齷齪——試問,在這場內亂爆發前,兩位又做了什麽?一位以賀壽為名行私謀之事;一位則與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兩位分明都已經預見了這場大亂,一個袖手旁觀,一個推波助瀾。袖手旁觀者並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瀾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須說什麽商人要守誠信這樣的話語?究竟是誰更虛偽?”
這毛頭小孩,說話還真是一套一套,好生令人煩厭啊!你都懂個屁!我們陛下哪裏是袖手旁觀,看不上蠅頭小利?我們陛下那是、那是……如意看了眼彰華靜默無波的臉,心中一歎:算了,不能說。
那薛采繼續滔滔不絕道:“既然都是利益,就沒什麽不可以擺上來談的。燕王雖然看不上荒島小國,但就不想知道程國秘不外傳的鍛造冶鐵術?燕之所以為泱泱大國,除了人才濟濟之外,更因為虛心接納眾集所長,可以自強自給,但絕對不是剛愎自大;而宜國的商販之所以能遍布天下,有陽光的地方就有宜國的商鋪,難道不是一點一滴權衡得失爭取來的?如今你在此放棄了七成降率,他日,你也許就會放棄更多。築潭積水,連續千日;決堤山洪,卻是**。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
如意翻了個白眼,心中接話:那冶鐵術我們還真不想知道,謝謝……不過也不好說,起碼公輸蛙肯定想知道,而謝長晏……沒準也想知道。唉!
薛采說到這裏,忽然沉默了一會兒,才再度沉聲道:“程國的這場奪嫡之亂,與我們三方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但於程國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體現在‘一語滅天下’,而是——‘一言救蒼生’。”
彰華的眉毛動了動,似被這最後一句打動了,但仍是盯著碗,一個字都沒說。
最後還是赫奕開口道:“你們想怎麽做?”
“很簡單。”這回,終於輪到姬嬰說話,“快刀斬亂麻。”
“怎麽個斬法?”
“齊三國之力,迅速扶植程國一位王孫成為下一任程王,處死叛黨,平定內亂。”
彰華終於將視線從碗上移開,望向姬嬰:“你想扶植誰?”
赫奕輕哼道:“肯定不是頤非了,否則他何需如此大費周章。”
“頤非的確是個人物,表麵看似荒誕不經,但胸懷大誌,可惜,聰明得過了頭,也任性得過了頭。以他的實力,本無須裝瘋賣傻,他卻偏要,或者說嗜愛特立獨行。這樣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卻絕對不能當帝王。帝王……”彰華說到這兒,微微眯了下眼睛,“要必須舍得,舍得放棄自己的一部分特征。不中庸,無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讓他當上程王,程國將來民風如何,難以想象。”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種好戰的性子,當上程王後,活脫脫又是一個銘弓,到時候頻頻開戰,不是給我們添麻煩嗎?”
彰華道:“不錯,涵祁是萬萬不行的。”
赫奕道:“那麽隻剩下了麟素。他雖然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體不好,當了皇帝後,雖然對子民無益,但也不至於變成禍害。也罷,就選他吧,咱們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地過上十年。”
彰華盯向姬嬰,他很清楚,麟素也不可能。
果然,姬嬰笑了一笑,悠然道:“不。”
赫奕的聲音裏頓時帶了點怒氣:“你究竟想怎麽樣?”
“麟素是萬萬選不得的。”
赫奕和彰華同時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語音綻放在空氣中,卻宛若一道驚雷劈落,震得天崩地裂。
彰華緩緩閉上了眼睛——等了一夜,終於,等來正主!
隻聽一陣“咯咯”聲從大廳中央的那把椅子上傳出來,燈光慢慢上升。
如意驚駭地睜大了眼睛,發現不是燈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連同著椅上的燈也越來越高,燈一高了,照著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內也就越來越明亮。
原來,椅子所擺放的地方是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此刻露出了一個直徑三尺的圓柱,圓柱上有一道門,而剛才那句話就是從這門內傳出的。
姬嬰緩緩道:“不錯,我請兩位陛下下旨聲援支持成為程王的人,就是——你還不出來?”
“吱呀”一聲,圓柱上的門開了。
一個人慢慢走了出來,順便抬手輕綰了一下頭發。
如意還在心想這誰家狐狸精呀,就聽坐在姬嬰身後的女子終於開口,說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話:“頤……殊公主?”
“呀!是那個彈琴的姑娘!”如意也認出了姬嬰身後的女子。
彰華抬手示意他噤聲,視線再次落到碗下的頭發上,目光隱晦不明。
“我請諸位聲援公主為帝,理由有三——”姬嬰的聲音回**在小小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其一,程國之亂,於吾三國而言,非幸,乃難也。二十年前的四國混戰,給各國都帶去了無比重大的損失,二十年來,我們休養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應該是一鼓作氣繼續上升的階段,於各國而言,都宜靜,不宜動。宜王陛下,如果程國就此戰亂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繼續經商?要知道戰亂期間,隻有一樣東西能夠賺錢,那就是——軍火。但非常不幸的是,軍火,非宜所專,它是程的特長。至於燕王陛下,程亂一旦開始,百姓流離失所,必定會大批搬遷,到時候災民婦孺老殘全部跑去燕國,趕之失德,留之隱患,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困擾吧?”
“止戈為武……”吉祥喃喃了一句後,有些期待地看向彰華。
彰華勾唇無聲地冷笑了一下,沒作聲。
姬嬰又道:“其二,程國目前,誰是軍心所向?涵祁?沒錯,他是名將。但他同時也是個眼高於頂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雖然多,不滿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貧民的將士,因此,他的軍隊雖然軍紀嚴明,但也遭人嫉恨。頤非?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有小謀略,無大將才。麟素?對舉國崇武的程國而言,完全廢人一個!所以,誰是軍心所向?答案隻有——公主。她出身高貴,禮賢下士,兵無貴賤,一視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樣樣不弱。呼聲之高,可以說,在程國,她是獨一無二!
“其三,程國目前,誰是民心所向?眾所周知,程王寵愛的是公主,百官巴結的是公主,子民愛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長們。”
姬嬰一口氣說完極長的三段話,室內再次陷入靜默。
彰華伸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根頭發從碗下拉了出來。頭發很長,他拉了好久。最後那根黑發蜷曲成圈,溫順地蟄伏在了他的手心上。
而這時,赫奕開口說話了:“你說得都很動聽,但是別忘記了,頤殊為帝,有個最大的缺陷,而那個缺陷,足以抵消她所有的優點。”
彰華接了話:“因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沒錯。女子為帝,沒有先例。就算你能說服我們兩個,又如何說服天下?”
姬嬰笑了笑:“女子為帝,沒有先例?那麽如何解釋女媧造人之說?如何會有共工氏與女媧爭帝之說?又如何會有女媧補天之說?”
“那是傳說!”
“沒錯,那是傳說。”姬嬰沉聲道,“然而,誰能說,現在就不可以再起一個傳說?如果一個女子,是僅剩的皇族血脈,且又能力才華樣樣在諸位之上,為什麽,她不能稱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麽就不能稱帝?別忘了,三位陛下,才是當今之世的主宰。”
彰華輕輕撫摸著手心裏的那根頭發,眼神難得一見的溫柔,他似乎有點想笑,但笑到唇邊,便沉澱成了牽掛。
“公主,告訴兩位陛下,為什麽你,非要堅持稱帝不可。”姬嬰道。
麵帶淺笑一直在旁聆聽的頤殊,聞聲走了幾步。幾個程國的侍衛走進來,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風,然後又退了出去,將門窗全部關上。
彰華下意識合上了手,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秘密。
此刻的房間裏依舊隻有一盞孤燈,光影斑駁地照著大廳。而站在燈旁的頤殊,伸手輕輕地解開衣帶,脫去了外衫。
如意“哎呀”一聲用手捂住了眼睛,然後從手指縫裏偷偷看。他的表情先是羞澀,然後變成了震驚,再次“哎呀”叫了一聲。
隻見頤殊隻穿肚兜站在原地,**在外的身體上布滿了傷痕。
圓的、扁的、長的、短的、深的、淺的,一道道,一條條,就像猙獰的蟲子,爬在她身上,又因為她的皮膚極為白皙,所以就顯得十分觸目驚心。
素來憐香惜玉的赫奕騰地站了起來,驚道:“誰幹的?”
頤殊麵無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麽?程王?”彰華皺眉。
如意驚道:“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嗎?”
頤殊揚唇一笑:“沒錯,我是。而且這些傷痕,都是他對我的‘寵愛’的證明。”
赫奕和彰華彼此對視了一眼,神色複雜。
姬嬰道:“銘弓此人禽獸不如,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公主從七歲起,就受他虐待至今,無法對人言說。諸位,就算不為時政,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你們兩位身為男子,難道要袖手旁觀?”
燈光落在頤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無不襯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傷痕就顯得越為可憐。
美麗與柔弱兩相交織,當真是太令人震撼。
如意捂著胸口,感覺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嗓子眼來。而這時,彰華站了起來。
他朝頤殊走過去,卻未在頤殊麵前停留,繼續往前,一直走到了姬嬰和虞姑娘麵前。這是他第一次見姬嬰,太傅的話仿佛又在耳邊回**,告誡他,需要提防此人。
是他輕敵,未將其視作對手,才遭遇了今日的致命一擊。
彰華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將目光掠向姬嬰身後的少女。他雖聽過她的琴,卻也是第一次見她的人。她叫什麽來著?對了,虞姑娘……此女也是姬嬰的暗棋。
程境的水,竟如此之深,深到即便命水軍攻進蘆灣,也無法更改現在的局勢。更何況——長晏很可能在此人手中。
“朕同意扶頤殊為帝。”彰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頤殊臉上頓時露出狂喜之色。
姬嬰也似鬆了口氣,微笑起來:“燕王一言九鼎。”
赫奕自看見虞姑娘後,就顯得有些心神不定,此刻目光在姬嬰和虞姑娘身上打了個來回,也悠悠起身走了出來:“朕也同意,扶頤殊為帝。”
他說這話時,灼熱的眼神一直盯著那位虞姑娘。而虞姑娘則微微低下頭,往姬嬰身後挪了一些。
如此,孤燈將他們五個人的身影照在了地上。
——這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五個人。
然而如意想,他們每個人,此刻的心中都藏了挺多痛苦。也許隻有即將稱帝的頤殊公主是真正開心著的,可對比她身上的傷痕,她的開心又像是一場無聲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