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晏微微眯起眼睛,這個距離,這個視線,此人還一動不動地坐著,天賜良機。她伸出另一隻手,慢慢地開始旋轉戒指上的機關。
不要急。沉住氣。數到三。
一。
二……
電光石火間,耳畔突響起一個聲音:“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很可怕!”
謝長晏的手,頓時僵住了。
那聲音還在繼續:“當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時,別急,想一想求魯館的三次滅亡,想一想求魯館的三次重建,再做決定。”
謝長晏隻覺渾身血液都在一瞬間凍結。
腦海中,伴隨著公輸蛙的聲音同時出現的,是濱海紀念碑旁,鄭氏被殺的畫麵——
背對著她的鄭氏僵硬地轉過身來,似乎想說什麽,但一動,大攤鮮血從她脖子處噴了出來。
整個頭顱就那麽折了下去……
謝長晏連忙翻身坐了起來,背上冷汗浸濕了衣服,再被屋頂上的風一吹,冷到了極點。
“我剛才是要……殺人?毫無忌憚、興奮無比,甚至是期待萬分地……殺人?”
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我何時變成了一個用‘殺’來解決問題的人?
“是從我對戰爭的漠然開始的嗎?
“我不再認為生命最珍貴,認為壞人就該死,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躍躍欲試自己動手?
“可是,那就是個壞人!”謝長晏的眼神由迷茫重新轉為堅定。
“為了陛下,為了大燕萬萬子民,此人必須死!若我一人之罪,可消蒼生之劫,這小小罪孽,算什麽?”
謝長晏再次俯下,將戒指對準那人。
一、二……
謝長晏的手再次抖了起來,視線也跟著模糊,額頭的汗一顆顆地流下來。
她頹然翻身閉上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跟汗一起滑進脖子。
“再優柔寡斷下去就沒機會了!謝長晏!”
“我知道我知道。我隻是控製不住,我手抖。”
“想想死在如意門弟子手裏的父親!娘親!還有差點死了的你和陛下!”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殺人其實很簡單,一點也不難,按下去就完了,別怕。殺了人後,你就真的長大了!”
“可殺了人後……我,還會是我嗎?”
兩個聲音在她腦中交戰,謝長晏睜開眼睛,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藍黑色的夜幕中閃爍著無數星辰,一輪彎月緩緩升起,溫柔地注視著蒼生大地。
謝長晏注視著夜月繁星,不由得想起了一段過往——
那是她上次回玉京住在陵光殿時發生的事。當時,她已從彰華口中得知了父親的死因,也知道彰華用匕首親手殺了方清池,為父親報了仇。
那是彰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手殺人。
他當時說得雲淡風輕,她午夜夢醒,回味那一句話時,卻品出了千般滋味。
於是有一天,月色星光如今夜這般疏朗,彰華難得閑暇,在陵光殿用了晚膳後,還陪她小坐了一會兒。
她興致勃勃地把剛做好的戒指給彰華看,告訴他裏麵的毒是孟長旗根據如意門的毒研製出來的,同樣見血封喉,十分可怕。
彰華接過戒指,端詳了許久後,再看她時,眼神深幽。
她敏銳地注意到了,不禁問:“陛下有話想說?”
彰華想了想,讓如意去取一物。過得片刻,如意便捧著匣子回來了。
謝長晏打開匣子,裏麵是一把匕首。她的心一下子繃緊了。
“這就是那把……”
彰華點了點頭。
謝長晏將匕首從匣內拿了出來,匕首已經很舊了,久未保養,鋒刃都生了鏽,紋理間還有清除不盡的血跡。
這把匕首,戳瞎過仇人的眼珠,劃傷過陛下的手腕,最後,捅進了方清池的心髒。
小小一物,壓在手上,沉如千斤。
“為何……給我看這個?”她抬起頭,注視著他。
夜月星光下的彰華眨也不眨眼地回視著她,緩緩道:“若當年朕沒有動手,而是將姑父的罪行公開,以國法律例處決他,即便困難重重,也問心無愧。可朕親自動手了,殺人的滋味,嚐過一次,便始知其痛,永承其重。長晏,朕不希望你,重蹈覆轍。”
他伸出手,將戒指套回她的手指上:“朕希望這枚毒針,是你的盾,而不是你的劍。”
謝長晏忍不住喃喃道:“如意門殺人時,可從不想這些……”
“所以,我們跟他們,不一樣。”
謝長晏於此刻想起彰華當時臉上的表情,之前不是很明白,現在卻頓悟了。
他既擔心她遭遇危險,又擔心她因為持有利器而成為危險。
越有能力,越要克製——這幾乎是彰華一直以來的行事準則。哪怕龐嶽二黨犯下了滔天大罪,也隻是終身囚禁和流放千裏,並沒有誅殺九族;哪怕他為了推行新政起用酷吏,也隻是量刑定罪削爵罷官,始終留有一線餘地。
謝長晏躺在執明殿的屋頂上,明月清風吹去她一身戰栗,也吹開了她心中因為仇恨而聚起的重重陰霾。
她抹了把臉上殘留的眼淚,忽然勾唇一笑。
“難怪讓我去求魯館進學,陛下,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想讓公輸蛙來影響我?好讓我在得知父親死亡真相後,不會為了複仇不顧一切……”
不得不說,雖然她很多時候並不認同公輸蛙的思想,然而公輸蛙的話在她心中紮了根。在她走上懸崖之時,巍巍顫顫地伸出枝蔓,拉了她一把。
謝長晏心中正在百感交集時,就聽下麵傳來了“吱呀”的開門聲。
有人進來了!
於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個天大的機會。
心中卻又不是太遺憾,反而有一種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冷靜。
她決定繼續靜觀其變,當即慢慢轉身,貼在洞口往下看。
進入暖閣的人是謝繁漪。
她一進來,便脫去外衫,拔下發簪,將長發披散了下來,往榻上一歪,揉捏著眉心道:“那個薈蔚郡主……應付她一個,比應付滿朝文武都累……”
謝長晏有些錯愕地睜大眼睛——她從不曾見過謝繁漪如此“不端莊”的模樣。小時候無論什麽時候去找三姐姐,她都是衣冠楚楚、落落大方。而此刻她在替身麵前所展露的,除了慵懶,還有一股子說不出的親密。
替身輕輕一笑。
謝長晏耳朵一抖:不得不說,真是連聲音都像極了彰華啊!
“不過,她說得也不無道理,曆來後宮三千佳麗,這次選秀卻隻選一百人,確實委屈你了……”謝繁漪說到這裏,凝望著替身,忽用一隻腳輕輕地踢向他的腿。
替身沒有躲。
於是那隻穿著月白色繡花鞋的腳便一點點地往上挪,挪向他的大腿根部。
謝長晏張了張嘴巴,第一反應是趕緊閉眼,又生怕漏過什麽,隻能再次睜眼。她萬萬沒想到,謝繁漪竟真的跟這個男人有關係!
眼看鞋子就要碰到某個私密部位時,替身終於伸出手抓住了謝繁漪的腳踝,輕輕地放回榻上。“別鬧。”
謝繁漪笑了起來:“又心煩了?不就是又被彰華逃了嗎?起碼我們抓到了風小雅。別擔心,我已布下天羅地網,彰華逃不掉的。”
屋頂上的謝長晏心頭直跳——陛下果然出事了!鶴公被抓住了?關哪兒了?
替身沉默不語。
謝繁漪撲到他背上,抱住他撒嬌道:“你再這樣沉悶,我可要生氣了。不是說好了對我時隻有笑嗎?我進來這麽久,半個笑臉也不給,讓人心裏慌慌的。雖然我確實沒辦好差事,但更需要你的鼓勵和安慰啊……”
謝長晏心中嘖嘖。謝繁漪原來不是真的瓷人啊。若讓彰華見識了三姐姐的這副模樣,不知心中是會失落還是慶幸。
替身似也僵住了,一時間沒說什麽。
“我知道你煩什麽。老皇帝沒找到,長公主不知藏著什麽樣的禍心,而彰華又死裏逃生……”謝繁漪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聲音低柔,“籌謀了這麽久的事,卻沒一步是走得順利的,你著急生氣。”
替身反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揉捏。
“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局勢對我們有利。彰華就算再不甘心也不敢公開與你對峙。所以,誰能熬得住,誰就贏……”謝繁漪說到這裏,側頭親吻他的耳朵,然後身子一倒,在替身腿上躺下了,一邊繼續親吻他的脖子一邊伸手去解他的衣帶。
謝長晏臉上一紅,正不知該不該繼續偷窺,不料躺倒的謝繁漪臉正好衝著屋頂,目光好巧不巧地看了上來。
謝繁漪一眼看到屋頂上的洞和洞裏的一雙眼睛,當即尖叫起來:“屋頂上有人!”
謝長晏扭身就跑,卻已來不及。“嗖嗖”幾聲,四麵八方跳上來數名侍衛。謝長晏不會武功,又不能用戒指,沒幾下就被擒住了。
侍衛們將她押進執明殿。
謝繁漪已整好了容妝,端莊優雅地等在殿中,看到她,很是意外:“原來是十九妹啊。”她示意侍衛們鬆綁,然後命所有人退下。
“還想著怎麽能請妹妹來,結果妹妹倒自己來了。”
是啊,我真是自投羅網的豬。謝長晏黯然。
“妹妹雖不會武功,卻真是個能幹大事的人。不但偷摸進宮,還爬上了執明殿的屋頂。”
謝長晏心中接道:還差點看了一出活春宮呢。
此刻謝長晏再見謝繁漪,滿腦子都是剛才她慵懶浪**主動求歡的模樣,頓覺無法直視,隻能將目光側開。
謝繁漪也想到了這一點,目光閃爍著,忽來了一句:“他便是我所愛之人。”
謝長晏一怔。
謝繁漪直視著她的眼睛,重複了一遍道:“天意要我重活一次,為自己,也為他。”
謝長晏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也就是說,那個長得跟彰華一模一樣的替身,是三姐姐真正的愛人?為了他,三姐姐才做出了這一係列錯事?
正這麽想著,暖閣的門開了,該替身一邊咳嗽一邊走了出來。
謝繁漪連忙轉身攙扶:“病還沒好,出來做什麽?”
替身沒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謝長晏。
謝長晏也看著他。剛才在上麵,他從頭到尾都是背對著她的,因此沒看到臉,此刻麵對麵直視,令她震驚到了極點——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像彰華的人?!
難怪文武百官都認不出來,連她都找不出紕漏。
謝繁漪凝望著替身,忽似明白了什麽,一笑道:“十九是不是變化好大?都快認不出來了?你之前還遺憾沒能再見她一麵,現在心願得償了?”
謝長晏聽出了話外之音——什麽什麽?此人認得自己?見過小時候的自己?還跟自己有淵源?
怎麽可能!長成這樣,若是見過,怎麽可能不記得?!
等、等等……
腦中突有什麽一閃而過,謝長晏上前幾步,將手抬起,隔空輕輕擋住此人的上半張臉。呈現在她麵前的嘴唇和下巴,頓時有了新的定義。
謝長晏仍不死心,伸手想去摘他的帽子,卻被他抬手擋住了。
謝長晏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這不可能……不是真的……不可能……”她顫抖著後退了幾步,然而視線中的臉,跟記憶中的一張臉慢慢地重疊了。
那張臉上,有一個精致的鷹眼麵具。
“你是……”謝長晏聽到自己的牙齒被咬得哢哢作響,幾乎難以成音,“二哥?!”
二哥哥。
謝知幸。
小時候遭遇火災,從左鬢角到後腦勺有一塊手掌大小的傷疤,不長頭發。所以,為了掩飾傷疤,常年戴著帽子,再後來,便戴起了麵具。再再後來,所有人都淡忘了他的五官長相。
她曾在夢中重見他十五歲時的模樣,他坐在謝繁漪的院子裏吹笙,她還想著二哥哥的嘴巴下巴跟陛下挺像……
現在再看,何止嘴巴和下巴,分明是一模一樣的一張臉!
“怎麽可能?”這世間怎麽可能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而這個人偏偏是她的堂哥!五伯伯的親兒子!
許多困惑隨著這張臉而有了答案。
為什麽謝繁漪出嫁前夕謝知幸會坐在院中吹笙?
——因為他們本就是親密無間的情人。
為什麽他的笙聲聽起來無限哀愁,卻又隱含歡喜?
——因為他們約好了假死私奔。
為什麽謝繁漪死後,謝知幸也就出門遠遊去了,再也沒回過家?
——因為他們兩個在一起。
然而,有更多的疑問升起:為什麽謝知幸會跟彰華長得那麽像?為什麽他會和謝繁漪**?他們可是堂兄妹啊!他們到底跟如意門是什麽關係?他們找老皇帝做什麽?
謝長晏捂著心口拚命呼吸,然而鼻腔和咽喉似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謝知幸見她如此,眼中露出擔憂之色,上前幾步想要抓她的手。
謝長晏卻拚命後退:“我就問一句,就一句——五伯伯知不知道這件事?知不知道你形似陛下?”
謝知幸的目光閃了閃,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的謝繁漪已“撲哧”一笑:“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他何需麵具?”
心中一直繃緊的那根弦“哢嚓”一聲,至此終於斷了。
謝長晏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謝懷庸常說:“人活一世命懸一線,須思危,方居安。”
不不不,真相是“因居危,故偷安”。他們謝家,其實一直籠罩在巨大的危機中,除了個別幾人,其他子弟渾然不知,還總笑話謝懷庸杞人憂天。
為何這一代的謝家要致仕退隱?為何要遠離京城蝸居隱洲?為何族內弟子除了一個謝惟善全未為官?
答案都在謝知幸的臉上。
謝長晏看看他又看看謝繁漪,忽然失去了所有的鬥誌。
我跟陛下……完了。
若隻是謝繁漪一人謀逆,是她走錯了路,吾族無辜,尚可求情。
若隻是謝繁漪跟謝知幸二人謀逆,是他們鬼迷心竅,本就是與吾族斷了幹係的一個死人一個活死人,尚可撇清。
可現在……分明是族長帶頭圖謀造反,養了一個酷似儲君的人,再把一個女兒送進宮當太子妃,攀上幹係,伺機裏應外合偷天換日地換了皇帝……
如此滔天大罪,如此居心險惡,如此驚世駭俗,怎麽可能不連坐全族?!
“我們家是貪官,惡霸,還是奸商?”
“要是,你打算如何?”
“當然是依法治罪、依律判刑!”
彰華說這句話時的認真表情浮現在眼前。謝長晏想笑,卻一瞬間濕了眼睛。一個連失憶了都把國法律例掛在嘴邊的帝王,遭遇了這樣的事情,怎麽可能因為她而徇私?她也不可能允許他徇私。
我跟陛下……完了。
這個認知湧上心頭時,謝長晏忽然有點後悔。
後悔這麽多年來總是跟彰華聚少離多,後悔還沒有把情人間該做的事情全部做了。下一次,若有下一次再見,隻怕已是君王反賊,咫尺天涯。
“你們兩個,還真是……”她看著眼前的這對璧人,彎了彎唇角,聲音恍若歎息,“挺辛苦的。”
兩人見她震驚過後不哭不鬧,一晃神就恢複了清明,還有空打趣自己,不由得彼此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有些古怪。
謝繁漪忍不住道:“你沒有什麽想問的了嗎?”
謝長晏萬念俱灰之下,竟是什麽都不想問,不想知道他們的狼子野心,不想知道他們的陰謀詭計……於是她搖了搖頭,淡淡道:“未知的,我可以去天上問爹爹和娘。”
謝繁漪皺了皺眉:“你怎認定我們會殺你?”
“你們已經殺過我兩次了。”
謝知幸和謝繁漪聞言全都一震。
謝長晏看著二人,一笑:“若還念一點兒時的情分,就別再用我威脅陛下了。賜我一死。我去了,不恨你們。”
大殿內靜默了好一會兒,謝繁漪和謝知幸都沒說話。
直到殿門被緊急拍響,一人在門外喊道:“小姐,不好了!風小雅逃了!”
謝繁漪麵色頓變,衝過去一把打開殿門,喊話之人竟是翁氏,隻見她上半身都是血,頭發也散了下來,顯得無比狼狽。
“他假裝病發要死,我上前查看時,被他一掌擊中,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身邊的侍衛全暈倒在地,而風小雅不見了!”
“什麽時候的事?”
“有、有一刻鍾了!”
“廢物!”謝繁漪當即提裙要走,回頭想起謝長晏,對翁氏道,“你在這兒看著她,等我回來再說。”
“是!”
謝繁漪走了幾步,卻又扭身回頭,不放心地看了翁氏一眼道:“還有,叫個太醫來給自己看看!”
翁氏抹淚道:“老奴釀成大錯,哪還有臉看。”
“我說看就看,別再讓我廢話。”謝繁漪說罷匆匆帶人走了。
翁氏朝小太監交代了幾句後,便朝謝長晏走去。
謝長晏知道此人武功古怪得很,被她用手指一點自己就動彈不了,也說不了話。風小雅卻能把她打成這樣,風小雅的武功,果然跟傳說的一樣可怕。
翁氏走到謝長晏麵前,目露厭惡之色,剛要抬手點穴,謝知幸忽道:“且慢。我還有事問她。把她送進來。”說罷,緩緩走回暖閣。
翁氏隻好先抓起謝長晏,將她拖進暖閣。她有傷在身,謝長晏又較一般女孩兒沉,拖得氣喘籲籲,正累得夠嗆時,一個花插突然砸在她頭上,翁氏暈了過去。
謝長晏嚇一跳,愣愣地看著砸花插的人——謝知幸。
“坐。”謝知幸將花插放回幾上,卻是渾不在意,也不解釋。
謝長晏不明其意,隻好順著上榻,與他對幾而坐。
謝知幸看著她,忽道:“為何剛才在屋頂上不動手?”
謝長晏一驚——他知道?!
他的視線落到她的戒指上:“你有三次下手的機會,但都放棄了。為什麽?”
謝長晏情不自禁地握了一下戒指:“本還有些後悔的,但現在知道是二哥,幸好剛才沒動手。”若真的射死了謝知幸,縱然事情能解決,但心頭的糾結痛苦,恐怕也不是殺個陌生人所能比擬的。
此刻,她雖是輸家,卻隻覺心中一片坦**,竟品出了些許先祖們的豁達風流來。
“也就是說,你並不是因為認出了我,才放棄的。”謝知幸卻追問,“為什麽?”
謝長晏一笑,將雙手伸到他麵前擺了擺:“看見沒?我這雙手,繪得了精研輿圖,寫得了尋秘遊記,雕得了貢品核雕,做得了風味佳肴……這樣一雙手,怎麽能殺人呢?”
謝知幸果然笑了,抬手揉了她的腦袋一把。揉得謝長晏一怔。
說起來,她小時候跟二哥的關係較別的女孩兒親近。因為她從小沒有父親,而謝知幸從小沒有母親。二哥經常會吹笙給她聽。可隨著他年紀越來越大,性格就越來越沉悶,兩人也就慢慢疏遠了。
此刻重逢,水火敵對,他卻忽來這麽一個親密的舉動,讓她真是好不適應。
隨即想起那手剛才是摸過謝繁漪的,越發不自在起來,下意識地擋了回去。
謝知幸也不介意,繼續睨著她微笑,眼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親近之色。謝長晏看著他這張形似彰華的臉,再想想他跟謝繁漪之間的**,再見他用這種怪異的眼神看自己,忙不迭地朝後挪了一些,拉遠距離。
不知為何,有點惡心……
這時太醫的聲音從外傳來,謝知幸便道:“進來。”
太監領著太醫進來,看見翁氏倒在地上,不由得一愣。但他們俱是久經**的宮奴,自然知道謹言慎行,因此一句話沒說,便將翁氏抬到外麵診治去了。太監還貼心地將暖閣的門重新合上。
謝長晏想,這是什麽個情況?二哥想幹什麽?她不禁又去摸了摸戒指,猶豫著要不要給自己一針得了,如此等著真是煎熬。誰知下一刻,謝知幸就伸手過來,將那戒指摘走了。
“唉,你……”
“這樣的一雙手,既不能殺人,更不應殺自己。”謝知幸說著將戒指放入了自己的袖子。
謝長晏卻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二哥不殺我嗎?”
謝知幸凝視著她,不知為何,眼神看起來頗有些含情脈脈:“怎麽舍得?”
謝長晏頓覺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謝知幸見她一副受到驚嚇的惡心模樣,不由得哈哈笑出聲。
謝長晏剛要問他笑什麽,他卻突然收了笑,又恢複成那副病懨懨的、眉間憂慮的模樣。變臉如此之快,也著實不容易。
下一刻,謝繁漪夾帶著風衝了進來,興奮道:“找到風小雅了,他跟彰華一起去找老皇帝了!太好了,甕中捉鱉,正好可以一網打盡!公主的人馬已跟過去了,我也馬上出發。”
謝長晏的臉“唰”地白了。
謝繁漪瞥了她一眼:“你怎麽在這裏?奶娘她……”
“她傷勢過重暈過去了。沒事,有我看著長晏,你去吧。我等你好消息。”
謝繁漪轉了轉眼珠,忽伸手將謝長晏拉了起來:“不,我要帶她一起去。”
謝長晏急道:“不是說好了不再拿我當人質嗎?”
“我可沒答應。”
“我答應了。”謝知幸道,“我答應了長晏。”
謝繁漪一怔,眼神一下子犀利和尖銳起來:“你答應了?”
“是。”
謝繁漪在他跟謝長晏之間掃了個來回,忽然抬手拍掉了謝知幸的帽子,連同帽子一起掉落的,還有一塊貼在頭皮上的假發。
謝知幸幾乎是立刻將帽子撿起來戴回了頭上,因此,謝長晏隻看到一塊巴掌大小、滿是傷疤的頭皮一閃而過。
“放肆!”謝知幸怒了。
謝繁漪表情一鬆,卻笑了起來:“我不是故意氣你,隻是剛才你說話的樣子,陌生得很,讓我以為你是彰華呢……你從前,都是叫她十九的。”
謝知幸沉著臉道:“勿再耽擱,速去速回!”
“知道啦。但是……”謝繁漪拉緊了謝長晏,“十九我還是要帶著,以防萬一。”轉向她又道,“不是用你威脅彰華,而是萬一彰華他們搞點什麽計,借你脫個身。你也很想見他一麵的,對不對?”
謝長晏確實想再見一見彰華,便沒有反抗。
謝知幸皺著眉,似想說什麽,但最終沒說。
於是謝繁漪就把謝長晏的手捆住了,帶她同乘一騎,左右都有千牛衛,一行人輕裝出發。
謝長晏見一路往西,不由得想,難道是去陶鶴山莊?應該不會吧。作為太傅的別院和關押秋薑的地方,那裏必是謝繁漪的重點監視之地。為何還要自投羅網?還是,他們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偏偏反其道而行?
帶著疑惑,謝長晏全程沉默。結果真就是往陶鶴山莊去的。到了山腳下就看到了烏泱泱的軍隊。根據著裝,除了天子親檢的千牛衛,還有京嶽五州的府兵和長公主府的府衛。一時間,竟是將玉京和鄰邊州鎮最重要的三支軍隊全部調了過來,人人手中握著火把,著實聲勢喧人。
謝長晏將這一切看在眼裏,覺得自己恐怕要跟長刀海峽那次一樣,再當一次禍國殃民的罪人了。幸好,戒指雖然沒了,鞋子還在。到時候形勢不妙就自刎,算是還了陛下的恩情。
因為打定了這樣的主意,謝長晏反而鎮定極了,有些期待地望著山上,想見彰華最後一麵。
見她如此平靜,謝繁漪忍不住露出讚賞之色道:“十九小時頑皮愛鬧,長大了卻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要多謝三姐姐,若非姐姐退讓,將機緣讓給我,我又怎會經曆奇遇有此造詣?”
謝繁漪低聲道:“十九,不管你信不信,兩次下令殺你,我都心如刀割。”
謝長晏笑道:“我信啊。”
謝繁漪的目光閃了閃。謝長晏便笑得更不在意了些:“姐姐,我信你心中確實因為殺我而難過,但也信哪怕再痛苦該殺就殺,你不會手軟的。你如果想看我抱著你哭訴姐妹道義,恐怕會失望。因為……我見過的痛苦,太多。所以,比起常人,我可能更能理解痛苦。”
謝繁漪凝視著她,半晌後,輕笑了一聲:“是啊,我看過你寫的《朝蒼暮梧錄三》。”那本書裏記載了很多很多荒誕的真相,有著千奇百怪的痛苦。見識過那些、寫出了那些的謝長晏,更柔軟,卻也更堅強。遇到了這樣的事,也不會哭了。
說話間,陶鶴山莊已出現在視線中,被軍隊重重包圍。
謝繁漪停下馬,立刻有士兵將她和謝長晏接下馬,而那邊停了一輛長公主府的馬車,車門開後,方宛提燈扶著長公主走了出來。
長公主看到謝長晏,頓時皺眉:“怎麽把她也帶來了?”
謝繁漪道:“我帶她,好歹有用。你帶的那個,算什麽?”
方宛麵色頓變,怯怯地看了謝繁漪一眼,想往後退,長公主一瞪,她又不敢動了。
長公主換上一副笑吟吟的表情道:“她可是個癡情人,知道了一些事情後,哭著要一起來。”
謝長晏一看,還真是,方宛的兩隻眼睛都是腫的,顯見是狠狠地哭過。
“別壞事才好。”謝繁漪未將她放在心上,徑自帶著雙手被綁的謝長晏進莊去了。
長公主回頭,看著方宛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歎了口氣:“十六年前,我未能見駙馬最後一麵。”
方宛咬著下唇,低聲道:“宛宛知道。所以……多謝殿下成全。”
“有趣。我還以為你隻是想當皇後,誰是陛下並不重要。但現在看來,你還真喜歡彰華。”
方宛垂下眼瞼,絞著提燈的手,半晌才道:“陛下……救過我。”
長公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四年前,跟郡主去萬毓林騎馬,騎術不精,差點摔下來時,陛下正好路過,救了我……”方宛的手絞得越發緊了,白嫩的肌膚上抓出了好幾道指甲印。
長公主心中一軟,轉身往前走:“知道了。那麽,就遠遠地看著,跟他……告個別吧。”
方宛顫聲回了一句“是”。
月近中天,四周火把雲集,亮如白晝。方宛卻始終抓著燈籠,像是如果不抓點什麽,就無法遏製身體的顫抖。
長公主帶著她走進大門,裏麵也全是重重士兵。領頭之人一個是袁定方,另一個卻是一身黑衣,正在跟謝繁漪匯報情況:“他們一盞茶前進了山莊。我們按照主人的吩咐,任由他們進去了,沒有打草驚蛇。莊內有個地下密室,建在曾經關押秋薑的院中。他們進了這個院子後,再無動靜。”
謝長晏定定地看著這個黑衣人,臉上的表情非常震驚。
謝繁漪不由得笑著瞥了她一眼:“怎麽?認識?”
“小易牙……”謝長晏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聽彰華這麽叫過他。他是住在萬毓林竹屋裏,陪伴太上皇的那個少年。她當年還吃了他一鍋羊肉,讓他很是不快。
彰華說此人生性高傲,不收賄賂拒絕接濟,連羊都要辛辛苦苦一點點地攢錢買。
然而,那樣高傲的一個人,如今在謝繁漪麵前屈著膝低著頭,俯首稱臣。
他,也是如意門弟子嗎?早早就安排到了太上皇身邊嗎?所以風小雅他們的行蹤,才這麽快就傳到謝繁漪的耳朵裏嗎?
謝長晏望著此人年輕英俊的臉,心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隻有深深的疲憊。
謝繁漪卻很是滿意她的失落表情,得意一笑,繼續問小易牙道:“可有密道通往別地?”
“沒有。我們之前將山莊徹查過,沒有密道。而且這麽高的山,也挖不了密道。”
謝繁漪又問:“確定進去的是他們嗎?”
“是的。一共三人,太上皇、風小雅和……那個人。”小易牙當著那麽多士兵的麵,終究沒有說出彰華的名字。
而這時長公主走過來道:“風小雅那個反賊!竟然劫持皇兄,簡直罪無可赦!定方,你速帶一隊精兵進去,命他交出皇兄,饒他全屍!”
謝長晏看到袁定方和長公主的眼神,也明白了——這兩人是一夥的。難怪當初長刀海峽那麽多水兵跟著,卻硬是讓船給炸了,沒救下彰華。而現在,長公主這是讓袁定方進去殺人滅口呢。
謝繁漪對小易牙道:“你也帶一隊人進去。”
長公主嫣然道:“皇後這是不放心定方嗎?”
“哪裏,是為了隨時可以接應袁大人。”
袁定方跟小易牙對視一眼,彼此防備又彼此合作地帶人跳圍牆進去了。
謝長晏看著那道圍牆,想起上次彰華帶她來看秋薑時的情景,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當真什麽也不做嗎?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陛下落難?
可我又能做什麽呢?不成為他的負累就不錯了。
謝長晏心中搖擺,目光掃了又掃,實在不明白風小雅那般聰明的人,為何要逃到這裏來。這是山頂,被包圍後沒有任何退路。
還有陛下,雖然失憶了,但智力未減,為何會同意此舉?難道此院另有什麽機關?
很有可能,否則怎麽困得住秋薑?
現在,就看兩邊誰能贏了。雖然看起來力量懸殊,但細想之下,三軍中絕大部分是忠於陛下的,隻要彰華能找到時機亮相,軍心必定動搖。誰會笑到最後,真不好說。
唔,莫非風小雅和彰華故意將三軍全部引到這裏來,為的就是找機會在三軍麵前亮相?可這也算不上什麽好辦法。起碼,完全不像是彰華的布局。
彰華想坑一個人時,對方是毫無招架之力的,斷不可能留這麽多漏洞和短板。如此回想起來,之前風小雅那三步開壇清談的棋似也充滿了漏洞。
謝長晏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有了些許離譜的想法。
——就像之前發現“風小雅”其實就是彰華時那樣離譜,卻又靠近真相。
院中有了些許響動。
小屋內似有鬥毆聲。
謝長晏抬頭,緊盯著夜色中孤零零的小屋。外麵星光火把,屋內卻一片漆黑,除了聲音,看不到任何端倪。
突然間,屋中躥起一道白光,緊跟著,一連串巨響,地麵震動起來。
作為應對此事有過好幾次經驗的人,謝長晏第一時間趴下,並喊道:“臥倒!通通臥倒!”
她下意識拽了謝繁漪一把,想讓她也趴下,誰知謝繁漪反手將她推開,厲聲道:“都不許動!敢動試試!”
砰砰砰砰!小屋四下飛散,連帶著外麵的院牆也倒了。
包圍在外的士兵們恐慌起來,卻又不敢動。
謝繁漪極力穩住身形,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幕,臉色很是難看。她萬萬沒想到小屋內竟埋有火藥!更沒想到風小雅和彰華竟會引爆火藥自掘墳墓!
她的精銳心腹全派進屋中了,若全死了,損失可謂慘重!
長公主那邊也是,好不容易扶起了一個袁定方,若折在了裏麵,一時間去哪裏再弄第二個心腹大將軍?
長公主和謝繁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