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卦象所言,萬事俱吉,旅途平安。強化過的水性完全沒派上用場,連場雨都沒遇到,一行人就那麽順利地在一個月後,抵達玉京。

棄船乘車,沿途柳樹正翠,蟬鳴喧囂。

華貞三年的盛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濃墨重彩,生機勃勃。

謝長晏掀開車簾,好奇地注視著前方高達數十丈的青色城牆。玉京共有十二個門。按照律例,她要走正南的明德門。此刻城門已開,十二列銀甲黑騎的監門衛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門前,每一隊士兵前麵,各有兩名身穿緄紅邊綠裙、手持宮扇的侍婢。

再往前,一匹高大神駿的金羈白馬上,坐著個唇紅齒白的漂亮少年,待得近了,一看,竟是如意。

隻不過,不是之前傳旨時的倨傲模樣了。

見謝長晏的車行到了,他催馬上前,一個漂亮的鷂子落地,在車轅前屈膝行了一禮:“奉陛下之命,恭迎謝姑娘。”

車內,鄭氏給謝長晏使了個眼神。一直歪躺著的謝長晏連忙坐直,待侍婢將車門開啟後,眼皮輕抬,由下而上,慢悠悠地看向對方——以一種標準的閨秀禮儀,矜持而優雅。“謝公公相迎,勞君久候。”

如意道:“陛下已辟‘知止居’供姑娘居住,奴婢這就帶路。”

如意轉身正要上馬,謝長晏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叫住了他:“公公不是如意公公?”

如意回頭:“奴婢吉祥。請問——謝姑娘是如何得知?”

“如意公公上次來謝家,我見他捧杯,手指纖美如玉。而公公您許是常握馬鞭,指間有薄繭。”

吉祥笑道:“謝姑娘真是觀察入微,奴婢佩服。請——”

吉祥說罷翻身上馬,十二列護衛齊刷刷馭馬轉身,在前方開路,一行人繼續前行。

鄭氏對謝長晏道:“如意公公那般倨傲,這位吉祥公公卻如此可親。如此一來,倒叫人琢磨不透。”

“琢磨什麽?”

“他們是天子近臣,從他們對你的態度上,可以推斷出陛下如何看你。若陛下看重,他們自會收斂;若陛下漠然,他們也會放肆。可如今一個倨傲一個親切的……”

“是啊,有點意思……”謝長晏遙望著吉祥的背影,嘻嘻一笑。縱是最臭的棋手,在開一局新棋時也是滿心期待和歡喜的。

入得南門,是一條筆直的青石長街,名叫“天樞大街”,寬約五十丈,兩旁站滿了好奇圍觀的百姓。

謝長晏不由得興奮:“他們是在迎接我嗎?”

鄭氏告誡道:“坐好,勿要輕佻。”

“怕什麽,他們又看不到我。”謝長晏嬌嗔了一句,似笑非笑,“沒想到我尚未大婚,便先有了這般陣仗……”

鄭氏目露擔憂,但看著女兒雀躍的樣子,終沒再說什麽。

玉京城的主要街道按照北鬥七星分布,沿著天樞大街走一炷香後,左拐入天璿大街,再走半個時辰,就到了天璣大街。

“知止居”地處天璣街尾,十分幽靜。

院落不大,卻布置得十足用心。庭前種著牡丹,因為花期已過的緣故,結滿了累累碩果。塘中芙蕖,開放正豔,碧葉連天,湖水如鏡,倒映著亭台樓閣,被燈光一照,熠熠生輝。

晚宴十分豐盛,謝長晏第一次吃到芥醬調製的魚膾。在謝家,講究清心寡欲,粗茶淡飯,幾曾見過這等奢華?

吉祥在一旁講解道:“所謂青魚雪落膾橙齏,吃魚膾,講究的就是刀工。無聲息下飛碎雪,一口氣吹出去,呼——”

少年鼓起嘴巴一吹,一盤子薄如蟬翼的魚膾全飄了起來。

這場景頗為滑稽,謝長晏“撲哧”笑了。

身旁的鄭氏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子。

謝長晏抬袖捂住嘴唇,兩眼彎彎地看著吉祥。

婢女立刻訓練有素地上前收拾幾案,吉祥笑嗬嗬地繼續道:“像這樣的,就是好刀工。”

他如此隨意,謝長晏也很是放鬆,拿起碟旁的一個果子問道:“這是什麽?”

“枸櫞。因味苦而難食,所以,將其雕成花鳥,浸泡在蜂蜜中,再點上胭脂,如此才能色香味三全。”

謝長晏扳下一瓣放入口中,果然酸甜可口。“好吃。”

一頓飯下來,她吃得十分滿足,隻覺十三年來,以此頓最佳。尤其是吉祥言語風趣,每道菜的來曆做法娓娓道來,謝長晏聽得津津有味。

飯畢,吉祥起身告辭道:“時候不早,奴婢要回宮複命了。兩位旅途辛苦,也請早些休息。”

“請問,鶴公何時為我授課?”

吉祥露出為難之色,謝長晏追問,他才答道:“鶴公尚未回京,姑娘還需再等幾日。”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那我明日是否可以出去轉轉?”

“當然當然。明日奴婢辰時過來,陪姑娘出遊。”吉祥笑著告辭離去。

謝長晏送到門口,回來時見鄭氏還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再看她麵前的幾案,幾道菜幾乎沒有動過。“娘親怎麽了?”

鄭氏揮了揮手,所有仆婢全都退了出去,整個花廳,就隻剩母女二人。

鄭氏環視著周遭的一切,不由得閉了閉眼睛。“雕梁畫棟,越羅蜀錦,金題玉躞,質韞珠光……如此奢華,你不怕嗎,長晏?”

謝長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垂下眼睛。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是謝家最忌諱之事。難道五伯不曾教你瓢飲簞食,成由勤儉敗由奢?而你,見百姓擁迎而雀躍,失於形;嚐飯菜精細而歡喜,忘於誌。妥否?”

“謝娘親教誨。”謝長晏深深一拜,半晌後才輕聲道,“不過,女兒有話要說。”

“嗯。”

“入京以來,所遇的這一切,皆為陛下安排。娘親覺得,陛下此舉何意?”

鄭氏一怔。

“明知謝家的家訓是‘杞人避世’,卻非要指定謝家女為後;明知我不過十三歲,卻提前讓我享受奢華——陛下要的,不正是‘失於形,而忘於誌’嗎?”

鄭氏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五伯伯教棋,與九哥不同。九哥教我走一步思三步,五伯伯教的卻是看一步,等三步。陛下走了這樣一步棋,為何?他希望我是何反應?”謝長晏說到這裏笑了笑,“未知其意前,應順之。他要我高興,我就高興;他要我住,我就住;他要我吃,我就吃。”

鄭氏定定地看著女兒,半晌後愧道:“吾兒心中自有乾坤,卻是為娘多慮了。”

“女兒雖心中透亮,卻畢竟年幼,嚐到那樣好吃的東西,著實停不住口,所以才需要娘親在身旁,時時刻刻提點呀。”謝長晏抱住鄭氏的腰,撒嬌道,“我既拚著觸怒龍顏的風險也要帶你同來,就是要聽你嘮叨,若沒了你的嘮叨,我可怎麽活?”

鄭氏被她逗樂,頓時繃不住臉,也笑了出來。

彰華穿著短衣短褲,包紮著頭巾,小心翼翼地將一株開放正豔的碗蓮放到石凹中。

石頭是青色的,中間有一個天然生成的小凹底,大概三尺見方,蓄了一些清水,旁邊長滿了青苔雜草。一隻蝴蝶就停在其中一根草上,慢悠悠地撲扇著幾近透明的蝶翼。

很快地,蝴蝶就從草上飛到了那株碗蓮上,開始吸食花蜜。

彰華靜靜地注視著這隻蝴蝶,整個世界安然安穩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個聲音:“陛下,吉祥回來了。”

彰華聞聲轉身,走出花房。

花房外是一個小隔間。他在那裏脫掉短衣短褲和木屐,如意在一旁舉著常服皂靴替他穿上,吉祥則恭立一旁,靜靜等待。

彰華換好衣服,隨手解了頭巾,帶著兩人走出隔間。

隔間外,是他的書房。

彰華一邊親自點燃香爐,一邊問道:“見到謝長晏了,你的評價如何?”

吉祥看了如意一眼,抿唇笑了:“美,高,靈秀得很。”

如意的眼珠都快瞪出來:“陛下!他成心的!故意跟我反著說!”

對兩小兒的鬥嘴,彰華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撥好香,蓋上爐蓋,嫋嫋白煙,氤得一室芬芳。

“你也見過謝繁漪,二人有何不同?”

“回陛下,當年見謝繁漪時,奴婢不過八歲,隻覺得是仙女下凡美極了。而今見到謝長晏,伊雖不及謝繁漪美貌,但……”吉祥沉吟了一下,才道,“是個人物。”

“細說。”

“是。她一眼就認出奴婢不是如意,因為如意的手比奴婢光滑。”

如意揚揚得意道:“那是。我的這雙手,可是日日摘取花露淨洗,再細細抹上……”

彰華睨他一眼,如意立刻閉嘴了。

“晚宴時,雖看得出是第一次見識這些菜,但並不露怯,反而細問做法出處,落落大方。而且,全吃光了。”

彰華揚起眉毛:“全吃完了?”

“是。十道菜,兩碗飯。”

“豬呀。”如意諷刺,然後意識到失言,連忙捂住嘴巴怯怯地看了彰華一眼。

“奴婢以為,此姝小小年紀,就既耐得住清貧,也享得了奢靡,故而是個人物。”吉祥總結。

彰華聽後久久沉吟,在房間裏踱了好幾個來回後,才問道:“小雅還沒回來?”

“回來了。但是……”

“嗯?”

“他新娶了第十一房小妾,沒空教人。”

如意“撲哧”一笑:“他又娶了?這一次娶的又是哪家的寡婦逃妾?”

“是個沽酒的孤女,叫秋薑。據說酒肆起火,父母被燒死了。”

如意嘖嘖搖頭:“果然又是個身世淒慘的女人啊。”

“磨墨。修書給小雅,告訴他——”燕王說到這裏,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右手手腕上方三寸處,有一道傷疤。傷疤十分猙獰,看得出當年受傷極重,而今雖已愈合,但依舊跟蜈蚣似的盤在手肘上。

他的眼神起了一係列變化,像有什麽東西呼嘯而來,重重撞在磐石般堅固的心房上。

然後,水花碎濺開來,雖未能撞碎石壁,卻漉濕了萬物。

十九歲的年輕帝王停頓了許久,才將話說了下去:“告訴他,如此這般——”

身後的如意吉祥雙雙一震,似聽到了極為了不得的大事件!

第二天,謝長晏心中惦記著吉祥要來帶自己出去玩,便起了個大早。

推窗望去,外頭姹紫嫣紅。與總是濕乎乎的隱洲不同,玉京地處北境,氣候幹爽,因為無霧,放目遠眺,景色一覽無餘。

她換了身簡便的常服,見時間尚早,便決定先在苑裏轉轉。

碧湖中央有一水榭,四麵是窗,沿著長長的遊廊走過去,原來是間書房。

謝長晏進去後,頓覺眼睛都不夠用了——

桌上有個和尚敲鍾的擺件:木雕的和尚,銅鑄的鍾,和尚腳邊還有個竹筒沙漏。筒裏的沙子隨著時間的流逝緩緩落下,每過一刻鍾,和尚的手臂機關就發出“哢哢”聲響開始動作,帶得鍾槌撞上前麵的銅鍾,“當當”有聲,看得謝長晏震撼不已。

還有個象牙筆洗,雕著一個女子跪在盆邊洗頭,長發纖毫畢現,浸入盆中。待毛筆一涮,滿盆黑水,真真應了一句“發如鋪墨,**漾成藻”。

桌旁的白玉花插,也與尋常的瓶子不同。一整塊半人高的白玉,雕成身型纖長、翩翩行來的美人,左手提裙,右臂環繞成圓,抱著一簇旋覆花。人是假的,花卻是真的。一眼望去,美人剔透鮮花明豔,十分賞心悅目……

此等獨具匠心的擺件在書房中比比皆是,看得謝長晏興奮不已。她一樣樣地拿起來把玩,隻覺大開眼界。

當她踮著腳去夠什錦槅子最上層的一個青銅馬車擺件時,書房門忽然開了。

謝長晏回頭,見兩個黑衣仆人抬著滑竿站在門口,竿上坐著一個人。

盛夏明媚的陽光下,那人倚坐在滑竿上,一身黑衣,黑絲軟榻與他的長發、身體幾乎融為一體,而他的眼瞳,就像宣紙上刻意落下的兩點墨,深幽深遂。

謝長晏一看到滑竿,便想到“不利於行”,難道此人就是風小雅?不知為何,有些麵善,似曾相識。

但她明明沒有見過這個人……

就在這時,架上的和尚擺件突然開始撞鍾。謝長晏嚇了一跳,青銅馬車沒抓好,頓時鬆脫落地,丁零當啷散了架。

謝長晏看著滾了一地的上百個小碎件,傻了。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之色,揮了揮手,兩名仆人當即放下滑竿。黑衣人緩緩起身,走入書房。

謝長晏見他行走之間,腳步沉穩,絲毫不見疼痛之色,再聯想到此人一身武功,又覺得奇妙之極。

“撿起來。”黑衣人一邊跨過滿地碎件,一邊淡淡道。聲音有些沙啞,卻十分好聽。

謝長晏一愣,連忙蹲下去撿碎件,用裙子一一兜住。

兩名仆人關上書房的門離開了。如此一來,整個書房就隻有他們兩個人。

謝長晏微微擰眉,雖覺不妥,但抱著見招拆招的想法,還是決定先觀察一下再說。她一邊撿東西一邊微微抬眼。眸光中,風小雅走到長案旁,熟門熟路地打開抽屜,取了一匣檀香放入香爐中點燃,他的動作懶洋洋的,卻說不出的優雅,像一隻梳翎中的鶴。

謝長晏撿齊了所有碎件,提著裙子走過去,輕輕堆到案上,然後行了一個大禮:“學生見過老師……”

禮行至半,風小雅斜瞥了她一眼:“且慢,你先將這馬車拚裝回去。”

謝長晏一怔:“唉?”

“做不到?”風小雅微挑的眉毛下,似有輕蔑之態。

這難道是他給她出的考題?通過了,才能拜他為師?一念至此,好勝心起。謝長晏揚唇笑了:“我且試試。”

要說琴棋書畫,她確實不行,其他的,卻是不輸於人的,尤其是數字方麵的記性。

謝長晏定下心來回憶,先前驚鴻一瞥,未曾細看,但一些大概特征已收錄於心,像拓在紙上的畫,慢慢浮起顏色:“這是一輛四馬獨轅雙輪車,寬四寸,長一尺,進深……大概是二寸三。”

風小雅本在漫不經心地翻書,聽到這句話,動作微止,眸有驚色。

謝長晏將碎件們數了一遍,共計一百零八件。

“車,分底、欄、傘、輪,以及配件。”謝長晏根據形狀將碎件分為五類,琢磨不透的全部分到了配件類中,然後再數。

“……三十五、三十六。唔,底部共計三十六件,看來是三橫十二豎。”謝長晏將十二條長短一致的豎條拚在一起,然後用三根橫條將它們固定。銜接之處的孔眼果然對得上。

“車有左右後三側欄,共計五十四件的話,看來是六豎三橫;至於車上立的圓傘,傘骨十六件……”根據這種辦法,她又很快拚好了車身和車輪。

最後,就剩下了一堆實在找不出規律的配件。

謝長晏沉吟。腦海中的拓畫隻有輪廓,想再探究些細節,卻是不能夠了。都怪此人,來得太早,未能讓她將青銅馬車抓在手中好好端詳就碎了。

她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時,風小雅忽然開口:“此乃戰車。”

謝長晏怔了一下,回頭看他。他斜躺在錦榻上,手裏捧著本書,視線聚焦在書間。

“我從未見過戰車……”謝長晏為難。謝家崇文抑武,父親雖是武官,生前卻常年在外,家中沒留下什麽兵書。而隱洲小城,連衙役都不足二十個,街頭鬥毆最多也就用用菜刀,幾曾見過戰車這種稀罕物。

風小雅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謝長晏露出眼巴巴的祈求之色。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覺有趣,但並沒有笑,很快將視線收了回去。

謝長晏隻好氣餒地低下頭繼續自己想辦法時,耳旁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輿右置盾牌,輿前掛銅弩銅鏃。”

謝長晏心中一喜,舒了口氣。

如此半個時辰後,謝長晏將青銅馬車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風小雅榻前的長案上。“幸不辱命。”

風小雅將目光掠向一旁——那裏還留著十幾個小件。

謝長晏忙道:“實是不知該放哪兒了。”

風小雅放下書卷,拿起拚好的馬車看了幾眼,然後將之放在桌上,用手指輕輕一敲——“嘩啦啦”,馬車再次散成了一堆。

謝長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拚回去的車再次散了,當即急了起來:“先生這是何意?”

“你懂得先分類再拚裝,確有小聰明。可惜,一開始的分類就錯了。一錯百錯,最後自拚不回原樣。”

謝長晏皺了皺眉:“怎麽就錯了?”

風小雅不答,反而點了點一旁的茶杯。謝長晏一看,這是要自己倒茶呢。罷了,反正師徒名分已定,學生給老師倒茶也是應該的。

她強忍怒火,上前幫他將杯倒滿。

風小雅隻喝了一口,就把茶隨手倒在了一旁的花插裏。“難喝。”

謝長晏快要吐血。

她深吸口氣,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學生不擅烹茶。隨行婢女中有擅此道者,我去喚來?”

“不必。”風小雅拎起一旁的茶壺放到爐上開始烹茶。

謝長晏看著他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心中暗忖:此人倒是喜歡親力親為,焚香也是,烹茶也是。不是不利於行嗎?

風小雅邊烹邊道:“茶之一道,淵源至今,你既是謝家女,於此應有小成。”

“學生愚笨,隻認得出這匣中茶葉,乃是今春雨前的仙崖石花,用的水第一次嚐,想來是泉水。”謝長晏嘴上謙虛,心中卻很是自傲。五伯伯半年來對她的栽培,可不是白浪費時間。

“這確實是仙崖石花,用的是玉京的紫筍泉泉水。”風小雅神色淡然,“你可知價幾?”

謝長晏怔了怔。價格?謝家崇玄道,講究清談不問俗世,雖未將錢視作阿堵物,但也是避而不談的。

風小雅似也不要她答,徑自道:“去年,雨前石花二貫一錢,紫筍泉水二十文一擔。故而這麽一壺茶,大概要百文。今年,石花二貫半一錢,紫筍泉水三十文一擔,這壺茶便漲到了一百五十文。為何?”

謝長晏想了想,答道:“物以稀為貴,想必是缺雨?”

風小雅讚許地看了她一眼:“你能想到這點,還算可教。那你可知為何缺雨?”

謝長晏答不出來。

“大燕地處北境,不及璧國溫潤多雨,尤其玉京,一年也下不到二十場雨。紫筍泉的泉水一年比一年少,雨前石花的產量自也下降。睹微知著,今年的米糧也將較去年貴三分之一,怎麽辦?”

謝長晏茫然,半晌,訥訥道:“這也是先生給我的考題嗎?”

“你是要當皇後的人,國計民生,與你切切相關。別的不論,陛下早朝歸來,心情鬱卒煩躁,你總要知道他為何煩躁。”

“滿朝文武能人輩出,難道不為陛下排憂解難?”

風小雅的目光閃了閃,看著她,似笑非笑:“你若如此置身事外,怕是會失寵的。”

謝長晏臉不禁一紅。

風小雅悠悠道:“或許,你從未想過要受寵?”

“什、什麽寵不寵的?我是皇後,陛下自會以皇後之禮待、待我。恩寵什麽的……那是妃子才要求的。”謝長晏結結巴巴地反駁。

“噢,那麽不要恩寵的你,當如何做這個皇後呢?”

“首先,為陛下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其次,統轄後宮眾妃,處理事宜。凡事做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問心無愧即可。”

“能為陛下生兒育女,處理後宮事務者眾,為何非要謝家女,非要你謝長晏?”

謝長晏一呆。

抬頭,是風小雅深邃到令人心悸的幽黑眼瞳,與其說是淡然,不如說是冷酷。他一句句問她:“你最近是不是過得很不快活?

“是不是所有人都在議論說為什麽會選你當皇後?

“相貌、品性、才華,他們全都說你不夠資格?

“他們教授你各種技藝,告訴你那都是皇後所需,但是你全都學不好?”

一句一句,就像耳光,扇在了她的臉上。謝長晏的身子搖了搖,幾乎站立不住。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學得很好。”

風小雅笑了。

謝長晏對他怒目而視。

風小雅看著案上的馬車碎件,悠悠道:“就如此車,一開始就分錯類的話,此後再努力也不過徒勞。”

“你!”謝長晏咬著嘴唇,隻覺此人可惡至極,“你如此貶低於我,跟那些在背後非議我的人,又有什麽區別?”

“貶低你的不是我,也不是那些非議你的人,是你自己。”

謝長晏愣住了,絞著手指,感到一陣茫然。

“你對自己毫無目標,毫無自信,才對別人的建議如此盲從。就算不做皇後,難道你這一生就碌碌無為,得過且過了?”

“我……”

“再說一遍——可為陛下生兒育女管理後宮者比比皆是,為什麽非要是你謝長晏?我明日再來,希望到時你已有了答案。”

風小雅說罷看也沒看她一眼,過去推開房門,兩名仆人拱手守在門外,看見他,連忙架起滑竿,他便上了滑竿飄然遠去。

這時壺中的水沸騰了,頂得壺蓋“撲撲”作響,嫋嫋白煙噴在謝長晏臉上,她氣得一把抓起來就要扔到地上,但動作到一半,又舍不得地收了回來。“這可是一百五十文啊……”

她想了想,給自己倒了一杯。

茶入舌尖,謝長晏愣住了,半晌,慢慢地將杯放下:“好茶。”

難怪風小雅說她的茶難喝。

馬車碎件散在案上,謝長晏拿起一片,放在燈下端詳。

“你懂得先分類再拚裝,確有小聰明。可惜,一開始的分類就錯了。一錯百錯,最後自拚不回原樣。”

“就如此車,一開始就分錯類的話,此後再努力也不過徒勞。”

風小雅的話在耳邊回響。她忍不住想,到底是哪裏錯了?為什麽要說她錯了?

“你對自己毫無目標,毫無自信,才對別人的建議如此盲從。就算不做皇後,難道你這一生就碌碌無為,得過且過了?”

謝長晏不禁咬牙,突然氣起,將那些碎件全部推到了地上。

鄭氏捧著羹湯推門進來,一個車軲轆就那麽滾到了她麵前。她彎腰撿起來,走到女兒身邊:“怎麽生這麽大氣?聽說白天時在書房裏見到鶴公了?”

謝長晏抿緊唇角不說話。

鄭氏將羹湯的蓋子掀開,舀了一勺吹涼,遞到她唇邊:“也沒吃晚飯,餓不餓?喝一點。”

謝長晏毫無胃口,但看到娘親的眼神,還是乖乖張口喝了。

“這就對了。有什麽事都吃飽飯再想。”鄭氏笑著在一旁繼續繡那雙芍藥鞋子。

謝長晏見鞋麵上的芍藥已近尾聲,小小兩朵花,足足上千針。聯想到娘親繡花時的耐心和毅力,心中感動,再加上甜湯入肚,暖洋洋的,頓覺氣都消散了。

“也沒生氣,隻是沮喪而已。”

鄭氏好奇:“鶴公怎麽著你了?”頓一頓,揶揄道,“可是在後悔當初沒寫奏書辭掉他?”

謝長晏聞言笑了:“娘,別取笑我了。”

鄭氏歎道:“實是不知該如何幫你。不管如何,能笑出來,為娘也算放心了。”

謝長晏注視著她,燈光下,鄭氏的鬢角邊竟有了幾縷白發。雖說謝家仁善,但十二年守寡,仍是令這個貞烈女子未老先衰。

“娘,今天,鶴公問了我一個問題——若是不當皇後,我可曾想過要做個什麽樣的人。”

鄭氏微怔:“你如何答?”

“我回答不上來。”謝長晏苦笑了一下,暖黃的燈光下,鄭氏的白發如斯鮮明,“其實這一年來,我都很不快活。因為要當皇後,要學很多東西,總也學不好,讓大家都失望……”

鄭氏剛想安慰,謝長晏拍了拍她的手,繼續講了下去:“我總忍不住想,如果不是皇後,就不會遭遇這些了。大家不會對我有這麽高的要求,我就能活得自在一些——就像十二歲之前那樣自在。沒人笑話我彈不好琴,沒人笑話我坐姿不雅,沒人苛求我要懂這個懂那個……”

“晚晚……”

“但今天,想法改變了。如果不是皇後,我會如何呢?庸庸碌碌地上完族學,在長輩們的安排下找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然後出嫁,生兒育女。若運氣不好,跟娘一樣,跟丈夫聚少離多,又早早守了寡……大致如此吧?”

鄭氏眼眶微紅。

謝長晏凝望她,“但女兒知道,娘親,是絕對不想女兒如此過一生的。”

鄭氏哽咽:“這苦,我受過一遍已足夠了……”

“所以,我要謝謝陛下,一道聖旨,改變了我的人生。抑或者說,是提前讓我醒了。人生哪有什麽自在快活,放縱之下,就算逍遙,也不過是一時偷歡。百年匆匆,終歸還是要做點什麽,才不枉費為人一場。”謝長晏說著,撥弄著案上的馬車碎件,眼眸沉沉,卻寫滿堅決。看得一旁的鄭氏有些心驚。

“晚晚?”

“我要將這馬車拚出來。我要知道哪裏錯了。我要再見風小雅。”

第二天一早,謝長晏來到馬廄。馬夫們看見她,都很驚訝,剛要行禮,她便笑著開口道:“我想看看咱們的馬車。”

蟬鳴聲聲,涼風習習。

謝長晏坐在水榭窗邊,專心拚裝那輛青銅馬車。

案上還堆放了許多書籍,繪寫著各種車輿的結構。雖然沒有一幅是跟這輛車完全一致的,但也給了她許多啟發。

正滿頭大汗地琢磨時,風小雅坐著滑竿來了。

謝長晏側頭睨了他一眼,沒說話。

風小雅半點不自在的樣子都沒有,徑自進屋、點香、上榻,開始看書。

屋內隻剩下馬車碎件的碰撞聲。

如此叮叮當當了一陣子,還是謝長晏先按耐不住,呼口氣,起身走到榻前。

“關於先生昨日的問題——”

風小雅果從書間抬起頭來。

謝長晏凝視著他,有些掙紮。

風小雅便靜靜地等著。

謝長晏終下決心道:“母親為我守寡,我需孝順,讓她得以頤享天年;謝家撫育之恩,我當報答,令家族延續繁華;陛下提拔,更是天大的恩寵,我雖愚笨不濟,也知勤勉自勵,爭取做一個讓他滿意的妻子……”

“你說的這些,是責任,不是……”風小雅剛要說話,謝長晏抬手阻止了他。

“我知道這不是答案,起碼,不是鶴公想要的答案。但是鶴公的問題是不存在的。您問——若我不當皇後,可是,我不可能不當皇後。聖旨已下,四海皆知,兩年後,我便是大燕的皇後。而我,因為責任,不允許有意外發生,讓自己當不成,或者說,當不好這個皇後。”

風小雅的眸光閃了閃。

“所以,皇後為什麽非要是謝長晏?我不知道,也無須細究。我所要做的,不過是——不再置身事外。陛下若煩憂,我當知他為何憂;陛下若歡喜,我與他共歡喜;陛下需要一個怎樣的皇後,我便當一個怎樣的皇後。陛下安排您為我授課,想必也是此意,對否?”

風小雅並不回答,隻是垂下了眼。

從謝長晏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見他濃密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謝長晏等了許久,等到書案上的和尚又出來敲鍾了,風小雅才輕歎一聲,抬起眼睛。

“罷了,畢竟……”他後麵還說了兩個字,但謝長晏沒能聽清楚。

風小雅放下書,下榻走到北牆的匾額前,額上寫的正是“知止”二字,後麵落款“樂天”,謝長晏昨日便留意到了這是風丞相的筆跡。

風小雅看著“知止”二字,背對著她,聲音顯得有些猶豫:“你既是未來皇後,我當你的老師,唔,不妥。這樣,我代家師收你為徒,今後你我以師兄妹相稱吧。”

“令師是?”

“風樂天。”

原來他是他父親一手教出來的呀。奇怪,為什麽陛下不派風丞相為她授課?可能丞相大人日理萬機太忙了,所以隻能讓這個並無功名的布衣兒子過來了。

不過……坦白說,風小雅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樣。

之前聽了他的傳聞,她對此人的印象是:陰柔、好色。可見了真人,分明相貌堂堂,舉止端方,還有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威儀,著實看不出是個身有絕症、縱情聲色之人。

謝長晏當即跟著風小雅朝匾額行了個拜師禮,再行了見禮,就算是定下了師兄妹的名分。

兩人重新落座後,風小雅將目光投向青銅馬車。馬車隻拚了一半,雖然看上去比昨天拚得還差,風小雅眼中卻閃過幾許讚賞。

“看來,你著實下功夫研究了。”

“我問了車夫、馬夫,又翻了些古書,不過,還是不行……”謝長晏愁道,“到底是哪裏不對?還請師兄教我。”

風小雅點頭道:“你將車分為底、欄、傘、輪、配件,從一開始就錯了。”

“那怎麽分?”

“世人造車,目的是什麽?”

“代步。”

“所以,按用途分。”風小雅邊動手分類邊開始講解,“我說過,這是戰車,你就要想,它與尋常車輿有何不同?輿以載人,故要軾。”

謝長晏一點即透:“啊,所以它的欄杆不在後麵,而在前麵!”

風小雅點頭:“士兵一手持槍,一手握軾。”

謝長晏一通百通:“那麽它的輪子,除了輻軸外,還會有武器!”

“沒錯。車轂裝有三尺利刃,用於衝鋒。”

“所過之處馬腿盡斷!”謝長晏試想了一下那個場景,不禁眼睛大亮。

“你倒是不怕。”風小雅有些高興了,一掃之前的冷淡,耐心地為她繼續講解。在他的指點下,謝長晏再次拚好了馬車,而這一次,沒有多出任何碎件。

謝長晏有些顫抖地捧起馬車,隻覺小小一個擺件,令得整個書房都亮了起來。她自三歲啟蒙以來,從不曾在課堂上這般滿足過。族學的老師過於按本宣科,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她混在其中,很多東西就那麽濫竽充數地混過去了。謝知微雖細致許多,可惜教不得法,跟他半年,並無多少長進。乃至跟了謝懷庸,雖說是因材施教,但教的不是她感興趣的東西,學的過程也很是痛苦。

風小雅卻完全不同。

如果說一開始謝長晏還沒領悟到他的用意,覺得他又是讓她拚馬車又是讓她答問題,是在苛責於她的話,現在她已明白——把她不感興趣的東西變成她感興趣的,然後,在她感興趣的事情上令她獲得成就感——這就是風小雅的教學方式。

謝長晏的目光掠過馬車,落到風小雅身上。他正在親自動手烹茶。壺中泉水待沸,他將茶餅放到罐中打碎,再放到火上抖烤,動作著實賞心悅目。

待茶葉烤得香噴噴時,風小雅取過石磨,謝長晏很自然地上前幫忙。如是一人用刷子往磨內掃茶葉,一人轉動磨盤,將茶葉磨成粉末。

謝長晏想到他昨日問的問題,便道:“師兄,昨日你說因為缺水物價飛漲,那麽,可有解決之法?”

“有。運河。”

謝長晏“啊”了一聲,想起自己那番“陛下居然為了迎娶我而開運河”的說法,臉紅了紅。

“此外,還有植樹。”風小雅說到這兒,想起一事,“從西北開元門出去有一片萬毓林,可供騎馬,明日我命人帶你過去。”

謝長晏的眼睛亮了起來。

“聽聞你擅騎射之術,那麽,就不要荒廢。”

“是!”謝長晏開心得不得了,見水沸開了,忙殷勤地拎壺為風小雅倒茶,“師兄請用茶。”

風小雅拿起杯子輕呷了一口,抬眉看了她一眼:“好喝多了。”

兩人相視一笑。

水榭的窗戶大開著,夏天清涼的風從湖麵上吹進來,一室芬芳。

鄭氏遠遠走來,本要進去找女兒,卻從窗外看見了這一幕,連忙駐足。她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半晌後,一言不發地掉頭離開了。

風小雅喝了一杯茶後便要告辭。謝長晏有些不舍:“師兄明日何時來?”

“明日我不來。自有人帶你去騎馬。”見她有些失望,他便又道,“我很忙,不一定每天都能來,這書房中所有東西,你都可以看、玩、拆。然後,準備好三個問題,待下次見我時問。”

謝長晏眨了眨眼睛:“我問的問題若師兄答不上來呢?”

她心想此人一看就是高傲之人,肯定會答“這世上怎會有我答不上來的問題”。誰知風小雅想了想,卻回答:“那我們便一起找答案。”

謝長晏不由得一愣。

“所謂學問學問,本就是學習如何問問題。”風小雅轉身離去。

謝長晏若有所思。

窗外綠樹蔭濃,夏日正長。有稚蟲沿著水草爬出水麵,急不可耐地想要蛻皮羽化。有蟬兒激昂高歌,等待生命中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