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開元城門,就是萬毓林。

一開始的樹木稀稀落落,多為新栽幼樹,越往裏麵樹木越多,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

此番出行,除了鄭氏和兩名婢女外,還有風小雅派來的一個仆人,是抬滑竿的其中一人,名叫“孟不離”,據說另一個叫“焦不棄”。

這位孟不離三十出頭年紀,身形高瘦,沉默寡言,一路隻顧趕車,基本不說話。

林口立著一碑,謝長晏看到碑上所寫的除了“萬毓”之名外,還有一行小字:“一年之計莫如樹穀;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千年之計,人乎木乎?”

謝長晏便問孟不離道:“這片樹林,不是天生的,而是人種的?”

“是。”

“什麽時候,誰種的?”

“太上皇。”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太上皇一個人能種這麽大片林子?”

孟不離麵露糾結之色,半天才擠出三個字來:“攜群臣。”

謝長晏“撲哧”一笑,放下車簾:“多謝告知,繼續走吧。”

鄭氏問女兒:“為何笑得如此狡黠?”

“師兄竟派這樣一個悶葫蘆來,你看他回話,能用一個字答絕不用兩個字,能用兩個字絕不用三個字。我倒要看看,今日能令他一共說出幾個字來。”

“胡鬧。”鄭氏輕責了一句,但也沒真個追究。

如此大概走了半盞茶工夫後,前方的密林用圍欄攔了起來,更有數名守衛警戒。

孟不離出示了一塊令牌,守衛這才放行,並叮囑道:“裏麵已有貴人在。你們跑馬時小心些,莫衝撞了。”

孟不離聞言皺了皺眉,“誰?”

守衛道:“薈蔚郡主和她的朋友們。”

孟不離便不再說話,繼續趕車。

謝長晏對鄭氏咬耳道:“薈蔚郡主是長公主的女兒,陛下的表妹,比我年長三歲,許於禮部尚書範臨鈞之子,明年開春便要大婚了。”

“五伯倒是將京中的人物都與你說了。”

“是啊,人名逸事背了一大堆,全是女的。像師兄的事,就沒跟我提。”謝長晏不滿道。她現在最好奇的就是風小雅了。比如他的骨頭是不是還疼,他的武功有多高,他家真有那麽多妻妾嗎?而這些,她根本不好意思直接問本人。

鄭氏看著她,欲言又止,望著窗外轉了話題:“我們這是做什麽?”

謝長晏一看,他們的車來到了一處馬廄前。

馬廄裏隻有一匹馬,黃毛白鼻黑喙,幾個馬夫正在給它梳毛喂草,看見孟不離,當即停下來行禮:“孟大人。”

孟不離上前摸了摸馬的耳朵,刻板的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些許溫柔之色。

謝長晏當即也不要婢女扶,自行下了馬車,上前端詳那匹馬。她擅騎射,對馬自然也了解頗多,一見之下,更加歡喜:“好馬呀。乳牙剛齊,才兩歲嗎?”

“回這位姑娘,昨兒剛滿的兩歲。”

孟不離將一罐糖遞到謝長晏麵前,謝長晏會意,當即取了幾塊喂馬。那匹馬果然低下頭吃了,並舔了舔她的手心。

“它的性子倒好。”一般來說,越好的馬性子越傲。比如二哥謝知幸的那匹驚蟄,就從不讓別人碰,連吃飯喝水都要單獨一個槽。像這匹如此親人,實屬難得。

“是,它是陛下的愛駒步景所生,從小就乖。”

謝長晏愣了愣:“它叫什麽名字?”

“回姑娘,它還沒名字,我們都尊稱它小公子。陛下說了,等姑娘見到後再為它賜名。”

謝長晏回過神來了:“這是陛下送我的馬?”

她看的是孟不離,孟不離隻好點頭:“是。”

謝長晏垂下眼睫,心中五味摻雜,說不出是喜是慮。陛下又賜豪宅美食又贈名馬,看似處處有心,卻又著實令人猜不透其真正用意。

“銀鞍白鼻騧,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謝長晏摸了摸馬耳,“你就叫時飲吧。”

“姑娘真神了,它真的愛喝酒。”

謝長晏不禁莞爾。

就在這時,遠遠傳來一道聲音:“愛喝酒的馬?讓我看看!”

伴隨著這個聲音,一支隊伍出現在視線那頭,周邊是侍衛,中間則是貴胄少女,足有百人之多。

當先一騎的少女身穿紫衣,眉目姣好,甚是明豔照人。緊跟其後的,是一名極為美貌的藍衣少女,膚白若雪,眼眸彎彎,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十六七歲年紀,煞是煙視媚行。

孟不離忽然扭頭看了謝長晏一眼,眼神似有同情。

謝長晏還在莫名其妙時,紫衣少女已到了近前,一個利落翻身,就從馬上直接跳了下來,笑道:“呀,這就是皇兄那匹步景生的小公子嗎?可算肯讓人見見了。快,取酒給我,我喂喂看。”

馬夫不敢違抗,遞上酒壺。

紫衣少女拔掉壺蓋,喂到時飲嘴邊,時飲立刻“咕咚咕咚”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還用腦袋去蹭她的手。

一旁的謝長晏無語:果然還真是誰都親近的一匹馬啊……

不過,看來這位紫衣少女就是薈蔚郡主,她的母親長公主乃是燕國的實權人物,燕王見了都要禮讓三分。

薈蔚郡主笑著招呼藍衣少女道:“宛宛快看,它真的喝酒呢!”

謝長晏一怔——晚晚?同名了?

“是啊,真是有趣呢……”藍衣少女應和了一句後,卻將目光看向了謝長晏,盈盈笑道,“剛才似聽這位姑娘為馬賜名。姑娘想必就是謝家的十九娘子了?”

“噢?”薈蔚郡主回過頭來,這才瞧見她,“你就是謝家的那個女兒啊……”

謝長晏行禮:“長晏見過諸位。”

藍衣少女連忙回禮道:“謝姑娘有禮。”

“你三姐來京時我見過。你跟她……不怎麽像呢。”薈蔚郡主卻是似笑非笑,“我來引介。這是我的堂姐方宛,從小跟我一起長大。這是……”

薈蔚郡主將其他諸人一一介紹給謝長晏,那些少女看她的眼神裏滿是好奇。

薈蔚郡主介紹完後,問謝長晏:“你今日也是來騎馬的?”

“是。”

薈蔚郡主立刻來了興致:“你父生前是武將,想必你的騎術也不會差。來,咱們比比。”

在馬車中的鄭氏連忙朝謝長晏搖頭。

謝長晏會意,便道:“我的騎術十分稀鬆平常,怎會是郡主對手?”

方宛在一旁道:“郡主,謝姑娘初來乍到,不熟悉地形,也沒騎過時飲,你總要讓她先適應適應。”

“不不不,我今日一定要與你比一比。因為——”薈蔚郡主摸著時飲的鬃毛,傲然道,“如果你比不過我,這匹馬還是給我吧。”

原來是看上她的馬了啊……謝長晏算是明白對方的敵意從何而來了。

“此馬乃陛下所賜,不敢以之作注。”

薈蔚郡主的眉毛立刻高高揚起,眼神也尖銳了起來:“是不敢,還是不肯?”

謝長晏環視眾人,見大家臉上各有表情。有同情她的,有憋笑看熱鬧的,更多的是探究打量的。

她忽然明白了點什麽。

剛才薈蔚郡主為她引介了十幾位同齡少女,除了方宛是駙馬那邊的親眷,其他全是名門貴胄。也就是說,差不多半個京圈的大家閨秀都在這裏了。

這是謝長晏——未來的皇後,在玉京閨秀圈的第一次公開露麵。而風小雅為她安排了最棒的出場:一匹絕世好馬,一個頗有威望的對手,一項她所擅長的技藝。

如果她能贏了薈蔚郡主,想必到了明日所有人都會知道,未來皇後的確有過人之處。

但如果她輸了……

“好你個師兄……”謝長晏隻覺恨得牙癢。

“既如此,試試吧。”鄭氏輕聲道。

少女們也跟著起哄。薈蔚郡主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挑釁和期待。

謝長晏上前半步,正要答應,卻在說出口的一瞬,改變了主意:“既如此,郡主就將此馬領回去吧。陛下那邊,我會上書告知的。”

眾人紛紛怔住。

薈蔚郡主也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不用比了,我認輸。時飲,是郡主的了。”謝長晏說罷,轉身上車,並對孟不離道,“時候不早,咱們回去吧。”

“等等!”薈蔚郡主追上前來,“你為何不與我比?你看不起我?”

“郡主此言,長晏惶恐。謝家家訓,學藝以修身,隻可遊,不可利。長晏不敢有違家訓。”

薈蔚郡主怔了怔,而謝長晏的馬車已飄然遠去。

方宛輕歎道:“她是遊於藝了,卻將郡主置於何地呢?”

薈蔚郡主恍然大悟:“她是在嘲諷我以技謀利?”

方宛不再回答,隻是微微垂下頭去。

薈蔚郡主再看那匹馬,氣得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偏偏這時馬夫顫巍巍地問:“那,要將時飲送郡主府上嗎?”

薈蔚郡主立刻一鞭子抽在了馬夫臉上:“時什麽飲?既是我的馬了,得叫我起的名!”

馬夫捂著臉,連忙應是。

是夜,謝長晏與薈蔚郡主相遇於萬毓林,郡主謀其馬,謝長晏不爭,絕世寶馬時飲就此易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玉京。

同時傳遍了的,還有那句謝家家訓——學藝以修身,隻可遊不可利。

謝長晏坐在燈下,將那和尚撞鍾的擺設拆了開來。

鄭氏則坐在她身後,為她絞幹剛洗過的頭發。“你今日之舉,我總覺不妥。”

“為何?”

“薈蔚郡主性雖刁蠻,卻直來直往,並不是壞人。你本可以用一種更好的方式與她相處。既肯舍得那匹寶馬,就該換一個朋友來,而不是一個敵人。”

謝長晏一邊細細拆解著鍾上機關,一邊淡淡道:“我不耐煩與她做朋友。”

鄭氏一噎。

“她知我是未來皇後,卻一開口就要與我比試,還敢要陛下欽賜予我的寶馬。這種人,妄自尊大慣了,想同她好好相處,隻能和跟在她身後的那群廢物一樣,哄著她供著她。”謝長晏冷冷一笑,“我若有那心思,也是用在陛下身上。她,還不夠資格。”

鄭氏歎了口氣。

“而且,今日若應了她的比試,輸了自是顏麵無存,贏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到時候阿貓阿狗都來挑戰我,我能一直贏嗎?隻要輸了一場,就會遭受非議。還不如一開始就表明——任何比試,我都不接受,斷了那些人的小心思。”

鄭氏點點頭:“倒也是個理。不過,娘怕陛下會因此不高興。”

“那擔驚受怕的人應該是薈蔚郡主,不該是我。娘想,薈蔚郡主見到時飲時,第一句話說的是:‘這就是皇兄那匹步景生的小公子嗎?可算肯讓人見見了。’也就是說,小公子之名她已久聞,但不曾得見。為什麽?”謝長晏說到這兒,揚唇一笑,“因為她不配啊。”

“跪下。”高闊華美的長公主府中,年約四旬的美婦人目光凜然。

薈蔚郡主表情一變,剛要說話,一旁的方宛已“撲通”跪了下去。

薈蔚郡主急了:“娘!”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欺淩未來國母。”

“我們沒有欺淩她啊。女兒隻是想跟她比比騎術,結果她二話不說就將馬送給了女兒……”

長公主冷冷一笑,薈蔚郡主的聲音便小了下去。

“來人,將那匹馬送回宮中。”

“娘!”薈蔚郡主的眼眶一下子紅了,“若您覺得女兒對謝姑娘失禮了,我去跟她賠罪就是。可馬是萬萬不能還的……”

“你還沒搞清楚後果。”長公主從榻上站起,緩緩走到薈蔚郡主麵前,眼眸中充滿擔憂,“你對那匹馬覬覦已久,之前開口問陛下討要過。陛下既未應允,便擺明了是不肯給你。”

“但謝姑娘給我了……”薈蔚郡主咬著嘴唇,滿臉不甘。

“今日你要寶馬,從謝長晏手中豪奪過來;他日你要皇後之位,是不是也想著奪取?”

薈蔚郡主一愣:“皇、皇後?女兒怎會要皇、皇後之位……”

“你不要,不代表別人不想要……”長公主說著,將目光轉向一旁跪在地上的方宛身上,“不代表別人不會想辦法通過你去要。”

薈蔚郡主一臉茫然。

“總之,將馬送回去。就要出閣的人了,在家繡嫁妝吧。”

“娘……”薈蔚郡主還待說話,卻見長公主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當即不敢多言,轉身正要拉著方宛告退時,長公主又道:“方宛留下說話。”

薈蔚郡主隻好自己先離開了。

方宛跪在原地,從頭到尾未曾抬起頭來。

長公主凝視著她:“你來我府,有三年了?”

“是。”

“當年你父母雙亡,我憐你一介孤女無依無靠,便收留你,讓你與薈蔚同住。”

“長公主大恩,方宛時刻銘記於心。”

長公主嘲諷地笑了一聲。方宛抖了一下。

“這幾年,你對薈蔚看似恭順,卻哄得她對你言聽計從。我雖知悉但也沒放心上。以薈蔚的身份,驕縱點沒壞處。但你不該教唆她去招惹謝長晏。”

方宛全身都顫抖了起來:“方宛……不、不敢。”

長公主笑了:“你都敢看上陛下了,還有什麽不敢的?”

方宛倒抽了口冷氣,抬起頭,麵色煞白。

長公主端詳著她,嘖嘖歎道:“一個女人,年輕,美貌,聰明,難免心氣高。你既有此心,我可以成全你。”

方宛不敢置信:“真的?”

“但不是現在。”

方宛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

方宛:“侄女不敢,一切但憑殿下做主。”

“原因有三。第一,薈蔚即將出嫁,我不希望她出門前有任何意外發生,耽誤她的好姻緣。”

方宛低下頭去,遮住眼中複雜的羨恨之色。

“第二,陛下娶謝家女是有政治原因的。你想取謝長晏而代之,目前階段,暫不可能,隻能等。”

方宛不解道:“據說太上皇當年為陛下擇謝家女為後,是為了打壓世家。如今二黨已除,為何還要娶謝家女?”

“龐嶽雖亡,還有李範程袁商五族,朝堂空出了那麽多官職,都在虎視眈眈。陛下去年剛開科舉,卻也填補不過來。”

方宛恍然大悟:“兩年後,又是科舉。”

“選拔寒門才子入朝為官,選娶清流孤女為後,都是陛下改製的一種手段。”長公主說到這裏,看著方宛笑了笑,“所以,出身卑微反是件好事。你也有機會。”

方宛的目光閃了幾下,咬住了嘴唇:“那麽,第三個原因是什麽?”

“第三嘛……”長公主踱著步子走到玉案前,上麵架著一把劍。劍鞘看上去十分老舊,上麵的纏絲大多斷了。長公主伸出手撫摸著這把劍,卻像是撫摸著昔日的戀人一般,目光極盡懷念。

“還要等一個人回來。”

謝長晏拆了半夜的鍾,睡得晚了,因此早上便起不來了。正磨磨蹭蹭地跟鄭氏賴床時,依稀聽到外麵傳來馬鳴聲。

她豎起耳朵:“娘,你聽見什麽了嗎?”

“就聽到你賴床,快起來!”鄭氏拿了根羽毛去撓她的脖子。

謝長晏一邊癢得咯咯笑,一邊分神聆聽外頭的動靜,最終確定了:“真的是馬叫!”

她立刻來了精神,一下子跳下床,連鞋子都顧不得穿就跑了出去。急得鄭氏在後麵拿著衣服鞋子追:“你站住!光腳涼呀!”

謝長晏一把打開門,就看到院中站著時飲。

明媚的陽光照在它棗棕色的毛上,反射著錦緞般的亮光。

它正埋頭在一個人手中,舔食著那人手中的糖塊。而那人一身黑衣,站在其旁,卻比名馬更奪目。

謝長晏呆了呆:“師兄……”

黑衣人側頭望來,烏眸璨璨,氣宇軒昂,正是風小雅。

“就這外表還大燕第一病公子哩……”謝長晏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後笑著朝馬跑過去,“時飲時飲,你回來啦!”

風小雅的視線落到她光著的腳上,目光閃了閃,然後側過身去不再看。

這時鄭氏追到,謝長晏道:“娘你看,我沒說錯吧?陛下賜的馬,不是誰都拿得走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穿鞋!太失禮了!”鄭氏將鞋塞給女兒,再向風小雅行了一禮,“見過鶴公。”

風小雅本隨意頷了頷首,後似想到什麽,又正過身子,恭恭敬敬地朝鄭氏回了一禮:“見過夫人。”

謝長晏穿好鞋子,歡快道:“師兄你來得正好,我已想好問你什麽問題了。”

鄭氏連忙推了她一把:“等會兒再問,快去梳洗!”

“噢。那師兄先去書房,我等會兒就來。”謝長晏轉身小跑著離開。

風小雅目送著她的背影,似乎想笑,但看到鄭氏後又收斂了表情:“那,唔,在下先去書房,夫人告辭。”

“鶴公留步。”

風小雅有些意外,停下看著鄭氏。

鄭氏神色複雜,猶豫片刻方輕輕開口道:“長晏自幼缺少父親教導,我又一介無知婦人,對她少了管束。”

風小雅靜靜地等著。

鄭氏又想了想:“陛下聘鶴公為師,實長晏之福。長晏頑愚,偶失閨儀,還請鶴公以先王之澤、師門之禮相待。”

風小雅沉默。

鄭氏絞著手指,鼓起勇氣直視著風小雅:“鶴公謫仙天人,仰慕者眾,當知我意。”

風小雅輕輕一笑。

鄭氏心中正一涼時,卻見他揚了揚眉,悠悠道:“夫人放心。子見南子,尚有流言;我與令愛之間,必也少不了蜚語。夫人知長晏,一如陛下知我。”

風小雅說罷轉身而去,鄭氏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他,若有所思。

謝長晏從窗戶裏探出頭道:“娘你跟師兄說了什麽?他笑什麽?”

“子見南子……”鄭氏的聲音恍如歎息。

“子見南子?孔子?他見南子怎麽了?”謝長晏好奇,身後替她梳頭的婢女一手抓著她的長發,一手握梳,急得汗都冒了出來:“姑娘你別動了,頭還沒梳好呢。”

鄭氏看到這一幕,失笑出聲,心中本有的那點擔心懷疑頓時一掃而空。“罷了,我真是想多了。”

子見南子是什麽意思,謝長晏在到了書房後,當麵問了風小雅。

風小雅挑眉道:“這是三個問題中的?”

“不是,這是額外的。”

“那不答。”

謝長晏瞪眼。但見風小雅一臉冷淡,她也不敢糾纏,隻好將拆得七零八落的和尚撞鍾擺件往他麵前一放。

“我看出了,這個跟水運渾象儀差不多,是利用漏壺,通過齒輪傳動,令和尚準點擺臂敲鍾。但是一,它用的沙漏不是沙子,而是這種奇怪的小珠子,這是什麽?”

謝長晏指的是一種像沙子一樣細小的金屬顆粒物,分量沉甸甸的,托在手心上,不停滾動。

“镔。”

謝長晏“啊”了一聲,很是意外:“這就是程國的不傳之秘足镔嗎?據說用這種材料打製的兵器比鐵器堅固百倍!”

唯方大地,燕璧宜程四分天下。

其中,燕占其強,國勢最盛;璧占其廣;宜占其富;唯獨程國,乃小小一島國,卻因為有強兵利器而得以與三國抗衡。

而足镔,便是程國最著名的一種冶鐵材料,它是如何提煉萃取的,至今仍是個謎。

“不僅堅固,還很光滑。以它作漏,不會堵塞。”風小雅補充道。

謝長晏端詳著手中小小一抔镔珠,感慨萬千:“如此好物,卻隻有程國有,還被他們單單用在兵刃上,暴殄天物啊。”

風小雅的眼神變了變,似有觸動,他微微垂下眼看著自己的右手衣袖,然後,慢慢地將左手蓋在右袖上。“不錯。”

謝長晏卻沒注意到他的這番變化,繼續興致勃勃道:“對了,還有,我在和尚的左腳腳心上看到了‘公輸蛙’的署名。這個公輸蛙是誰?”

“魯班之後,現居玉京。”

謝長晏大喜:“魯班的後人?難怪做得如此惟妙惟肖。這些都是他做的?”

“是他們。”風小雅糾正道,“一群人。陛下為鼓勵發明,開學設班,賜名求魯館。公輸蛙是裏麵的老師,帶著眾弟子做了這些精巧玩意。”

“我能去看看嗎?”

“可以,明日我命……”

謝長晏接話:“命人帶我去,對不對?你又要忙?”

風小雅點點頭。

“那我要換個人。孟不離太悶了,昨天一天就說了八個字。能換個話多點的嗎?”

風小雅很爽快地答應了。“還有一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謝長晏卻將擺件收起,坐直身體,凝視著他,一字一字道,“師兄對我昨日之舉可滿意?”

風小雅愣了愣,回望著她。兩人的目光彼此交織,書房內一片安靜。

許久後,風小雅才開口:“我並非試探,你多想了。”

“是嗎?”

風小雅拂袖起身,走到西窗前。從這扇窗望出去,可以遠遠看見主屋院前拴著的時飲。他的眼神中有很多變化,但因為背對著謝長晏,所以謝長晏看不到。

不過,就算看到了,她也不會明白。

“我說過,既是技藝,就不要荒廢。正好陛下有一匹適合你的好馬,而萬毓林又是離此最近的跑馬佳所。你會在那兒遇見薈蔚,是巧合。”

謝長晏敏銳地抓住了一點:“你跟郡主很熟?為何直呼其名?”

風小雅愣了一下,輕歎著回頭:“你真是想太多。”

謝長晏輕哼了一聲:“是巧合就好。你是我的師兄,若要考我,但請直言,也好讓我有所準備。我若出糗,於你臉上也沒什麽光彩。”

“是。”風小雅應了一聲。

他如此好說話,謝長晏反而有些意外。此人真是性格古怪,令人捉摸不定。

謝長晏忍不住歪著腦袋睨了他半天。

風小雅想了想,道:“不過,你還是應該跟薈蔚……呃,郡主,討教一番的。她的騎術真的很好,堪稱京城最佳。”

“她好,還是師兄好?”

風小雅挑了挑眉。

“或者說,她在女子中是拔尖的,那麽,若跟男子比呢?”

風小雅眯起了眼睛,悠悠道:“你……野心不小啊。”

“師兄讓我跟薈蔚郡主討教,若目的是想讓我騎術精進,那我何不直接找更厲害的男騎手學?”謝長晏步步緊逼,“除非,師兄是另有居心。”

風小雅抬手投降:“罷了,當我沒說。”

謝長晏抿唇一笑,隨即卻又歎了口氣:“不過,我得罪了薈蔚郡主,今後怕是會被那幫千金小姐排擠。”

風小雅沉吟半晌,道:“明日,你再見一個人。”

“誰?”

“一個能帶你去玉京貴胄圈玩的人。”風小雅說這句話時,唇角扯出了一個弧度,笑得有些神秘,還莫名有點詭異。

謝長晏第二天就明白他為何會那麽笑了。

第二天,取代孟不離來知止居接她的人,竟是如意。

如意坐在車轅上,一臉不情願,見到謝長晏後更是不滿道:“是你點名要我陪你去求魯館的?”

謝長晏“撲哧”笑了。

“你笑什麽?奴役我,你很得意?”

“我跟師兄說的是找個話多的,沒想到他竟能勞動公公您的大駕。”

“話多?”如意氣得瞪大了眼睛,“我哪裏話多了?好,我從現在開始就不說話了!你趕緊把孟不離換回來,我忙得很,可沒空陪你到處走。而且陛下那邊也少不了我的……”

謝長晏提醒他:“不是說不說話了嗎?”

“你!”如意氣結,鼓起了腮幫子真的不說話了。

他長得實在太可愛,如此生氣,反而顯得格外靈動。因此,謝長晏對他也討厭不起來,當即笑著打開車門準備上車。

結果卻嚇了一跳——車內竟然有人!

如意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吧?我就說你會吃驚的!”

“賤妾不利於行,故而未能下車見禮,還望謝姑娘勿怪。”車內人坐著行了一個拜禮,然後抬起頭,對著謝長晏微微一笑。

此人約莫二十出頭年紀,梳著高髻,容貌端正,雖不甚美,但氣度高華。

如意擠眉弄眼道:“快叫師嫂呀。”

“唉?”

“她是鶴公的第三個妾室,姓商,名青雀,乃前朝商太傅之女。”

謝長晏於此刻回想起風小雅昨日的那個笑容,終於明白詭異感由何而來了。原來,他說的那個能帶她去貴胄圈玩的人,是他的妾啊!

商家乃燕國世家。太上皇時,商青雀之父商廉更是位居太傅。隨著太上皇退隱,商廉告老致仕。但商氏一族中還有許多旁支留在朝中為官,不容小覷。

商青雀身為嫡女,本是風光無限的,可惜,她的命運跟鄭氏一樣多舛,甚至更差。她嫁給了龐家的二子,婚後不久丈夫因一場意外去世,繈褓中的兒子也不幸夭折。夫家更是隨著燕王登基而被打壓流放。商青雀隻好回到娘家,從此閉門不出。誰料某個冬日在屋前摔了一跤,把左腳給摔跛了。運氣差成這樣,也真真讓人感慨。

但興許是否極泰來,商青雀去廟中進香時偶遇了風小雅。三日後,風小雅派人上門提親,幾番周折,她就嫁給他做了第三個妾。

謝懷庸在對謝長晏講述這段逸事時自然是不講風小雅的,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商家嫡女跛足後再嫁為妾”。

如今,謝長晏注視著車中美婦,隻覺人生玄妙,當年聽說的名字,如今一個個地出現在了眼前。

商青雀親昵地伸手,將她拉上馬車:“外頭熱,快上車來。時候不早,咱們出發吧。”

如意從懷中取出一盒香膏抹在白白軟軟的小手上,又重新戴上了金絲手套,這才拿起馬鞭開始驅車。

謝長晏從車簾看到這一幕,唇角不禁上揚。師兄到底在想什麽,竟派如意為她驅車,又讓妾室陪她遊玩。

她忍不住偷偷看向商青雀,商青雀捕捉到她的目光,一笑道:“玉京幹熱,你來了可還習慣?”

“挺好的,早上起來打開窗戶沒有霧,一眼看過去那麽透亮,真令人心情舒暢。而且知止居裏那麽多樹,並不覺得熱。”

“知止居是陛下做太子時的外府,自是用心布置的。”

謝長晏微驚——也就是說,她現在住在彰華住過的地方?陛下看過的書、用過的筆、睡過的榻……啊呀打住!別想了!

商青雀見她臉頰微紅,笑得越發深意起來:“陛下對姑娘很是用心,姑娘慢慢就都知道了。”

“啊,我們來說說師兄吧!”不知為何,謝長晏一點都不想談論彰華的事情,連忙轉移話題,“師兄真的那麽忙嗎?”

商青雀的表情微變,有些不自然起來。

“他一介白衣,又不當官又不辦差的,忙什麽呢?”

商青雀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夫君近日娶了個新妹妹。”

謝長晏一噎,瞬間尷尬了起來。

馬車前行“吱呀吱呀”,車簾上的流蘇搖搖擺擺。

謝長晏在心裏直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隻因這幾次相處覺得風小雅不似傳聞,就忘卻了他的那些“豐功偉績”。看來,她之所以覺得他正直威儀,不過是因為身份特殊。對於別的女子而言,他還是那個“姑娘勿多望”的禍害公子。

“我……”

“我……”

謝長晏和商青雀同時開了口,又同時停下。

商青雀一笑:“夫君行事偶爾荒誕,姑娘勿怪就好。而且他雖人不來,卻已將姑娘的事都安排妥當了,絕不會耽誤你的課程。”

“哪裏。夫人不要嫌我冒昧失言就好。至於師兄……”謝長晏愧疚過後,卻是好奇上湧,“新娘子是什麽人?”

“我也未曾得見。聽說是個沽酒的女郎,姓秋。”

謝長晏心想:噢,沽酒女啊……這位師兄還真是不挑。

說話間,馬車停了下來,如意在車外道:“到啦,下車吧。”

謝長晏掀開簾子,就看見了“求魯館”三個字。

與尋常掛在門頂上的匾額不同,這三個字,是直接嵌在門上的,而且造型極為獨特——

“求”字的一點,是一把斧子。

“魯”字,則是一條魚從器皿中跳出了半個身子。

“館”字左邊的“舍”繪製成一個漂亮的屋子,右邊“官”上的兩個口,則是兩個小門。

謝長晏正在疑惑大門上再開兩個小門是做什麽的,就見如意跳下車,走去敲了敲小門,朗聲道:“奉陛下命視察館舍。開門。”

伴隨著這句話,“求”字上的斧頭旋轉了起來,掉了個頭正好切在跳出皿的魚上,魚身一分為二,旋轉著落入了“館”字的兩個小門內。

緊跟著,“哢哢”聲響,巨大的大門自動開啟。

光這一扇門上的機關,便已令人目瞪口呆。

謝長晏還在嘖嘖驚歎,商青雀已牽她手道:“求魯館內不便行車,咱們下車吧。”

謝長晏連忙扶她一同下車。

商青雀行走間果然一跛一跛的,但她神態自然大方,絲毫不以此為恥。如此謝長晏也放心了,可以專心打量館內的一切,而她也終於明白為何館內不便行車。因為,實在是——太亂了!

館內西北東三麵全是房子,中間是個巨大開闊的庭院,用沙泥堆成了高低起伏的地勢,上麵順勢架了個巨大的水車,結構之複雜,模樣之新奇,與以往所見的龍骨水車截然不同。

一群穿著青色短卦紮著白頭巾的人在車上爬上爬下敲敲打打,忙碌著手中的活計,對於三人的到來,沒有一個人分心。

謝長晏正看得津津有味時,隻聽正北的屋子裏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地麵都震動了起來,那些堆起來的沙泥也四下垮塌,一群人連忙搶救。

如意“啊呀”一聲捂著頭蹲了下去,並衝謝商二人喊道:“快蹲下蹲下!”

謝長晏拉著商青雀蹲下。

如此地麵震動了大概半盞茶後,才堪堪停歇。

一男子從北屋灰頭土臉地走出來。眾人紛紛側頭問道:“如何如何?”

那人搖了搖頭,一臉沮喪:“沒成。”

“唉——”眾人搖頭歎息著,又各自忙碌去了。

如意示意謝長晏可以起來後,走到那人麵前:“蛙老呢?奉陛下之命,帶……嗯,帶謝姑娘來拜會蛙老。”

“在屋裏。不過這會兒還是別進去了,老師又失敗了,正急得跳腳呢。”那人抖去身上塵土,朝謝長晏行了一禮,“晚生木間離,是求魯館的大弟子。若不嫌棄,就由我領您參觀此地吧。”

謝長晏好奇道:“蛙老在做什麽?”

“老師在研究宜國的藍焰,想將它用於鑿山開道上。”

藍焰,是宜國獨產的一種焰火,以射程遠、焰火絢麗而著稱,卻不知還能有另外用法。

“怎麽鑿?”

“陛下下旨開鑿玉濱運河,但沿途多山,若按以往那樣,先在山岩上鑿一道溝槽,放柴焚燒,再澆冷水,令岩石開裂,著實太慢,怕三年不能竣工。故而老師正帶著我們一起想辦法。這邊請——”木間離邊說邊帶路。

沿途圍牆上畫著連綿數丈的畫,仔細一看,竟是玉濱運河圖,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渭河與黃河沿途的一條條支流是如何被運河連接起來的。

謝長晏轉向院中那架巨大的水車,問道:“那麽這水車也是為了運河?”

“此乃風轉翻車,利用風帶動水車旋轉,可用於渭湖排水。不過目前的風帆還是做得不夠好。此外,我們還造出了渾水淤灌用的輸沙車……”

謝長晏一邊看一邊心中震撼難言。不得不說,至玉京後所見所聞,都遠超於前十三年所學。在謝家,學的是詩文禮法,求的是自然無為之道。好比這開玉濱運河一事,謝懷庸的評價是“雖奪天地之勢,然造福萬民,善也”。至於為何開、如何開是完全不談的。但到了風小雅這兒,他就讓她親眼看,看看其中的來龍去脈,其中的奇思妙想,其中的雄心壯誌。

“此運河一通,渭湖平原將水旱從人,不知饑饉,而且運送物資北上,省時省力。能為這造福千秋之舉貢獻力量,是吾輩之幸啊!”木間離說到興起臉都紅了。

如意在一旁潑冷水:“你們是幸了,陛下卻頭疼了。工部的大人們天天管他要錢,蛙老也天天寫折哭窮。”

木間離哈哈一笑道:“農務乃國之大本,水利一興,多少錢都能回來。”

如意白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謝長晏遐想了一下燕王被大臣追著要錢的情形,不由得樂了樂。

這時,木間離在一個房間前停下道:“對了,老師聽說姑娘要來,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說罷,推門進去,從屋裏搬出一個大箱子來。

謝長晏見他搬得有些吃力,便幫襯了一把。木間離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沒想到一個小姑娘竟力氣比他還大。

“是什麽?”

“東西淩亂複雜,姑娘還是回去再開啟吧。”

謝長晏見四下眾人都那麽忙,木間離雖在陪她,但眉宇間也是一派急躁之色,便告辭道:“也好。今日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他日蛙老有暇了,我再來細細請教。”

“好好好。”木間離果然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如此謝長晏便搬著那口大箱子回到了館外的馬車上。如意在她身後嘖嘖有聲:“女壯士啊。”

“那你來?”

“不行不行,我可搬不動。”如意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手道。

謝長晏笑了笑,放好箱子後,又去扶商青雀上車。

商青雀道:“我剛才見你那般感興趣,還以為你會逗留許久。”

“我是想留,奈何人家嫌棄我,巴不得我快走呀。”謝長晏朝她眨了眨眼睛,“而且,你不是還要帶我去跟那些千金小姐玩嗎?”

“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五月……唔……”謝長晏掰著手指一算,“今天是端午節?!”

若在隱洲,早半個月前就能聽到龍舟的鼓聲了。每年端午的龍舟大賽,是隱洲的一大盛景。那一天,隱宵河上鑼鼓震天,數十支隊伍劃槳較量,男男女女都去為自己心儀的舟隊助威,場麵熱鬧非凡。

商青雀點頭道:“正是。玉京無河,故而不比龍舟。但也要蘭草湯沐浴後,係著五色絲去過女兒節。”

“女兒節?都做些什麽?”

“不外是一群人聚在一起曲水流觴,射射覆打打馬……”

謝長晏一聽就頭大如鬥:“作詩下棋?”

“投投壺。”

“這個還行。”

“還有鬥鬥草聽聽曲……”

謝長晏哀歎道:“早知道還是留在求魯館了。”

商青雀抿唇一笑:“夫君說,姑娘來到玉京,這些玩樂的東西都是少不了要學的。總不能一直關在知止居裏,你也需要朋友啊。”

“好吧。這個聚會什麽時候開始?”

“華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