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膏明燭,華鐙錯些。

謝長晏站在鏡子前,注視著燈光中的自己,有些怔忪。

十三歲的少女,豆蔻待放。娉娉嫋嫋,紅花曼理。

這一年,她的變化好生明顯。尤其此刻,穿上宮裏所賜的新衣,一身朱紅,配著鄭氏巧手描繪的飛燕花鈿,灼灼生姿。

從小到大,無人誇讚過她美麗,她也自知不是個漂亮姑娘,可是,這一刻,鏡中的這個紅衣少女,是如此搶眼。

因為喜愛騎馬射箭的緣故,她的身體發育得極好,腰細腿長,不同於尋常少女的纖弱,充滿了力量。

鄭氏將五色絲係到她腰間,輕歎道:“吾兒很適合穿紅衣。”

謝長晏勾起唇角,也自覺相當不錯。

這時屋外傳來商青雀的聲音:“姑娘可收拾好了?”

鄭氏連忙開門請她進來。商青雀手中捧著一個匣子,在看到鏡前的謝長晏時,眼睛亮了亮:“姑娘此身妝容真真好看。不過,還缺了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商青雀將匣子打開,遞到她麵前。“鬥草。”

所謂的鬥草,分文武兩種鬥法。文鬥就是女子們聚在一起,比誰的花草新奇,大多是插戴在頭上展示的。而武鬥則是各取一根草交叉成十字狀後用勁拉扯,不斷者為勝。因此玉京仕女,皆用千金市名花種植於庭院中,以備鬥用。

而此刻商青雀給謝長晏的匣子裏,就有一朵花,一根草。

花是白色的,葉序互生,葉片長狹,瓣如蝴蝶,幽雅脫俗。

謝長晏奇道:“這是什麽花?我從未見過!”

“這是薑花。”

“薑還會開花?”

“此花不是咱們吃的薑的花,而是長在天竺的。說來也巧,上個月天竺商人帶來一株,夫君機緣巧合之下弄到了手。可以說,目前在唯方,隻有草木居中有。”

“師兄還喜歡侍弄花草呀?”

商青雀的目光閃了閃,聲音低了幾分:“夫君新娶的妹妹,名字就叫‘薑’。”

謝長晏徹底驚了——敢情風小雅還是個情種?

如此一來,她對那位新妾越發好奇了起來。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令她師兄神魂顛倒。

不過對商青雀來說,恐怕就是“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了。因此謝長晏立刻換了話題:“那這根草呢?又是什麽?”

草細長,灰皮棕裏,觸之光滑,看似輕薄,卻極為堅韌。

“夫君說,此物姑娘書房中其實就有,所以,請姑娘猜猜看,究竟是什麽。猜中了有獎。”

謝長晏頓時來了興致:“好,那我便試試。”

她當即插上薑花,捧著灰草,和鄭氏一起跟著商青雀上了馬車。

出天璣大街後,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尤其拐進天樞大街,更是處處張燈結彩,摩肩接踵。燈光映著一張張笑臉,令車中的她也看得高興了起來。

鄭氏歎道:“玉京著實熱鬧啊。”

商青雀點頭道:“天佑大燕,盛世清平方有這般景象。”

謝長晏拈著那根草,聽到這句話,望著車外的街市,眸光微閃,不禁想到燕王。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她知道他是個好皇帝,知人善任,內政修明。如今大燕國力強盛,乃四國之首,雖說太上皇功不可沒,但也有他的一份功勞,而且他還這麽年輕。雖也有什麽性好孌童、迷戀蝴蝶的傳言,但無傷大雅。作為帝王,他是無可挑剔的。那麽,作為夫君呢?

謝長晏陷入沉思。

她還沒見過他,不知他的長相、喜好。他安排自己的住所給她住,準備奢美的膳食、華麗的衣衫,還給她聘了風小雅那樣的師長。他希望她如何?或者說,他所期待的,是怎樣的一個皇後?

謝長晏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地拉扯灰草,突然,指間一痛,竟是被那草割破了一道口子。

鄭氏連忙替她止血:“怎如此不小心?”

謝長晏心有餘悸地看著手中的草。如此厲害的東西,等會兒鬥草豈非所向披靡?這究竟是什麽東西呢?她的書房中就有?可她書房中除了花插裏的時令鮮花,並無別的卉木啊……

而這時馬車停了下來,如意在外懶洋洋道:“到了。”

謝長晏扶著鄭氏和商青雀下車,見如意坐在車轅上一臉糾結。“你不進去?”

如意盯了她幾眼:“我既想進去看你出糗,又不耐煩那些小姐。她們總在背後說我。”

“說你什麽?”

如意嘟起嘴巴。

謝長晏心中“啊”了一聲,想起這位美貌逼人的小公公正是流言蜚語中關於燕王性好孌童的一個鐵證。

如意看見謝長晏的表情變化,當即急了:“你在想什麽?啊!你也那麽想對不對?哼,我真是看錯你了!你果然跟尋常婦人也沒什麽兩樣!”說罷,他怒衝衝地揮鞭駕車走了。

“等、等等……我什麽都沒說啊!”謝長晏愕然。

鄭氏和商青雀雙雙莞爾。

“娘,商姐姐,我真的什麽都沒說。而且那種流言,我沒有相信啊!”

商青雀道:“小公公氣消了自會回來,不用擔心。咱們進去吧。”

一座白玉石雕刻的五間六柱十一樓牌坊聳立在山門之前。抬頭望去,玉帶一般的台階往山上蔓延,兩側樹旁係滿了燈籠,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

有婉轉綿長的歌舞聲從山上傳來,比起山下街市的喧鬧,別有一番風味。

謝長晏擔心商青雀,便始終扶著她。商青雀垂頭看著她的手,眸光中異色湧現,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出來。

台階共計九十九級,上去後是一大片地勢較緩的草地。燕國國風開明,男女並無大礙,俱是按親疏分撥而坐。中間有一條小溪流過,正適合曲水流觴之用。有仆婢穿流其中,煮茶倒酒,好不熱鬧。

謝長晏三人到時,喧囂聲立止,眾人紛紛扭頭側望。

謝長晏立刻聯想到了自己身上的紅衣,為何人人似都認得自己,是衣服的緣故嗎?

“走吧。”商青雀暗中一握她的手,領著她繼續前行。

她們從眾人座前走過,一直到最上遊,那裏有一塊單獨空出來的草地,上麵擺了幾案瓜果。

商青雀帶她入席,讓她坐了主位。謝長晏終於確定:這果然是特地給她留著的。

偌大的山上至此悄寂無聲,無數道目光凝聚在謝長晏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一想到這種不自在自此後將永遠存在,心中不禁越發無奈了起來。

成為世間最令人矚目的女子,感受如何?

如果問一年前的謝長晏,自是歡喜。但問現在的謝長晏,答案隻剩下了無奈。

謝長晏無奈地環視著下方眾人,一片陌生麵孔,不見薈蔚郡主和那名叫方宛的少女,看來是被禁足了。

這時商青雀淡淡一笑,對遠處的一名男仆道:“俊兒,去,將你家公子桌上的酒取一壺過來。”

那名男仆愣了愣,隨即走到一張席案前,跟在座的一位年輕公子低聲耳語了幾句。那公子笑了起來,提拎著酒壺親自起身走向她們。

此人不過弱冠,一身白衣看似低調,被燈光一映,卻呈現出用銀絲繡製的忍冬花紋,流光溢彩。而他的眉眼更是俊秀,顧盼間含情脈脈。

謝長晏不禁暗想:此人長得才像傳說中一個眼神就能勾走少女心魂的鶴郎啊!風小雅應該跟他換換臉。

“在下李東美,拜見青雀夫人和……”他的目光在謝長晏臉上盈盈一轉,笑了起來,“謝姑娘。這壺婆娑酒能入貴人之眼,是東美的榮幸。”

說罷,他親自將三人麵前的酒杯斟滿。

他的衣袖十分寬大,做起這些事來卻絲毫不嫌累贅,端的是風度翩翩。

謝長晏注意到下麵好些少女看著他的目光裏,都帶著傾慕之色。嘖嘖嘖,果然這才應該是鶴郎啊。

商青雀對她道:“李公子的婆娑酒乃玉京三寶之一,姑娘可品嚐看看。”

謝長晏當即捧起酒杯淺呷了一口。酒漿甘甜中帶著些許酸,咽下去後還覺舌底生津,確實與眾不同。

商青雀介紹:“婆娑嘔吟,鼓掖而笑。東美公子釀此甜酒,專為賞舞用。”

謝長晏揚了揚眉毛,露出些許詫異之色。“婆娑之名是這般由來嗎?我還以為是從漢高斬蛇而來——漢高婆娑巨醉,故能斬蛇鞠旅。”

李東美本在笑的,聽了這話一愣,眼底異色一閃而過,隨即尷尬笑道:“謝姑娘此言羞煞李某。甜醬果酒,僅為娛樂,怎比高祖英武。不敢當,不敢當。”

謝長晏放下酒杯,微微一笑:“既如此,舞在何處?”

“說得是。”李東美忙轉身招呼道,“樂起舞來,繼續繼續。”

話音落後,鼓樂漸起,樂音一起,舞姬開始起舞,山上又恢複了先前的融融之氛。

李東美向謝長晏行了一禮後回去入座,繼續與友人談笑風生。而眾人也終於不再直勾勾地盯著謝長晏看,重新開始玩鬧起來。

謝長晏鬆了口氣,一邊品嚐婆娑酒,一邊問商青雀:“玉京三寶,還有兩樣是什麽?”

“陛下的蝴蝶,鶴郎的樂。”

謝長晏愣了愣:“什、什麽?師兄的什麽?”

商青雀遲疑了一下,才答道:“夫君曾言,既然名叫風小雅,就得精通樂律,免得辱沒此名。草木居的西牆外,有一道風景,叫作‘聽風集’。”

“什麽意思?”

“就是來聽風小雅奏樂的集會。一些人尋常無事在那兒蹲著,偶爾夫君興起在牆內彈奏,他們在牆外也能聽得到。”

謝長晏“撲哧”一笑。

“陛下的蝴蝶不可見,鶴郎的樂偶可聞,東美公子的酒卻是尋常人也能喝的。”

謝長晏奇道:“為何?”

“他公開了釀酒的方子,人人都可照著釀製,味道無二。隻不過,我們要的這一壺,卻是他親手釀的,意義不同。”

謝長晏聽了此中逸事,再飲此酒,便覺得多了許多情趣。看來這位東美公子,也著實是個妙人。不過,更妙的還是師兄啊。

“可我從未聽師兄彈奏。下次再見時少不得要求上一求了。”謝長晏滿懷期待。

商青雀卻又露出那種遲疑之色,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為何不問問陛下的蝴蝶?”

謝長晏一怔,繼而大悸——作為未來的皇後,在聽聞玉京三寶時,最感興趣的卻不是未來夫君的那一寶,這也……

“那個……啊哈,你不也說陛下的蝴蝶不可見嗎……”她尷尬地笑。

商青雀悠悠道:“別人不可見,姑娘,卻是有機會的。”

謝長晏垂下眼睫,撫摸著酒杯上的花紋,有點不想深談下去。

鄭氏忽欠身過來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都怪我,教得你這般臉薄,還不好意思問陛下的事呢。鶴公既為你請來商夫人作陪,自是要你多多向她請教的。”

謝長晏一愕,看著鄭氏,鄭氏給了她一個眼神。

謝長晏當即露出含羞之色,配合地嬌嗔道:“娘……”

商青雀見狀一笑,不再多言。而底下正好起了一陣鑼鼓聲,眾人俱都精神一振的樣子。

商青雀道:“鬥草開始了。”

言罷,就有一個舞姬捧著一個巨大的銀盤朝這邊走來。走到案前,屈膝跪下,將銀盤舉過頭頂。

商青雀示意謝長晏將灰草取出,放到銀盤上。

舞姬得了草後,又捧著銀盤去往別的席案。眾人紛紛將草取出來,放在上麵。

商青雀介紹道:“為了公正,草木統一交由二人鬥比,采淘汰製。”

“若二人舞弊?”

“若草主對鬥草結果不滿,可要求親自下場比試一次。不過,一人僅限提一次。”

“若兩草相遇,一根比了好幾場,另一根卻隻比了一場,如此對決,豈非不公?”

“所有對決,都在同數之間。”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如此麵麵俱到,我沒問題了。”

二人繼續看向下方。

兩個八九歲大的童子被舞姬引到中間的一張空席上,二人對坐,身旁各放一具兩耳大銅壺,另有人備了筆墨在旁記錄。鼓聲停了下來,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是緊張。

舞姬依次將草遞給二童子,童子開始鬥草。

隻聽“啪”的一聲,一支箭破空飛向其中一隻銅壺,未得入內,撞在壺耳處,發出清脆的聲響。

緊跟著,陸續有人往壺中投箭,“啪啪”聲不絕於耳。

兩名童子就在一片撞擊聲中絞著手中的草葉,對此充耳不聞。

謝長晏驚道:“這是……將投壺與鬥草結合在了一起?”

“是的。鬥草一藝發展至今,已不單單隻比誰的草更堅韌,還有鬥草師之間的博弈。”

“鬥草師?”

“是。這兩個童子就是今年的鬥草師。姑娘不要小覷他們,雖然他們年紀幼小,但都是身經百戰之人。這區區箭聲,幹擾不到他們的。而比試完後,誰的壺中箭多,是有獎勵的。”

“誰都可以投箭?”

“箭有價目,需投者購買。白羽箭一貫錢一支,藍羽箭十貫,紅羽箭一百貫。你若看中哪個鬥草師,就將箭扔入他的壺中,算作對他的打賞。”

謝長晏歎為觀止。

隨著一根根草的斷折,二人身旁銅壺裏的箭也越來越多。很快,輪到了謝長晏的那根草,被交到了左邊的童子手中。

謝長晏正滿懷期待地觀看時,一名舞姬捧著一筒箭支來到她麵前。

謝長晏道:“不必,我不用……”

舞姬道:“這是一位小公子買下的,說送予姑娘投著玩。”

謝長晏一怔:“小公子?”

舞姬抿唇笑著看向某處,謝長晏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見一棵樹後探出如意的半張臉。兩人目光一對上,如意就冷哼一聲將腦袋縮回了樹後。

謝長晏不禁一樂。接過箭筒時,心中嘖嘖。筒內共有十支箭,全是紅色的。這一把擲過去,可真是一擲千金了。

她將箭筒放在膝旁,繼續望向鬥草師。

兩根草已交叉成十字,兩名童子開始絞動。身旁投壺聲不絕於耳,但謝長晏始終沒有動。

商青雀不由得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目光灼灼,分明很是感興趣,雙手卻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絲毫不動。

如此大概過了三息之久,勝負分出,果是左邊的童子贏了。

謝長晏忽然抬手,招了那名送箭的舞姬過來,對她耳語了幾句後,舞姬臉上露出驚詫之色,然後走向鬥草師。

“謝姑娘命我取回她的草。”

此言一出,眾人又都一下子安靜了。

左邊的童子戀戀不舍地將灰草遞給舞姬,舞姬帶回給謝長晏,謝長晏則拿起草,在蠟燭上點燃了,引起一片抽氣聲。

“姑娘為何……”商青雀驚道。

謝長晏燒了草,拂袖起身,朝眾人一笑道:“見識過女兒節了,我也乏了,今日先行告退。諸君慢慢玩。”

鄭氏跟著女兒起身,商青雀也隻好起身。

謝長晏走了幾步,腳步一停:“噢,對了。”她摘下頭上的薑花,扔入一旁的小溪中,“謹以此花,為諸君添趣。”

說罷,謝長晏就下山了。

她從眾人席前走過,始終昂著頭,帶著笑,紅裙如焰,讓人不由自主地退讓。

眾人目送她離去,麵麵相覷。山頂上,一片安靜。

馬車的軲轆聲“吱呀吱呀”。

車廂內很是安靜。

謝長晏垂著頭,看著手指上之前被灰草劃出的傷口,沉吟了好一陣子後,才抬起頭看向商青雀:“商姐姐可是滿肚子的話想問?”

“不敢。姑娘如此做,自有你的道理。”

“既如此,請商姐姐回去帶話給師兄。明日我想見他,請他務必要來一趟。”

商青雀的目光閃了閃,答了一個“是”字。

如意的馬車將謝長晏送到知止居後便帶著商青雀離開了。

謝長晏扶著鄭氏緩步走向臥室。沿途樹影婆娑,涼風習習,謝長晏輕輕歎了口氣。

“娘,你為什麽不說話?”

“吾兒累了。”

謝長晏腳步微頓,聲音低沉:“是啊……好累。”

鄭氏憐愛地看著她:“商青雀言語間,雖有試探之嫌,但未必是存了害你的心。”

“我可能是想多了,但又不能不多想。五伯伯說過,對弈之時,不怕多想,就怕想不到。”謝長晏環視著亭台水榭,瑤圃林木,月影幽濃,仿佛一張花團錦簇的大棋盤,她身困其中,看到的卻是暗潮洶湧。

“我好像……有點明白師兄,不,或者說,明白陛下的意圖了。”凝望著月夜中的知止居,謝長晏喃喃道。

青竹箭筒被放在書案之上。

筒裏箭支上的紅色羽毛,被風吹得飛揚起來。

謝長晏伸出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然後看向一旁的和尚撞鍾擺件。

擺件已修複好了,和尚舉著手臂,神色專注地看著前方的銅鍾,隻等沙漏流盡,牽動機關,好去撞上一撞。

“他”在等。謝長晏也在等。

陽光從書案這頭移向那頭,謝長晏有些心煩意亂起來,她在屋子裏踱了幾個來回,又拿了本書翻閱。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聲響。

謝長晏歡喜地衝過去打開書房的門,門外站的卻是孟不離。

“師兄來不了?”謝長晏微微變色。

孟不離點點頭。

謝長晏正在失望,孟不離比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可去。”

謝長晏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帶上那筒箭跟著孟不離上了馬車。馬車沒有窗也就算了,孟不離還將一條布帶遞給她。

“要去的地方很隱秘?我,不能知道?”

孟不離點頭。

如此鬼鬼祟祟,毫無君子之風!好,她倒要看看,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謝長晏咬牙,氣鼓鼓地蒙上了布帶。

馬車開始啟動。謝長晏開始放穩呼吸數數。

一百二十七息後,馬車拐了個彎,沿途有叫賣聲,應是集市。

八十六息後,叫賣聲漸無,但有鍾聲,鼻間還隱約聞到了香火味,經過了一座寺廟?

又四十息後,四下一片安靜,隻有馬車行駛的聲音。

如此大概走了一百息,車停下了,似有鐵器輕輕撞擊了兩下。再然後,有開門的“吱呀”聲。

謝長晏想,這應該是遇到了門衛,門衛持槍相攔,而孟不離出示令牌後,門衛打開了門。根據“吱呀”聲的長短,似乎是道小門,也許是後門。

入得門內,依舊是一片寂靜。

三十息後,馬車終於停了。車門開啟,孟不離將自己的劍鞘遞入她手中,叮囑道:“勿摘。”

行啊,她還得蒙著布帶繼續跟瞎子似的往裏走!

謝長晏心中積攢了不少怒火,精神卻越發集中,握著劍鞘的一端跟著孟不離走:先是左拐,走二十步,然後右拐,空中有竹葉的清香,腳下的路也有凹凸感,看來是用鵝卵石鋪就的。如此繼續直行五十步後,進了一道門檻,視線一下子亮了起來。

孟不離至此將劍鞘收了回去,緊跟著身後傳來房門輕輕閉合的聲音。

謝長晏一把摘下布條,就看見了坐在前方的風小雅。

置身處,是一個書房。雖然屋中擺設十分精美,一樣不差,但謝長晏一眼斷定這是臨時之所,必不是風小雅真正的書房。因為,東西都太新了。筆架上掛著的毛筆是全新的,唯一被用過的大概隻有書案上的硯台和上麵的一支筆,筆端微紅。

風小雅的麵前有一個大箱子,他正在把箱蓋扣上,頭也沒有抬地說了一個字:“坐。”

謝長晏“噔噔”走過去,在他麵前“啪”地坐下。

風小雅神色淡淡,眉間微有倦意,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說吧。”

謝長晏瞪著他。

風小雅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開口,便抬眼看向她:“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謝長晏見一旁有一卷嶄新的宣紙,當即伸手扯出一張,推到風小雅麵前:“答案。”

風小雅挑了挑眉毛。

“你給我那根草,不是讓我猜猜是什麽嗎?這就是答案。”謝長晏撫摸著光潔如雪的紙麵,緩緩道,“上等白玉宣,乃是用青檀樹皮所製。青檀樹皮,極為堅韌,跟稻草很相似。”

風小雅眼底漾起了一絲笑意:“你所知倒廣。”

“你給我那樣一根偽裝過的青檀樹皮,還有那樣一朵稀物薑花,我自能在女兒節上大出風頭。”

“但你把草燒了,花扔了,不是嗎?”

謝長晏咬了咬嘴唇:“若換了平時,我大概會覺得你是在幫我,想讓我迅速在玉京的貴胄圈內博出名望。”

“噢。”風小雅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許。

“但有了時飲的前車之鑒,你當知我這個人——不愛出風頭。在我明確表示過要低調行事之後,你還要將我用這麽高調的方式推到眾人麵前去,為什麽?”

風小雅伸了個懶腰,悠悠道:“是啊,為什麽呢?”

謝長晏將背上的箭筒解下來,放到了案上:“是這個提醒了我。”

風小雅看了箭上的紅羽一眼,目光閃了閃。

“一筒箭一千貫。而今夜所見,不到一盞茶工夫,落在壺外的便有幾百支之多。鬥草之藝,本為普及草藥,令更多人識得更多草木。發展至今,卻成了奢靡攀比!”謝長晏握了握自己的手,才繼續往下道,“自我入京,嚐魚膾,寢越羅,而謝家家訓,是瓢飲簞食不忘誌,粗布麻衣無愧心。母親擔憂,問我怕不怕。”

“那麽……”風小雅抬眼,異常專注地凝視著她,“你怕嗎?”

“怕,寢食難安。”

燭火跳動著發出“哧”的一聲,竟跳出了燭花。

那點火花倒映在謝長晏眼中,熠熠生輝:“但比起怕,更多的是——惑。陛下為何選我?陛下為何這般對我?師兄曾言,若我連陛下在想什麽都不了解,是當不了一個好皇後的。那麽,陛下所思所慮之事,是什麽?”

風小雅久久沉默。他注視著那個封上的箱子,仿佛透過箱子看見了裏麵的東西。而正是那樣東西,令他焦慮難言。

“然後,師兄來了。讓我拚合戰車,讓我拆解足镔,讓我去看萬毓林,讓我去探求魯館,讓我參加女兒節……當把這一切聯係起來時,答案就呼之欲出了。”謝長晏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道,“戒奢從簡,粉碎程寇。”

風小雅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一聲歎息,回**在靜幽的書房中,卻是擲地有聲。

謝長晏心中大石落下,知道自己說中了,接下去的話便說得越發順暢:“前為內憂,後為外患。高門世家,累世公卿,雖近年來為科舉所削弱,但仍手握重權。陛下雄心壯誌,想粉碎之,那麽理由?”

風小雅接道:“貪腐。”

“奢由貪來,貪致腐生,苦的是民,毀的是國!長晏在家中時,曾聞圖璧之奢,連城牆都是用玉所築,到了玉京,卻發現咱們大燕也相差不遠了。再這麽下去,不出十年,國勢必衰。到時候,連保住現有的疆土都難,又怎談抵禦程寇?”

風小雅注視著謝長晏,手動了動,似乎想要去摸她的頭,但手指一抬之後,又縮了回去。

“陛下為何選謝家女?因為我們家風崇儉。我若為皇後,自當帶頭戒奢。既要我做那樣的表率,又怎能一擲千金?”謝長晏說著,將箭筒扔在了地上,紅羽箭支“啪啪啪”灑落一地。

“而陛下為何於謝族中選我?因為我父為了抵禦程寇捐軀。我若為後,自要為父報仇,令海境再無戰爭之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而陛下所籌謀者,在千秋。”謝長晏說完,起身後退了幾步,然後跪倒在地,將手平舉過頭,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長晏,謝師兄指點迷津。”

風小雅定定地看著她,眼神中幾多欣慰。“我生平所見靈透之人有二,如今加上了你……”

“噢?哪兩個?”

“一是風……唔,我父,二是……”風小雅停下,忽然不說了。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是你那位新夫人嗎?”

風小雅失笑,終於抬起手,輕拍了一下她的額頭:“無禮。”

“那,加上我,算三個了?”

“不,加上你,算兩個半。”

“師兄!”謝長晏怒視他,卻自己先繃不住,笑了起來,“那我便繼續努力,爭取早日當上一整個人吧。”

兩人相視而笑,書房裏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

謝長晏環視四下,嬌嗔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接我來時那般鬼祟,莫非是見不得人之地?”

“並非見不得人,隻是……於禮法不符。”

謝長晏“咦”了一聲:“啊,是師兄金屋藏嬌之所?那我是否有幸見一見你的那位新夫人?”

風小雅一口拒絕:“無幸。”

“啐。遲早會見到的。”

“不離。”風小雅叫了一句後,孟不離如一道影子般出現在柱子後,謝長晏嚇了一跳。門窗緊閉,怎麽也想不透他是從哪兒進來的,還是說,他其實一直沒走,就藏在了柱子後?

“送她回去。”風小雅一指她。

“等等!”謝長晏急了,“我的話還未說完呀!”

“你剛才說的都對。陛下確實存了那樣的心思,所以你今後要學的就是如何輔佐他完成。”

“那我該學什麽呢?”

“回去後,我自會派人……”

“又派人?你不親自教我?”

風小雅臉上露出些許猶豫之色。

“行行行知道了大忙人!對不起了,這麽晚打攪到你了大忙人!我走了大忙人,你不用送我!”謝長晏生氣地跺了跺腳,想起一事,又衝回案邊拿起上麵的布條,一邊瞪著風小雅一邊給自己蒙上了,然後直直大步往前走,“砰”的一聲撞上柱子。

孟不離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卻被她推開:“劍鞘呢?拿來!怎麽來怎麽走,規矩我懂。哼!”

孟不離不再多言,連忙用劍鞘引著謝長晏走了出去。

風小雅一直目送著她,直到看不見了,才將目光收回,落到箱子上,坐下來緩緩歎了口氣。

“她如此聰慧,你為何不歡喜?”本來不該有第二人的房間裏,忽然傳出了一個人的聲音。

風小雅沒有回頭,摸著箱子笑了笑。“見芽破壤而出,見蛹破繭生翼——怎會不歡喜?”

“可你在猶豫。”那聲音低沉、悅耳,帶著天生的柔軟,“為什麽?”

“絕世之花,移入屋;無雙之蝶,囚於籠。”風小雅垂下眼睫,“我是多情之人,不忍於此。”

“別忘了,你的身份不允許你多情。”

“是啊……但……總要給她個選擇的機會。”風小雅說罷,背起箱子起身離開了。

而跟他說話的那個人,就此沉默。黑色的絲綢罩在他身上,他與黑夜同形。

謝長晏自是不知她走後的情形的,她隻是很生氣。

回到知止居,摘掉了布帶,她還在生氣。

婢女捧來飯菜,她一見之下便冷冷道:“退回去。告知廚房,從今日起,戒奢從簡,每餐一菜一飯足矣。”

婢女愣了愣,退出去了。

鄭氏聽聞女兒不吃飯,匆匆趕來。“這是怎麽了?”

“娘不是告誡我要遵守家規……”

“我不是問你為何重新粗茶淡飯,而是問你為何氣惱。”鄭氏在她身旁坐下,揉了揉她的眉心。

謝長晏怔了一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她的身體裏,似有股不順暢的氣,在見風小雅前就存在了,見到他後發酵擴散,最後沉澱在心裏,難受得不行。追問由來,卻是莫名。

是因為弄明白了燕王選擇她為後的原因嗎?應該不是。帝王擇偶,從來跟喜愛無關。她又不是無知女童,或者說,從一年前起就不是了,早不會幻想那些情情愛愛。

是因為確定了燕王的野心嗎?似乎也不是。富國強兵不是壞事,能消除程寇為父報仇,更是令她充滿了期待。若能助其事成,也算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親了。

是因為預料到未來的道路會充滿艱辛嗎?更不是。迄今為止,所遭遇的一切都還在可忍受範圍之內。尤其是那種學到新知識、識破他人用意做出正確選擇所帶來的成就感,令她鬥誌盎然,對自己越來越有信心。

那麽,究竟是什麽埋伏在她體內,令她如此浮躁,又是生氣又是憋屈?

是……是……是因為風小雅對她的態度嗎?

“她是鶴公的第三個妾室,姓商,名青雀,乃前朝商太傅之女。”

——他叫他的妾陪她玩。

“夫君今日娶了個新妹妹。”

——隻因為他有了新歡。

“我從未聽師兄彈奏。”

——他的音樂肯定都給了夫人們聽。

“無幸。”

——哼,今日她紆尊降貴去見那個妾,他不肯。將來,他的妾想求見成了皇後的她,她也不會答應的!

謝長晏悻悻地想著,但想著想著,臉色一白。

“你……為何不問問陛下的蝴蝶?”

我為何不問?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師兄,他的樂技,他的新夫人,他的忙碌。

我想見他,卻要一直等,還要如此大費周折,鬼鬼祟祟地見。

我想他陪,他卻指派他的奴、他的妾給我。

謝長晏的臉色越來越白。她的心一點點下沉,再然後,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晚晚?”鄭氏抱住她,柔聲詢問。

謝長晏忽然發出一聲驚呼,推開她,跑了出去。

“晚晚?晚晚?”

謝長晏飛快地奔跑著。

燈影婆娑,夏夜微涼。晚風吹起她的衣裙長發,她的心頭一片燥熱。

“夫人放心。子見南子,尚有流言;我與令愛之間,必也少不了蜚語。夫人知長晏,一如陛下知我。”

孔子去見南子,子路不高興。孔子對天發誓說:“我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否則連老天也要厭棄我。”

原來如此!

虧她還傻乎乎地去問風小雅“子見南子”是什麽意思。風小雅早用那句話向娘親表明過了心意——他是絕對不會做出任何不該做的事的。

所以,盡可能地不出現,讓別人陪她;

所以,一再表明自己有了新寵,恩愛非常;

所以……

謝長晏停了下來,撫摸著通往水榭的回廊欄杆,注視著月夜下漣漪無限的碧湖,忽然間,明白了很多東西。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因我心起念,才有所求;因有所求,才若所失;因若所失,才氣憤至此……”

“我……差點……就釀成大錯了啊。”

“我……”

“我……”

謝長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什麽濕潤的東西從指縫間滲了出來,令她無比羞愧,顫悸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