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二人抵達惠灣。
這個時間點,大家都還在影視城工作,整片民宿區都靜悄悄的,跟他們走的時候一樣,冷冷清清,隻有陽光刺眼得要命。
車在門口停下,衛璃解開安全帶:“辛苦了。”
“沒事,上去吧。”裴鶴輕聲音很低,淡淡地道。
說完他拉開車門出去,一股熱浪衝進車裏,把她將將要出口的話撞了回去。
看出他心情不好,衛璃以為是自己先前說話說重了。
也許對裴鶴輕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單身狗這個詞真的是很大的打擊吧。
她跟在他身後,躊躇片刻,在二樓走廊裏叫住對方:“裴老師,那個,抱歉,我……”
“沒事,”裴鶴輕打斷她,勾了勾唇角,語氣溫和,笑意卻未及眼底,輕聲道,“我有點累,回去睡一會兒,晚飯不用叫我。”
“……好。”衛璃僵立在原地,無措地看著對方頭也不回地進入走廊盡頭的那間房。
他甚至連她為什麽突然道歉都沒有興趣知道。
衛璃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靠到牆上,額頭抵著冰冷的牆壁,愁雲慘霧地歎了口氣。
她就不該因為那捧粉玫瑰硬要跟著裴鶴輕去琴州。
不就沒這麽多事了麽。
另一邊,關上房門的裴鶴輕隨手將手機鑰匙放在桌上,打開空調,正準備解開襯衫的袖口,視線不經意地落在那把車鑰匙上。
他的動作停頓幾秒,懊惱地“嘖”了一聲。
就在這時,像是知道他回來了似的,手機響起。
裴鶴輕看著來電顯示,幾不可見地皺皺眉,過了一會兒才拿起來接通:“爸。”
“你還知道有我這個爸?”那頭傳來一道威嚴的男聲。
裴鶴輕閉了閉眼,耐著性子問:“……您有什麽事嗎?”
“你是不是還沒回盛寧?”裴正寰問。
“對,您別讓公司的人再去找我了。”裴鶴輕聲音平穩如常,抓著椅背的左手卻逐漸用力,凸起的血管清晰可見。
裴正寰置若罔聞:“聽說你今天去看甘姨了。”
“嗯。”他應了一聲。
他知道療養院那邊有裴正寰的人。
“你想寫東西,可以,你的甘霖奶奶在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是盛寧大學的客座教授了,你呢?寫的東西難登大雅之堂,我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
又來了。
裴鶴輕低低地抽了口氣,手指深深地卡進椅背柔軟的靠墊裏,下顎緊繃。
他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他爸還沒說完。
果然,裴正寰並沒有打算聽他的回應,接著道:“你大學畢業這麽多年,一直不務正業,眼看都快三十歲了,還不打算接觸自家公司的事物,承擔起你應該承擔的責任,是想幹什麽?你寫的那些不知所雲的故事,就是你當初告訴我的理想嗎?”
裴鶴輕扯扯嘴角,故作輕鬆:“不知所雲嗎?您沒有了解一下它們的銷量?”
“快餐的銷量也高,你是要把自己跟它們劃等號嗎?”裴正寰一句話就把他堵了回去,繼續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已經上幼兒園了。你呢?就像你妹妹說的,一把年紀了,還是個單身狗!”
裴鶴輕哽住:“……”
今天是什麽日子,怎麽老有人鄙視他是個單身狗?
“行了,爸,您特地打電話過來,如果隻是想念叨這老一套,就歇會兒吧。”裴鶴輕舒展開攥著椅背的手,語氣漫不經心,“您年年這麽說,我哪次聽過?”
“你小子——”裴正寰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您也知道我剛從甘奶奶那邊回來,水都沒來得及喝就忙著接您的電話,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掛了。”裴鶴輕想到什麽,補充一句,“我暫時沒有回盛寧的打算,您別再讓人去我那蹲守了。”
“你!唉……”裴正寰重重地歎了口氣。
就在裴鶴輕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掛斷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句低低的:“你到底什麽時候能讓我不那麽擔心啊……”
什麽?
這句輕飄飄的低語像一根突如其來的箭矢,來勢洶洶,猝不及防間將裴鶴輕的心髒洞穿。
裴正寰幾乎從未在子女們麵前示弱過,他好像永遠都無所不能,永遠不苟言笑,尤其是在他這個長子麵前。
像是雕琢一件完美的作品一般,永遠用最嚴苛的標準來對待他。
幼時,裴鶴輕曾經戰戰兢兢地想要達到父親的期望,結果隨著他年紀漸長,才發現就算達到了要求,也不會像妹妹一樣得到誇讚和獎勵,迎來的隻有下一個更高的標準。
於是,上了大學後,他的叛逆期姍姍來遲,一發不可收拾,不再苛求學業的拔尖,反而把精力全都投入到不務正業上。
當時得知此事的裴正寰幾乎暴跳如雷,對他這個長子失望透頂,每每見到他都用最尖銳的話語去刺激他。
結果自然是毫無用處。
他早就習慣了父親的批評,依然一意孤行地走在自己想走的那條道上。
自此之後,父子之間的關係日益疏遠,偶爾一次對話,都是以裴正寰的冷嘲熱諷為開端,以裴鶴輕的顧左右而言他為結束。
裴鶴輕從未想過,會聽見這樣一句幾近示軟的話。
他腦海中一片空白。
不知道是不是裴正寰覺得丟臉,那句話剛說出口,就迫不及待地掛斷了電話,隻留下一個茫然的裴鶴輕僵立原地,好半晌才放下握著早已黑屏的手機的右手。
他想起回國之前最後見到的裴正寰,因為生病,那個男人早就不是他記憶中意氣風發的模樣,雙頰凹陷,發絲裏摻著白,眼睛裏的光也沒有當初那麽亮了。
那個在他眼裏曾經無所不能的男人已經老了。
而自己在對方眼裏卻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正在老去的獅王擔憂地看著自己毫無覺察的孩子,想讓他變得強大起來,卻總是得不到回應。
裴鶴輕向後退了一步,腿彎撞到床沿,頹然地摔坐在床尾,埋下頭,十指插入發間。
午後燦爛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地板上凝固出一個寂寥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