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初霽。
白川舟氅袍上的雪往她的脖頸上鑽, 惹得楚引歌忍不住縮了縮脖,可他身上的溫熱讓她不舍鬆手。
她多久沒抱過他了啊。
這具每一寸肌理都卉滿張力的身體,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每一處傷的走向, 也在暗中去調查他受傷的來源, 多半是被侯爺打的, 三天一小打, 五天一大打。
楚引歌也在這兩月逐漸明白為何他要裝紈絝,為了氣侯爺罷。
他恨自己的父親殺了謝師,可是他沒法狠心對侯爺如何, 隻能自苦自懲,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打得身無完膚,他才心安理得, 苟活於世。
這個傻子。
楚引歌的眼眶泛濕:“笨世子。”
他的喉結微滾:“ 什麽時候知道的?”
“你請川衍來吃飯的那天。”
白川舟一怔,原來她那日就知道他是閣主了啊,原來她那天是故意氣他。
難怪在他問何時對川衍動的心時, 她要反駁是對閣主動心。
他那時還不明所以, 總以為對她而言,川衍和閣主不是一個人麽。
原來她那天就什麽都知道了。
眼下想來她是在對他說, 即便知道了真相, 我還是會管不住心對你動情。
這個小混球。
他跳下馬, 一把將她攬入氅中, 聲色低啞:“楚引歌, 你就是個混蛋。”
她在他懷中輕輕的笑了, 她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在用力的破開皮肉, 將她裹挾。
“不是爺教我睚眥必報?”
他非得瞞她, 還夥同那麽多人騙她, 那她就將計就計,讓他也難受。
白川舟眸色翻湧,抱得極緊,力道大得恨不得將她揉碎在骨子裏,“你就會欺負我。”
她被抱得喘不上氣,伸手摟緊了他的腰,眼眶漸漸紅了。
寒風獵獵,紅纓槍上的流蘇簌簌作響。
周圍看呆了的將領們這時才紛紛醒過神來,雖然他們素聞世子爺紈絝,但也未曾想在府門口就能瞧見這**一幕,這抱得這麽緊,還怎麽抓人,紛紛看向楚翎。
“謝棠!”
楚翎看著兩人繾綣,握著韁繩的手掌被裂疼,他從懷中掏出玉牌,冷喝道,“奉皇上私諭,召你速去養心殿,問前朝舊臣一事。帶走!”
侍衛們得令,紛紛下馬。
白川舟將楚引歌護在身後,黑眸幽深:“到底是問還是審,楚將軍不妨明說。”
“我們隻是奉命前來,還望世子爺讓開,否則,一律以大不敬定罪!”
“嗬,大不敬,小爺我就沒對誰敬過。”
白川舟緊緊地握拽著楚引歌的手,嘴角噙笑,眼尾泛著薄薄的紅,端得是恣意不羈:“要帶走吾妻,先從爺身上過!”
“大膽逆子!”
一黑馬冒雪前來,楚引歌往聲音望去,正見來人滿目刺骨也望著她,心裏咯噔一下,是侯爺。
侯爺眼簾垂落,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謝棠,皇上有令,命你前往養心殿一敘。”
“白盛清!她可是你的兒媳婦!什麽一敘,不過就是以刑相逼,謝師已死,無法認罪,你們就逼他的女兒,逼他的骨肉認莫須有的罪!”
白川舟看著他,氣血滾湧,“謝昌有何罪?謝棠又有何罪?你們要這樣緊逼謝師一家,連他唯一的骨肉都不放過。”
“逆子住口!”
“我為何要住口?我為吾妻伸冤為何要住口?”
白川舟鬆了楚引歌的手,脫下雪白氅袍給她係緊,走向侯爺,目露寒光。
“哦,忘了,皇帝是被今早在宮門前的幾隻鸚鵡弄怕了罷?過不了多久,全城就會知道謝昌貶至潮州後,招辦學堂,授立世之道,慕名弟子愈來愈多,甚至還有藩國來請謝師講學,皇帝怕謝師威望過甚,守地稱王,一封降罪書迫謝師認罪,謝師不從,便殺了滿門,屠了七十八條生命,這就是你護的君王!”
“那幾隻鸚鵡胡言亂語,連你這個孽子也跟著胡言!”
他一巴掌扇在白川舟的臉上,“紈絝浪子,滿口昏話,來人,將這不孝子押進侯府!”
“侯爺且慢!”
楚翎馭馬緩步前來,寒眸冷厲,掠過一絲探尋之色,“世子爺這麽了解謝昌,那幾隻鸚鵡莫不就是世子爺放的罷?”
白川舟還未答,就聽身後的清冷之音響起:“那幾隻鸚鵡是我放的,和世子爺沒有關係,是我想為父親翻案。”
楚引歌往前走了幾步,她在一旁漸漸知了全貌,有人在宮門放了鸚鵡,說了謝昌無辜被害一事。
這鸚鵡定是白川舟放的。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生父生母死因,功高震主,深得民心,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相隔千裏也不放過。
楚引歌的柔指輕輕撫觸著白川舟的臉上的五指印,紅得刺眼,她吸了吸鼻子,輕聲說道:“記得抹藥,是白瓷那罐,可別用黑瓷那罐了,進宮沒準還能見到四皇子和嫻貴妃呢,好久沒見,也怪想的。”
白川舟眉間一蹙,看著她的眸色,一愣。
這才明白楚引歌的話中意,她特意提到黑瓷瓶,那個能封內力的藥丸,就是在提醒他,眼下千萬別衝動,泄露他是閣主一事。
他將要劈出去的銳鋒掌力默默地化為無形。
是啊,他可以硬拚將棠棠救走,遠走高飛,可還有困在宮中的四皇子和阿姐,他們就如籠中之鳥,之前四殿下的中毒就是前車之鑒,他和棠棠可以走,可他們卻逃不了。
這兩個月的肅清都將付諸東流。
楚引歌見他目色垂斂,眸中含著隱忍悲痛,知他已明白她的意思,輕推開他,提鐙上馬。
白川舟拽著她的馬韁不讓走,眸底猩紅,侯爺的皮鞭抽在他的身上,瞬間劃開了他的衣袍,血肉翻飛,揚聲高喝逆子鬆手,可他卻站立未動。
雪落得更大了,落在那一道道剜著的血口上,似在撒鹽,她聽到了他的悶哼。
血腥彌漫,楚引歌看著他的下頜桀驁,鼻頭發酸,一點一點掰開了他的指。
他頭頂覆著的那層薄雪,她沒舍得拍落,目色晶瑩宛如秋水,朱唇一點在雪中更似紅梅嬌豔,一笑勝春華——
“莫難過,和世子爺一同淋過雪,也算共過白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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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下馬,楚引歌見到了那幾隻鸚鵡倒在了血泊之中,不遠處還有一些聽熱鬧的民眾被官府捂嘴拖走了。
在皚皚白雪上,那些血似半掛紅霞,豔得刺目,唯剩一鸚哥尚未死絕,口中還喃著詞:“.....謝昌傳授巫術,蠱惑民心,妖言惑眾,勾結外番。實屬十惡不赦!滿門抄......”
斬還未說,就被楚翎割了喉。
楚引歌斂眸,這是降罪書裏的內容吧,還真是什麽罪名都往她的父親上安。
她跪下,朝這八隻鸚哥拜了三拜。
攬月樓的金鈴在寒風中撞得破碎,她起身時,身形不穩,邊上的楚翎欲要來攙,被她的寒徹的眼神踉蹌逼退。
楚引歌緩步跨進宮城,回頭看了眼那些鸚鵡,還好,他們和父親一樣,是死在宮外的,而不是在宮中,不至於髒了身。
養心殿內。
侯爺在一旁垂首道:“皇上,謝棠已帶到。”
他的聲色已全然不似幾月前對待兒媳婦那般慈柔了。
侯爺與白川舟入仕之道迥然不同,侯爺忠的是君,無論皇上做過多荒唐的事,殘害忠良也罷,貪墨銀餉也好,君為臣綱,他始終忠於君主。
可白川舟忠的是心。
在侯爺眼中,她眼下就是謝棠,謝昌之女,皇上要除之人,而不是他的兒媳婦。
虧她,虧她還跪著叫他一聲父親。
楚引歌輕笑,真狠啊,送走了他的親爹,還要來送走她。
皇上從堆疊的奏章中抬眸看向她,目若懸珠,似要從她身上看到故人,但半天未語。
侯爺在旁輕斥:“見到聖下還不下跪?”
楚引歌沉默不言,他們其實是見過麵的,在楚引歌春闈奪魁之時,皇上誇讚她年輕有為,乃鄴城第一女畫師。
那時他是君,她是臣,臣跪於君王,理所應當。
可眼下,他是殺她謝氏一族的元凶,她跪不下去,低不了頭。
楚引歌直視天顏,麵上絲毫未懼,淡說道:“要殺要剮盡管來,但父親沒認的罪,我也不會認。”
浩氣清英,這份氣節確實像極了謝昌。
皇上看著她的那雙明眸漆亮,忽然大笑了起來,揮退了眾人。
侯爺和楚翎走前都看了楚引歌一眼,方闔上了門。
鎏金浮雕花卉紋三足銅爐前香煙繚繞,在兩人之間輕拂。
“你長得不像你父親,但脾性倒是像極,倔。”
皇上扼袖提腕,在紙上遊龍行走,不知在寫著什麽,嘴角含笑:“你莫慌,朕今日詔你來,不是讓你認罪的。”
楚引歌原以為他上來就會逼她認罪,倒未想他與她講起了父親。
“年少時,走在前頭替朕劈浪,扶朕上位,後出新政,為朕擺平冗官,再後來啊,朕讓他入內閣,當首輔,可他的鋒芒太過盛了,群臣拜得皆是他不是我,所以朕就將他貶了,君與臣,不就是這點事,沒甚麽新鮮,但朕還是想同你說清楚,不是朕要趕走他,是這朝堂容不得他了。”
他的語氣無波無瀾,似在說著一件很尋常的陳年舊事。
“他倒是這麽多年來,朕唯一能看上的臣子,哦,現在的閣主倒也算得上一位,他們啊,都不忠於朕,忠的是自己,平生持傲骨,意氣旁斜出。”
楚引歌聽到這兒,心下一驚,恐怕這狗皇帝今日詔她來,並非是為了讓她認罪,而是為了引出閣主。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本來以為閣主是他的兒子,兩人的行事作風實乃過像,就派人查謝昌和閣主,倒未曾想,閣主的生平無跡可尋,竟將你翻出來了。”
楚引歌已覺不妙,恐是她和牧之都想錯了。
她的聲不由地發顫:“你到底想幹什麽?”
“憑楚編修的頭腦,應當想到了罷?”皇上歇了筆,目含內蘊,“聽聞你和閣主走得近,這臣子沒點軟肋,朕害怕啊。”
他拿起剛剛寫的字,展於她麵前,上題“底”字。
“很簡單,朕要你親手揭下他的麵具,讓朕看看,他是人是鬼。”
“不可能。”
楚引歌顱內滾裂,“你想都別想。”
“揭下他的麵具或者殺了他,選一個,事成後,朕親自替你給謝師翻案。”
他的眸露冷寒,“你總不想自己的父親屍骨未寒,在千年後還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罷。”
“你錯了。”
“你說什麽?”
楚引歌輕笑,仰頭提聲:“你錯了。我父親生來鐵骨錚錚,他沒做錯一件事,自是無懼身後名。”
她往前走了兩步,“反倒是你,今日八隻鸚哥雖被殺亡,但明日全城百姓定知曉父親被害一事,你太小看民心民意了,你可以捂住他們的嘴,卻捂不住他們的心,綁不住他們戳你脊梁骨的手腳!”
“放肆!”
“你不信,就看著瞧罷,閣主沒錯,父親沒錯,他們清清白白,不肯卑身任人撚,敢以腔怒焚眾言,不像你是行屍走肉的敗骨昏君!”
“住口!”
皇上看著這張臉,瞳眸璨得如同灼日,竟灼得他挪開了眼,他衝外厲喝:“楚翎進來。”
他指著楚引歌的眉心:“將她帶上軒轅台,金吾十八弓箭手就位。”
楚翎身軀一震。
女子卻雙肩倏爾一鬆,笑得坦**:“死有何懼,我這條命本該十一年前就該了結。”
“朕不會讓你這麽容易死......”
皇上走到她跟前,盯著她,“去禮部請尚書來軒轅台觀禮!聽聞他對你用情至深,朕倒要看看,閣主是會選擇你的命還是選自己的命。”
楚引歌瞳眸一縮。
“你做不出抉擇無妨,那就由他來選!”
.......
雨雪霏霏。
楚引歌走出養心殿時,看到宋譽跪在殿前,他著一襲墨綠官袍,背挺得板正,似在漫天大雪中長出的翠竹,舒朗秀雅。
她想起幾月前,他有性命之憂時,她曾對他說,“若皇上真下殺令,我會跪著替你求上一求。”
他當時還被氣笑。
但未曾想,她沒替他求上,如今竟是他替她跪地相求。
楚引歌正欲抬步往他那裏走去,卻被楚翎提住後領,輕喝道:“陛下正在氣頭上,你若不想置他於死地,就別去見他,他頂多是被當成你的同僚在求情,而不至於被順藤摸瓜抓到宋師一脈。”
楚引歌一愣,宋師是父親的密友,這狗皇帝都能將父親的弟子斬於麾下,必是不會放過他的友人。
她覷了他一眼:“為何幫我。”
楚翎鬆了手,垂眸深深地凝她:“我以為你很清楚。”
她之前並不算清楚,就像她不明白那日他為何要替她擋著王氏,姨娘自縊那天,他為何要給她傘,但她已經曆**,這眼神讓她清楚了。
楚引歌不再多言,見宋譽渾身都落滿了雪,耳朵凍得通紅,指骨泛著圈圈的濃鬱的紅,那可是握畫筆的手啊,她低懇道:“幫我給他送把傘罷,我見不得他這樣。”
楚翎對周側的金吾衛交代了幾句。
待走了很遠,楚引歌才敢回眸看,見有人撐著骨傘站在宋譽身側,他望了過來,她衝他點了點頭,他們之間的默契,他應該能明白她為何不過去。
她見他已慢慢撐地起身,似是跪久了腿腳酸麻,還未站穩,又摔在了雪裏,像是化在雪地裏的綠泥,她不忍再看,往軒轅台走去。
皓色遠迷庭砌,楚引歌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宮瓦皆被覆上層雪,她在去年初雪許的願,恐是要在今年初雪了結了。
她剛攏緊身上的仙鶴氅袍,就被楚翎手上塞入一弓箭。
“你還有何話想說?”
楚翎手拿著棉布,看樣還要堵上她的嘴。
周圍的宮牆上站在皇上和侯爺,還有各大朝臣,十八弓箭手已就位,這是鄴城箭無虛發的最強箭手,她也有所耳聞,現如今都對準了她。
“你別怕,皇上今日將你召來,目的不是你,而是閣主,這些弓箭手也是為閣主而設。”
楚引歌淡淡掃了他一眼:“你早知道我是謝棠了吧?”
楚翎沒否認,應了聲是。
閣主害他母親十指全廢,父親入獄自盡,還害他成了這副鬼樣子,他恨得咬牙切齒,而這些,都是因楚引歌而起,所以他去調查了她到底是誰,能得閣主這樣重視。
直到他在一月前,知道閣主對謝昌十分景仰,他順著謝昌這線查下去,查到楚引歌就是謝昌之女——謝棠。
他知道閣主對謝昌必有動作,終於等到了今早的八隻鸚鵡,他知道機會來了,這才稟明陛下謝昌之女還活著一事,這鸚鵡恐是謝棠放出的。
“你在利用我抓閣主......哈,你不敢和閣主正麵交鋒,就利用我.......”
楚引歌嘴角含笑,但卻落滿輕蔑,“你這個宵小鼠輩,無能之徒!永遠都比不上......”
楚翎扣著她的下頜,將棉布塞入了她的口中,目光凜寒:“比不上誰?你的好夫君?還是你的好閣主?楚引歌,你以為我像皇帝那麽蠢,還不知閣主是誰麽?!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他微微俯身,半眯著眼,在她的耳邊輕語:“我就是利用你,將他引出來,讓他的麵具揭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害我家破人亡,我讓他賠上一個侯府又如何?!”
楚引歌身形一凜,楚翎什麽都知道......若是讓皇上知道白川舟就是閣主,光會武一條已是死罪,這兩月他又在朝中樹敵太多,擋了多少貪位慕祿之人的道,侯府也會因此徹底遭殃。
楚翎借皇上之手利用了她,不僅是想拉閣主下馬,還想將整個侯府跟著陪葬。
今日這局,隻要白川舟來,就是死局。
“不過你放心,我舍不得傷害你。你是謝棠也好,楚引歌也罷,都隻能是我的。”
他的聲色勾著笑意,卻讓楚引歌後脊滾顫,一陣惡寒。
她杏眸瞪他,抬腿發力,用膝骨往他的腿上狠戾撞去,卻被他一閃躲撲空。
“別動,你的好郎君來了。”
楚引歌瞬間散了力。
楚翎將她轉過身,迫她抬眸,楚引歌看所來之人一身墨袍,氣場孤清,麵帶那張詭異的無表情麵具,漆眸似出鞘利劍,散發著鋒銳孤傲之勢,宛若夜鷹,盛氣淩人,但看到她的眉眼後,掠過一絲柔和之色。
這抹一閃而過的溫柔,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與此同時,楚翎握緊她手中的弓箭,抬高,對準白川舟,在她耳邊輕哂:“手別顫啊謝棠。”
作者有話說:
這幾章虐過就沒有虐點了~因為要將上一代的恩怨了結。
不肯卑身任人撚,敢以腔怒焚眾言。來自摘抄,忘了出自何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