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樓越發地鬱悶了,這一個謝影閣謙虛得有點過頭,什麽“多練練”,“多指導”,這種詞匯,從前謝影閣絕對不用的。從前她跟謝影閣排戲時也常有爭論,謝影閣是個不輕易放棄自己藝術見解的人,對不同的意見她不辯個水落石出是不會改變自己的。如果你的看法說服了她,她便會說讓我再仔細想想。再排這段戲時,你會發現她已悄悄將你的意見融會到她的路數中去了。秦玉樓內心裏還是懷念從前那個清簡捐介的謝影閣,隱隱有些討厭這一個殷勤恭順八麵玲瓏的謝影閣。
秦玉樓心裏糾纏著謝影閣貌合神非的變化,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踏實,早上醒得稍遲了些趕到排練場,那謝影閣已等著了,卻沒有換練功服,衣著如花似錦地坐在那裏。
秦玉樓心裏便不痛快:你不是要多練練嗎?貴賓似的閑坐著做啥?喉嚨便粗起來:“咦?小謝,還不換衣服啊?今天得抓抓緊了……
謝影閣巧笑著站起來,道:“秦大姐,我會抓緊練的。今天上午我們休息半天好吧?我帶你去見個人。”
秦玉樓心火忽喇忽喇冒上來:“都什麽時候了?小謝,審查通不過,還是會換節目的!”
這個謝影閣索性咯咯咯笑起來,道:“秦大姐,我曉得的,我會抓緊練的。可這個人非常非常想見你呀!”
“什麽人?”秦玉樓脫口而出。滿肚的問號,就像一群候在側幕邊的斤鬥龍套,鑼鼓經一起,便撲通撲通往外蹦了。
這個謝影閣收攏笑,正經道:“秦大姐,可以說她是越劇界的前輩吧,聽講我們複排《白兔記》,就一定要約見我們倆。我都跟她說好了,你看?”
就像舞台上一束追光刷地罩了下來,秦玉樓感到通體透亮,激動不已。
這個謝影閣領著秦玉樓竟去搭乘長途公共汽車。秦玉樓也不問究竟,預料這出戲會有個聳人聽聞的結尾,且冷眼看她如何一步步地翻花樣。
一個多小時後,長途車抵達一座古雅的小鎮,這個謝影閣便招呼秦玉樓下車了。秦玉樓看站名,心一動,這兒便是省藝校所在的古鎮,也是謝影閣前幾年一直居住的地方。霎時間秦玉樓已經完全明白這個謝影閣要帶她去見誰了。許多天盤桓糾結的謎團終於即將解開,秦玉樓突然心跳加劇,“答答答答,答答答答”,催場單皮鼓一陣緊似一陣。
這個謝影閣引秦玉樓在古鎮曲裏拐彎的街巷中蛇行了一陣,來到一座陳舊而僻靜的院落跟前,那黑漆斑駁的木門邊,掛著一塊“某某鎮康複醫院”的舊木牌。秦玉樓的心狠狠往下一挫,效―仿佛一錘敲在破鑼上。
秦玉樓終於見到了從前的謝影閣,她魂牽夢縈的真正的謝影閣!
病房並不大,直籠統的一間,卻依次排下六張病床。這個謝影閣徑直將她領到最靠窗的那張病床邊。坐在床腳跟的一位圓鼓鼓的中年女子嘈地彈起來,朝她喊了聲:“秦先生……”便捂住嘴抽泣起來。
窗戶翁開一條縫,卻懸掛著一幅灰不溜秋的布簾。屋裏光線便幽暗了一層,近午時辰卻像黃昏一般。
秦玉樓俯向病床,同樣灰不溜秋的被單下,薄削削一具身體,隻有麵孔露在外麵―這一張麵孔的形狀雖與身邊站著的這個謝閣如同一個印盒脫下來的,可顏色神態卻迥然不同―露在被外麵的麵孔,黃蠟蠟的,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石膏澆鑄一般!
可秦玉樓馬上感受到了從前謝影閣那種疏淡幽冷的氣息,一人與生俱來的氣息是無法複製也無法毀滅的呀!她輕輕喚道:“謝……”便硬咽住了。
拾妹挪來一張方凳,讓秦玉樓坐下。秦玉樓一手伸進被單,小翼翼捏住謝影閣五根指頭,像捏了一把碎玉,極力閣落,路蹭得手心生痛。
“怎麽……怎麽會這樣?”秦玉樓說話時牙齒隻打顫。
拾妹抽抽泣泣道:“秦先生,你那晚打電話來是吧?大姑娘勁十足,練長袖練到深夜,不曉得怎麽就摔倒了。醫生說,是腦溢血,幸虧救得快,保住一條命,可右半邊的身子,卻,卻不會動……這叫大姑娘以後怎麽活啊?她是離不開戲的人哪!”
這時秦玉樓感到被單下謝影閣那堆碎玉般的指頭稍稍蠕動了下,再湊近了看她,那麵具上一雙眼皮緩緩掀開了,一對眼珠子星般閃爍著遙遠而微弱的光。秦玉樓忙喚道:“小謝,小謝,我是樓!我是劉知遠啊!”
謝影閣眼皮一掀,眼珠一閃;眼皮再一掀,眼珠再一閃。
拾妹湊上來,道:“秦先生,大姑娘有話跟你說呢!”便側身將朵貼到病人的嘴邊。
秦玉樓隻聽得謝影閣喉嚨口深井冒泡般咕嚕咕嚕響了一陣,妹直起腰,低聲道:“秦先生,大姑娘說,要你把她―她是大姑的妹妹,要你把她當作謝影閣!”又俯下身去聽了一會,又直起腰道:“大姑娘說,她妹妹會唱全本《白兔記》。秦先生”急促起來,拾妹忙撫著她額頭,道:“姑娘,我曉得,我懂你的意思……”再直起腰身,圓端端的麵孔上掛滿了淚珠,泣聲道:“秦先生,大姑娘求你把她當作真的謝影閣;大姑娘希望你們的《白兔記》再現舞台,長演不衰;大姑娘希望謝影閣能在越壇重整旗鼓,重現輝煌……”終於說不下去了,撲倒在病人身上坳哭起來。
秦玉樓用力吸了口氣,將她掩在被單下碎玉般的手指捏得更緊了,也俯下身,盯著那對寒星般的眼珠,輕輕地卻是一字一句地道:“小謝,你安心養病,先由你妹妹代你扮李三娘,我不會揭穿她的。等你康複了,我和你再續劉知遠和李三娘的姻緣。我會等你的!”
當年秦玉樓哪裏能預料?謝影閣半側癱了的身子十六年來沒有絲毫起色,她隻能坐在輪椅上艱難地挨日子。而她的妹妹,卻把“謝影閣”這個名字重新唱紅戲台,她自然便成了眾望所歸的越劇名旦謝影閣。如今,還有誰會懷疑,現在這一個謝影閣不是從前那一個謝影閣呢?
秦玉樓此番是經過慎重思考,才決定破例帶餘青鵝直接拜渴從前那一位謝影閣的。她曉得那一位謝影閣是很欣賞餘青鵝的。那年她去藝校為省越劇院挑選新人,那一位謝影閣便叮囑她一定要把餘青鵝招進來。她也曉得現在這個謝影閣特別不喜歡餘青鵝,就是因為這個謝影閣的阻撓,才使餘青鵝被拒於省越劇院大門之外,一棵靈芝草便淹沒於荊棘草莽之中。
秦玉樓對餘青鵝一直抱有深深的愧疚之心,那年,這一個謝影閣正是通過自己的手拆散了餘青鵝封簡月這對最佳搭檔。當時這個謝影閣正聲譽鵲起,不僅省越劇院需要她,自己作為她的搭檔也需要她,便違心地助封為虐,幫助她用宓靜瑤替代了餘青鵝。
至於這個謝影閣為什麽不喜歡餘青鵝?秦玉樓一直沒搞清其間原由。以她猜度,餘青鵝那麽年輕又那麽出色,這個謝影閣也許生怕餘青鵝會迅速躥紅,蓋過自己的風頭?
旁人並無察覺,秦玉樓卻看得黑白分明。這個謝影閣演戲作風做人格調與從前那個謝影閣差別很大,可她扮相出眾嗓音亮麗,一登台便贏得掌聲陣陣,一時下,“謝影閣”三個字如鵬鳥展翅扶搖直上九雲霄。應該說,開始是“謝影閣”三個字成就了現在這個謝影閣,而後來,這個謝影閣也以自己的才華和努力使“謝影閣”三個字被叫得愈加響亮,愈加輝煌燦爛了。
讓秦玉樓優心忡仲的是,現在這個謝影閣自走紅以來,一改初到省越劇院時的謙卑恭順,變得傲慢驕矜,常以越劇表演藝術家自居對配戲的其他演員頤指氣使,說三道四。卻無人敢與她辯駁,更無人敢跟她提任何意見。可這個謝影閣畢竟已年逾知天命之歲了,身形不可抗拒地發福起來,麵孔上皺褶也密集起來。最致命的是嗓音,漸漸變得粗糙幹澀,翻高音時每每上氣不接下氣而露出破澱。秦玉樓自擔任了行政工作,演出機會相對減少,可她還是堅持每日打太極拳做氣功以鍛煉氣息,保持唱腔的順暢。而這個謝影萄卻毫無優患意識,一如既往地任性隨意,我行我素。
秦玉樓並不是擔心這個謝影閣在藝術上漸走下坡路,花不常穿,月不常圓,這也是常理。秦玉樓擔心的是“謝影閣”這三個字王能輝煌多久?倘若“謝影閣”隨著這個謝影閣的逐漸退出舞台而被人們淡忘乃至銷聲匿跡,豈不是辜負了那個坐在輪椅上困守小屋十六年的謝影閣?秦玉樓早已經為自己挑選到了可信賴可造就的傳承人,封簡月無論從外形、唱腔、做功諸方麵都是無可挑剔的好,更好在她對老師藝術風格的喜愛和鑽研。可“謝影閣”呢?宓靜瑤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傳承者,她的誌向顯然不在小小一方越劇舞台。月前,秦玉樓在省電視台演播大廳無意碰到久未謀麵的餘青鵝,不覺眼門前一亮,才會脫口而出道:“餘青鵝,現在越劇還唱不唱啦?小時候的功夫不要荒廢哆!”前日,秦玉樓接到小鎮演藝公司張書記的電話,說餘青鵝排演的新編傳奇越劇《西施歸去來辭》即將上演,其中有一段長袖功夫,是否能請謝影閣親自指導指導?秦玉樓當即便應允了。其實,在那一刻,她已經產生帶餘青鵝直接拜渴從前那個謝影閣的念頭了。
約摸午後兩小時,秦玉樓領著餘青鵝站在了謝家小院門口。多雲天,日頭篩濾去了強光,變得柔軟而溫和。謝家院牆上爬滿了不知名的草蔓,星星點點的黃白野花點綴其間,引動兩隻花蝶上下盤旋。秦玉樓曉得謝家這兩扇木門日裏不上鎖,輕輕一推便開。她還是規規矩矩抬手叩門,篤篤,篤篤篤。
“來了,來了。”門裏隨著應聲還有一串蹋蹋蹋蹋彈性十足的腳步聲,接著,門便嘩啦一聲洞開了。
拾妹滿麵笑容道:“秦先生,來了呀,她早候著了。”一對眼珠卻的溜溜在餘青鵝身上轉,又笑道:“這位姑娘,好生麵熟,畫上見到過的吧?”
餘青鵝聽其聲觀其貌,記憶深處什麽地方被攪動了。眼下雖是日光呆呆的午後,她卻仿佛身處一座月色溶溶花影鋪地的院子裏。
“小謝!”秦玉樓叫著,緊步子跑了過去,“你怎麽坐到外麵來了?”
原來拾妹已將大姑娘的輪椅推到院子裏,就停在那領翩翩舞動的青衣褶子跟前。還擺下一張折疊小方桌,兩把方凳。方桌上茶壺杯具,外加兩小碟糖果,是一付雅主待高朋的光景。
拾妹一邊斟茶,一邊道:“大姑娘聽講秦先生你要來,午覺也睡不牢了,早早就叫我端整好了。”
秦玉樓一把抓住餘青鵝往大姑娘跟前拽,意味深長道:“小謝,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大姑娘緩緩地轉了個角度,仰起麵孔對住了餘青鵝。餘青鵝心中“各答”檀板一敲,這張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麵孔,似曾相見,難道在夢裏?她壓低聲問道:“秦院長,她,是誰?”
秦玉樓攀住餘青鵝的肩膀,輕輕訴道:“謝影閣太忙了,她是謝影閣的姐姐,從前是位了不起越劇演員。謝影閣的《白兔記》就是從她這裏學去的呢!”
“哦―”餘青鵝籲了一口氣,又道,“那,我怎麽稱呼她?”
秦玉樓笑道:“你自然要尊她一聲謝老師哆!”
餘青鵝便九十度鞠躬,畢恭畢敬叫道:“謝老師你好。”
大姑娘顯然是記起了她,忽就抬起左手筆直地伸向她。餘青鵝正不知所措,秦玉樓便操了她一把。她往前趟超了一下,趁勢抓住了大姑娘的手―涼贍毗滑膩膩的感覺霎時間貫通了全身,記憶的潮水洶湧而來,將她淹沒。在那方月色溶溶鋪滿花影的小院子裏,她也是這樣拉住自己的手,聽自己唱那一段“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還問自己,想不想長大了上台唱戲啊?麵前的這張似廷非笑似哭非哭的麵紮上雖然找小到那枚蘭花瓣憋的檔後,叫餘牙鵝確定,這一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謝影閣啊!
“謝老師,我來了―”餘青鵝這一聲叫喚出自肺腑,情深意刀。秦玉樓不覺熱淚奪眶而出,忙揮手抹去了。端起茶盞,咕咚咕冬,一口氣灌下去滿盅香茶。她曾傷害過麵前的這兩位,她一直對也們懷著深深的歉疚。今天,她終於把這一筆夙債還掉了。
秦玉樓拍拍餘青鵝的背,笑道:“小餘,你要抓緊機會跟謝老師簫,有什麽問題盡量問,好吧?”又俯身向大姑娘,“小謝,下午導演E幫我學生封簡月摳戲,我得去盯著。我把她交給你了,你要好好氛撥點撥她,玉不琢不成器嘛。我不打擾你們了,隔日空了,再過徑看你。”
拾妹便送秦玉樓出去。這邊,大姑娘急煎煎就讓餘青鵝唱起徑了。
餘青鵝原是想唱《西施歸去來辭》中的新詞的,一張口,卻唱了李三娘重逢丈夫劉知遠時的老調子:
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
磨滅了多少晨與昏。
十六年,寒暑井台可作證,
踩過了多少冬與春。
十六年,含淚玉桂可作證,
灑下了多少血淚痕。
十六年,苦水魚塘可作證,
闖過了多少―死與生……
她完全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方月色溶溶花影幢幢的小院裏,她麵對著自己心中的偶像,麵對那張印著枚蘭花瓣酒庸的美麗麵孔,訴說著這些年來自己的苦悶、失望、怨憤和渴求。她積壓了多年的委屈和著淚水暢快地向外流淌著,每句唱腔都會被吸泣打斷。待唱到最後那句“十六年”,要由低向高大跳七度的飛腔,她終於硬咽住了,唱不下去了。她惶恐地看看她的謝老師,謝老師依然是那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卻抬起左手塞給她一方紗帕子。餘青鵝慌忙將帕子捂住麵孔,她聞到一股淡刮刮的草藥味道。
這時,便聽得她的謝老師徐徐緩緩,一字一頓地道出一番言語:“嗯,唱功不錯。噴口有力,咬字清晰,氣口運腔從容不迫。有的裝飾音我以為還是少用為好,你想想,李三娘那時刻的心情是怎麽樣的?唱得平實些反而更打動人。你最要緊的問題是要學會控製情緒,在台上,你演李三娘,你是李三娘又不是李三娘。你的眼淚不要流在臉上,那樣會泅汙了你的妝容。你要控製住你的眼淚,讓它流進你每一句的唱腔中去,所謂聲聲淚,字字血,那樣才能使觀眾感動,讓觀眾流淚。方才你哭得都唱不成腔了,真在台上,不就走板冒調了嗎?”
“吮―”餘青鵝仿佛被一記響拔敲醒了一般,豁然開朗起來。她將臉上淚痕抹幹淨了,目光灼灼道:“謝老師,我明白了。這段唱,我重來一遍好嗎?”
她的謝老師麵具般的麵孔上沒有一絲表情的變化,可餘青鵝還是能感受到她目光中流溢出的愛撫與鼓勵。於是,稍稍抿了口茶,潤了潤嗓,餘青鵝又亮開了嗓門。
李三娘這一段“十六年”的唱段,餘青鵝連著唱了三遍。最後一遍落調畢,她的謝老帥用那隻活絡的左牛拚命拍打起輪椅的把手。餘青鵝不解其意,慌忙地望著老師。拾妹在旁咯咯咯笑起來,道:“大姑娘在為你鼓掌呢!”餘青鵝方才羞澀地翹了翹嘴角,便低了頭。
她的謝老師便讓拾妹替她斟茶,剝糖紙,弄得她越發地坐立不安。拾妹將顆果糖送到她唇邊,道:“姑娘,這十多年來,我從未見我家大姑娘這般高興呢。平素就是秦先生來,最多也是一杯茶了。姑娘,我倒是盼著你常常來呢。”
餘青鵝方才明白了,她的謝老師麵部已經無法表達情感,喜怒哀樂隻有從她細小的動作中去分辨了。
約摸歇了一盞茶的工夫,謝老師便讓餘青鵝舞起長袖看看。餘青鵝從包中取出加長了的簡易水袖,套上身,遲疑道:“謝老師,我功夫不行,見笑了。”便打了幾個鶴子翻身。頭兩圈長袖舞成環了,隨即便糾纏起來。餘青鵝搖搖頭,再來,仍是不成功。隻得停下,求助地看住她的謝老師。
謝老師竟用左手轉動輪子過來了,餘青鵝連忙迎上去。謝老沛一隻手撩起她的長袖,麵孔湊上去蹭了蹭,就用戲白的腔調言道:“拾妹,把我的青衣褶子收下來,給青鵝姑娘穿上―”
拾妹收下竹竿,褪下衣衫,往餘青鵝懷裏一送。餘青鵝急退兩步,“不不,我怎麽好穿老師的戲服?”
拾妹心裏是不舍得的,可她曉得,大姑娘要這麽做,總是有她道理的,別人想攔是攔不住的。便道:“你老師叫你穿,你就穿上嘛!”
餘青鵝隻得脫了自己的簡易水袖,穿上謝老師的青衣褶子,試譽抖袖翻袖揚袖,頓覺揮灑自如。謝老師左手掄著圈示意她舞起長,她便打了幾個鶴子,長袖輕靈飄逸地舞起來,白雲般環繞著她溝身子,耳邊但聽得獵獵風去,便身輕如燕地飛上了九重雲霄……
餘青鵝如夢初醒般收住身子,驚喜道:“老師,我舞成了對吧?優像我做夢做到的一樣!”
謝老師又用左手拍打把手,因道:“你的武功底子不錯,你那對交袖的料作質地不行,所以舞不起來容易打結。”
拾妹在旁插嘴道:“大姑娘這件褶子的料作,是我們老家最好內織工用上等蠶絲織就的,現在要找這等綢緞,難了。”
謝老師讓餘青鵝端隻方凳坐到她身邊,問道:“你方才做的一掃鶴子,是放在《西施歸去來辭》中的嗎?”餘青鵝驚訝老師足不出勺,竟也曉得她在排《西施歸去來辭》,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又點了點頭。
謝老師靜默了一會,忽道:“拾妹,你說巧不巧妙,我娘從前也氟過西施,她演的本子叫《烷紗記》,是從梁辰魚的本子中脫出徑的。”
拾妹抹起了眼淚,道:“好媽演的西施是文的,沒有長袖。唱腔需是糯得睞―”
餘青鵝真覺得自己跟謝老師緣分不淺,道:“謝老師,你母親也己越劇演員啊?”
拾妹大聲道:“蔡蓮芬的名字你聽到過沒有?唱苦戲是沒人唱尋過她的!”
謝老師似乎並沒有在意她倆的對話,她隻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聲去,又道:“我在《白兔記》磨房產子中也用了一串鶴子……”
餘青鵝忙道:“謝老師,我就是看了你磨房產子的劇照,模仿著編了這段長袖。”
謝老師像是問她,又像是自語:“西施舞的鶴子和李三娘舞的鴿子是一樣的嗎?”
餘青鵝一時不曉得如何回答,怯怯道:“謝老師,我隻看過你的照片,所以,所以,老是學不像……”
謝老師左手一拍膝蓋打斷她,道:“當然是不一樣的。西施告故土時是離別之傷,還有為國獻身的壯士氣概夾雜其間;李三娘奢房產子時是呼天喊地,孤苦無助,痛恨交加,肚腸寸斷。她們心清是不一樣的,所以她們翻出的鶴子,舞出的長袖也是不一樣的。也許動作的程式是一樣的,可是動作的人心情不一樣,一樣的程式傳達出的東西就不一樣了。你要曉得,長袖也是有喜怒哀樂的呀……”謝老師忽然咳了起來,好像要把心硬生生咳出來似的。
餘青鵝慌了,撲上去替她撫背。拾妹端了盞茶送到她唇畔,怨道:“大姑娘,多少年你都沒有這樣一口氣說這麽多了,前頭十多年說的話加起來也沒這一時說的話多!你不要這般性急嘛,來日方長,餘姑娘以後會常來的,對吧?”便朝餘青鵝擠眉弄眼地示意,要地表態。
餘青鵝硬咽著,不敢開口,生怕哭出聲,隻好使勁點頭。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餘青鵝踩著滿地的斷霞散彩、青苔綠塵走出謝家小院,她因要去趕回家的末班車,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別她的謝老師。臨別,謝老師沒有一句囑咐或鼓勵之類的言語,隻叫拾妹將那領青衣褶子疊齊整了,塞進餘青鵝的雙肩包中,餘青鵝挎上背包,肩上感覺到沉甸甸的,心境就像一出大戲即將開演前的舞台,是急管繁弦前的靜穆,是粉墨登場前的期待。
拾妹送餘青鵝到院門前,正待開門,門卻從外麵被推開了。拾妹滿臉托笑喊道:“二姑娘,今日回來得早嘛!”
二姑娘有些心事的樣子,心不在焉“唔”了聲,徑直往院子裏麵走,卻劈麵遇上了餘青鵝。餘青鵝當然認得她,慌在那裏,不曉得該招呼她還是不招呼她,卻被拾妹一把推,就推出了院門。
拾妹關好了院門回轉身,二姑娘正狐疑地盯住她,問道:“她是誰?我們家怎麽有陌生人進來?”
拾妹笑道:“二姑娘,她是我老家遠房的一個侄女,許多年不來往了。總算尋找到我了,我也有點親戚好走動走動了。”
二姑娘半信半疑自語道:“你這個遠親我倒像在哪裏見到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