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越劇院新編傳奇大戲《白兔記》不日便要舉行赴港演出前的公演,這幾日的排練已進人最後衝刺的階段。卻因扮演年輕李三娘的鑫靜瑤腳躁扭傷住院治療,排練不得不停頓下來。劇院領導心急如火,何導演卻不急,他正想騰出手來著重打磨劉知遠的戲。
在新銳導演何書野看來,這出新編傳奇《白兔記》新就新在劉知遠這個人物的重新設計和定位,在這個人物身上體現出了現代意識對複雜幽秘人性的人道主義關照和剖析。中國傳統戲曲傳奇故事中的人物都有臉譜化傾向,非黑即白,忠奸分明。何導演希望通過他的重新演繹,在這出新《白兔記》中為越劇舞台樹立起一個全新的、具有啟迪人生意義的、多重複雜的藝術形象,他認為這是傳統戲曲獲得新生命的必經之路。
何書野導演從圖書館借來一套《新五代史》,規定飾演劉知遠的封簡月和秦玉樓必須翻閱其中要緊章節,以初步了解劉知遠生活成長的曆史背景。他諄諄告誡這兩位“劉知遠”:你們塑造的劉知遠不是一般傳統才子佳人戲中的落魄公子,他是有抱負有誌向的亂世英雄。何導演細針密縷地跟她們分析劉知遠這個人物的心理脈絡,還要求她們分別寫出劉知遠不同階段不同行為的心理依據。這等嚴謹深人的排練方式,不要說封簡月沒嚐試過,就連演了四十年戲的老戲骨秦玉樓都是頭一次碰到。師徒兩人不敢有絲毫懈怠,全身投人其間,日裏排戲唱劉知遠,夜裏讀書品劉知遠,半夜裏做夢自己就變成了一千多年前那位五代後漢開國皇帝劉知遠了。
最近一段,秦玉樓為了“劉知遠”,索性搬到她副院長辦公室裏住了,省得每天老清老早起來擠公交車。這天,她一早起來便去劇院對馬路的飲食店買了鹹豆漿和糯米燒賣回來,想等著封簡月過來,吃了早點,一同去排練場,把前一天導演講的內容複習幾遍,演練得嫻熟了,方才定心。
秦玉樓等等封簡月不來,豆漿都涼了,不免著急起來。想必愛徒是連日排戲排得辛苦,睡死了。封簡月從來就是沒心沒肺倒頭就能睡的馬大哈,近幾日宓靜瑤住院,宿舍裏隻她一個人,沒人吵她鬧她,說不定她會一覺睡到明早也醒不來呢!這麽一想,秦玉樓坐不住了,便將豆漿杯燒賣裝在塑料口袋裏,拎著,去演員宿舍找封簡月去了。
秦玉樓看見封簡月宿舍的門虛掩著,暗忖:這姑娘馬虎也到頂了,睡覺房門都不關實。便輕輕推門進去,不想看見封簡月正立在穿衣鏡前左顧右盼的,不覺惱了,道;“阿月,都什麽時間了?何導演說不定已到排練場去了,你還在這裏磨蹭什麽呀?”
封簡月卻歡喜道:“秦老師你來得正好,你幫我看看,我穿這件裙子還行嗎?”
秦玉樓這才汪怠到封簡月破大荒套上那襲壓箱底的秋杳綠小碎花的連衣裙,肩部和腰身有點緊,箍勒得她曲線畢露,性感而嫵嵋。秦玉樓驚訝道:“阿月今天你有什麽重要活動?你跟何導演請假了嗎?”
封簡月扭泥道:“哪有什麽活動呀,我正要去排練場的嘛。”
秦玉樓意識到自己近來被劉知遠靈魂附了身,一定疏忽了當下許多東西。這刻她又回到她省越劇院副院長的身份,她打量她均愛徒,但見封簡月雙瞳剪水,唇紅齒白,明顯著了淡妝,配上身上均連衣裙,窈窕而明豔,與平素大大咧咧假小子模樣判若兩人。秦玉樓眼門前一亮,心卻咯瞪了一下:這姑娘動真心了!不免擔憂起來,她早風聞何書野導演很有女人緣,交往過的女朋友一隻手數不下來。還聽說何導演最新一任女朋友就是電視台《戲曲萬花奇》的主持人馬卉小姐。封簡月卻是從未談過戀愛的單純姑娘,一旦陷人一段不實際的情感,對她身心的傷害會妨礙她對劉知遠這個人物的理解與把握,從而影響到整出戲的完美呈現。
稍思量,秦玉樓決定暫不去點穿她,省得她尷尬,弄不好排練鄒排不成。便佯作木知木覺,慎道:“去排練場穿連衣裙太不合適了,脫了脫了,回頭再臭美吧。快換練功服,遲到了又要看何導演金色了。老實說,何導演不發脾氣還算看得過去,一發脾氣,臉拉導比馬臉還長,慘不忍睹!”
封簡月暗自一笑,隻得將連衣裙脫了,穿上千篇一律的練功及。兩人稍喝了幾口豆漿,便一起去排練場了。
她倆幾乎跟何書野導演前後腳踏進了排練場,其時,扮演嶽將軍之女嶽繡英的施小桐正在舞花槍,扮演咬臍郎的錢笑笑一串小翻如蛟龍騰雲,何導演由衷讚了句:“好!”封簡月偷偷瞄了眼她的阿野哥,阿野哥線條嶙峋的麵孔上有了薄薄一層笑意,好像一縷陽光投人了深穀一般。她別轉臉吐了下舌頭:幸好沒遲到。
何導演用最精簡的幾句話明白無誤地交代了今天上午的排練任務:“封簡月和施小桐留在排練廳繼續磨合‘人贅嶽府’那場戲,秦院長,你跟錢笑笑到隔壁練功房,將‘回書見父’那場戲再仔細琢磨琢磨,好吧?我想提醒大家,這兩場其實是我們新《白兔記》的戲膽,人物命運轉折的樞紐。這兩場戲出不來,整部戲就平庸了。你們分別對戲對到11點鍾,再兩組匯攏來串排,看看前後劉知遠在心裏脈絡上是否能順理下來。各位,開始吧。”
封簡月的眼角餘光一直追蹤看阿野哥的身影,看他留在了排練廳裏,心中便融了糖塊一般,拿起劉知遠打更用的鑼,快活地敲了一記:“吮―”,她自己都沒料到下手這麽重,鑼聲在若大排練廳裏“吮―吮―吮―”地縈回起來,嚇得她慌忙用手德住鑼麵。
果然,阿野哥發話了:“封簡月,你現在是劉知遠,他滿懷建功立業的雄心來到軍營,卻隻當上了打更夫,你想想他是什麽心情?更兼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他能敲出那樣響亮的鑼聲嗎?”
封簡月咬緊嘴唇,忍著不讓笑意**漾開來。在她聽來,阿野哥的斥責聲中也是充溢著關愛和親昵的。她便控製住歡跳的心,輕悠悠敲了兩聲鑼,“吮―吮―”,張口唱道:“敲罷了,二更鼓,劉知遠在軍營受盡苦。一身絕技無人識,懷才不遇做更夫……”
何導演抬手叫停,目光淩厲地盯住封簡月,凶巴巴道:“劉知遠,我從你的唱裏聽不出失落和怨憤!那兩聲鑼敲得太輕飄,要敲七沉重暗啞的聲音,懂嗎?重來!”
封簡月定定神,意識到自己心猿意馬跑得遠了,“吮―光―”這兩聲鑼便敲得如同歎息一般。
這時候,身披戎裝,手執紅穗長槍騎馬巡營的嶽繡英上場了。
在古本南戲傳奇《劉知遠白兔記))中,嶽將軍之女嶽繡英是位尼不出戶的閨閣小姐,她在繡樓上偶然開窗,看見了在風雪中敲更均劉知遠,動了側隱之心,擲衣給他取暖。而在省越現今這版新:白兔記》中,何導演大刀闊斧將嶽繡英改成颯爽英姿的女將,在叢營時偶遇敲更的劉知遠。何導演認為這樣改動後,劉知遠與嶽秀英之間的戲會更豐富更有趣;而且把嶽繡英與李三娘的身份特正設製得愈不同,愈給劉知遠負情製造理由:劉知遠再娶嶽繡英為妻,除了想利用這婚姻改變命運,也不乏情感上的動因。
嶽繡英的馬差點踩著一堆被大雪伏蓋著的東西,她下馬一看,雪下埋著的竟是饑寒交加而暈倒在地的更夫。女將軍亦有慈悲心不,她讓手下將他抬進營帳。
劉知遠蘇醒後發現躺在嶽小姐的帳篷中,又驚又喜,急忙叩首直謝。嶽小姐見他彬彬有禮,氣度不凡,便好奇地追問他的身世。刊知遠訴說了自己坎坷的經曆,卻有意無意隱瞞了在沙陀村與李三娘成親這一節。接著,又趁機表達了自己投筆從戎,馬革裹屍,妻奇功而垂青史的壯誌雄心。嶽小姐對他頓生愛意,兩人徹夜圍戶長談到天明。
這一段戲完全是一對青年男女心理的較量,各懷心思,互相試朵。最後才互表衷腸,私訂終身。一路排下來,施小桐飾演的嶽繡岌很快得到導演的首肯。嶽繡英的心理脈絡相對簡單明了,又有千金小姐矜持羞怯的一麵,更有女將軍任性剛強的一麵。何導演表揚施小桐把握唱腔中柔與剛的分寸很到位,卻批評封簡月不入戲,沒有把劉知遠內心曲折的心路曆程充分表達出來。
施小桐便附和道:“阿月,我老覺得你這兩天太娘娘腔了,我都無法愛上你了呢。”
封簡月翻了她一眼,冷笑道:“又沒有化妝,你怎麽愛我?”潛意識中,封簡月最近特別不想扮男人,特別當著阿野哥的麵,她總是不知不覺流露出女兒家的嬌媚。
何導演卻捉住了她的把柄,道:“封簡月你大錯特錯了。哪怕不化妝,你也應該把劉知遠堅忍堅毅百折不撓的男子氣概表現出來,否則再化妝,你也不會像真正的男子漢,嶽繡英也不會愛上你。你要牢牢記住,你現在不是那個叫封簡月的女子,你是劉知遠,你是個男子漢!”
封簡月所氣惱地瞪了阿野哥一眼,她想大聲對阿野哥喊:“阿野哥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是女人呀!”當然她不會喊出來的,她必須在阿野哥的指導下,繼續去演那個叫做劉知遠的男人;當著阿野哥的麵,她收斂起女人所有的魅力和柔情,把自己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男人!
這場戲一直磨合到中午。秦玉樓和錢笑笑早過來了,正等待何導演驗收她們倆排練的結果。可何導演就是揪住封簡月不放,每句台詞,每段唱腔,反複地跟她分析,反複地要她演練。封簡月身上,劉知遠的魂靈終於回來了,但見她舉手投足,高視闊步而溫文爾雅,一句起腔:“嶽小姐呀!”情切切而意綿綿,叫得施小桐柔腸百轉,情不自禁,手執兩支花翎,雲步圓場至封簡月跟前,臥魚下丈,―又父日氣刀了。
秦玉樓首先為愛徒鼓起掌來,喝道:“好!”
何導演終於露出滿意的笑,也跟著拍了拍手。此刻他褲兜中三機的鈴聲大振―何導演是率先引領社會潮流的人,早早就擁獷了一款漆黑的諾基亞手機。何導演捏著手機,“唔唔唔”,含混,幾句,便道:“上午就排到這裏了。秦院長,電視台有點事找我。:午三點,還在這裏,我們串排,你看呢?”
秦玉樓立馬想起電視台那個漂亮的女主持馬卉,隻笑道:“我I服從何導演的安排。”
何書野有點著急的樣子,拎起背包就朝門外走去。封簡月一士把握不住,跟了上去,道:“阿野哥,又沒有人追你的場,這麽急幹否?人家還有話跟你講嘛。”
何書野看看手表,道:“小月,我中午還有事,什麽話?下午回乏再說。”
封簡月伍,泥道:“我媽聽講你給我們當導演,要謝謝你,給你帶”許多東西呢。在我宿舍裏……”
何書野笑道:“嬸嬸這麽關照我呀?你可不能貪汙了,下午排襖時,你把它帶過來吧。”
封簡月沒言語了,又不想這麽快放他走,直勾勾地盯住他。
何書野壓低了聲音,道:“小月,排練時我對你凶,對你狠,你不尋告訴嬸嬸啊。我是想要你把劉知遠演好……你記住我的話,你三劉知遠演成功了,我們這出《白兔記》就成功了,你也成功了!”
封簡月感覺到阿野哥對自己的千般心思,一時間不敢說話,生把眼淚帶出來,隻用力點了點頭。
那邊廂,錢笑笑味味笑道:“秦院長,你看封簡月那副哮樣,她跟何導演談戀愛啦?”
秦玉樓輕輕拍了下錢笑笑的後腦勺:“亂嚼牙根!唯恐天下不亂呀?他們是老鄰居,就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吧,也分開這麽多年了,不搭界的。”
施小桐鼻腔裏輕輕“哼”地一聲,道:“怪不得呢,我想封簡月怎麽愛打扮起來了!”
何書野雖屬於新銳潮流一派的人物,對藝術對工作卻是十分的頂真,說好下午三點開始排練,他是兩點五十八分準時踏進了排練廳大門。其時,秦玉樓領著封簡月、施小桐和錢笑笑已經自己串排了一遍,自我感覺都蠻不錯,就等著導演來誇她們了。
何導演情緒很高漲,總是深沉嚴峻的麵孔變得柔和親切,倒帶了點孩子氣。他帶給大家一個好消息,電視台《戲曲萬花筒》欄目同意拍攝新《白兔記》的電視藝術片。“當然,”何導演停頓了一下,以示下麵的話非常重要:“還要看我們這次公演的效果,所以,各位,大家努力吧!”雙手抱拳團圈作揖。
排練場上這幾個人聽了都很振奮,錢笑笑蹦起來,趁勢朝前做了個竄毛;施小桐沒她那樣誇張,手中長槍也忍不住轉了兩圈。
秦玉樓笑道:“何導,一定是你才辯無雙說動電視台的吧?我們劇院托你的福了。”
何導演正色道:“如果我們這出戲沒有實力,我再磨破嘴唇也說動不了人家的。我早說過,關鍵就在你們這兩場戲了!”
偏就封簡月不會鑒貌辨色,獨門心思要把母親送給阿野哥的味西交到他手中,捧著鼓囊囊一塑料口袋的土產品往何導懷裏一攀,嬌羞道:“阿野哥,我媽說,讓你補補身體。你要不會料理它們,壇媽叫我幫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