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越劇院新《白兔記》劇組緊鑼密鼓進行最後連排之際,古鎮旅遊局下屬演藝公司越劇團在若蘿溪畔新建的仿古戲台上演出了新編傳奇越劇《西施歸去來辭》,一炮打響。飾演西施的餘青鵝一夜之間成了遠近鄉村戲迷們口中嘖嘖誇讚的越劇明星。西施深明大義,義無反顧為國捐身,悲側側告別故土前有一大段椎心泣血柔腸百轉的長袖舞,許多有點年紀的老戲迷都說,這段長袖功夫已經可以跟三十年前越劇名旦謝影閣在《白兔記》中的長袖功夫媲美了。因為《西施歸去來辭》有口皆碑且口口相傳,到古鎮旅遊的人數一月之間增加了三倍。經濟效益和文化效益雙豐收,令演藝公司的領導們十分振奮。張書記對餘青鵝愈加關愛,打報告給鎮旅遊局為餘青鵝請功嘉獎漲工資,再打報告給鎮文化局,為餘青鵝申請國家二級演員的職稱,這在偏居一隅的古鎮中是絕無僅有的。
現在餘青鵝成了古鎮上的小名人,她走在大街小巷會被許多人認出,指指點點道:“西施,她就是西施呀。”也會有越劇迷跑上來要她簽名,塞給她一些小禮物,圍巾呀,頭飾呀,皮包呀,等等。餘青鵝卻並沒有因此而稍有沾沾自喜的心情。跟她心懷著的“不鄉則已,一鳴驚人”的大誌向比較,這一點小聲名猶如土丘之於高!不值一提。
餘青鵝身居偏遠古鎮,對省城戲曲界的狀況卻十分關心,她訂’一份省報,下戲回來再晚再累,也要將省報中“文化娛樂新聞”虧個版麵翻閱一下,方能安寢。 自從《西施歸去來辭》在小鎮演出乙功以來,餘青鵝越發關注省城中戲曲演藝的動向,私心希望省城I報紙能夠對自己的《西施歸去來辭》有所關注。她一連查閱了r後一個多星期的“文化娛樂新聞”版麵,發現他們竟對古鎮仿古乙台上演出的這麽一出新編傳奇劇目毫無反應。後來,她偶爾在獷報“地方覽勝”的版麵中看到一則千字左右的新聞,報道了古鎮乏遊局為打造旅遊勝地出新招,搭建仿古戲台,推出反映民俗文化J新編傳奇越劇《西施歸去來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文中卻隻二未提主演這部戲的演員的名字。餘青鵝長長歎了口氣,她很清更,自己想成為謝影閣那樣的越劇名旦,還有很長很艱難的路程。三唯寄希望於年尾舉行的華東六省一市越劇青年演員新劇目大獎蕎,希望她的“西施”能脫穎而出斬獲大獎。
自《西施歸去來辭》成功上演,名聲遠播,來古鎮旅遊的團隊每每要求到仿古戲台觀看此劇。於是,曹蘿溪畔,歸施橋旁,古戲產上,夜夜檀板鑼鼓急管繁弦地上演著越國女兒西施為國捐身建二奇功的故事。餘青鵝連續一個多月天天扮演美麗的西施姑娘,有的時候總是非常盡興,非常投人,嘔心瀝血,竭盡全力,每每贏得下觀眾一片烯噓,淚濕衣襟。謝幕時,咫風般的掌聲幾乎要將仿產戲台飛椽脊吻的藻花攢尖屋頂掀翻。
餘青鵝一連謝了五次幕,觀眾方才陸續散去。她筋疲力盡地走進化妝間,跌坐在椅子上,連卸裝的氣力都沒有了。她依然沉浸在西施姑娘為大義犧牲自己青春、愛情、貞操、名聲的慷慨悲壯、酸辛苦澀中,演戲時她控製住了眼淚,此刻,淚水卻不斷湧出來,泅汙了她的眼線和胭脂。
這時,劇務推開門探進腦袋道:“餘青鵝,你愛人來接你了。”餘青鵝連忙抽了幾張餐巾紙,混著淚水將麵孔上的油彩抹去。
丈夫應該說是個體貼人的好丈夫,最近這段餘青鵝夜夜上戲,他隻要不出差,必定來後台接妻子回家。此刻他見餘青鵝還未卸裝,便道:“青鵝,先把黃茂人參湯喝了,接接氣。”便從保暖筒裏取出一隻紫砂小罐。餘青鵝接過罐子,溫溫的感覺直滲人心間。她揭開罐蓋要喝,突然覺著一團酸酸的東西從胃裏翻上來,連忙挪開罐子,道:“待會兒再喝好吧?現在喝不進。”
丈夫便幫著她拔翠錮,下頭套。餘青鵝脫去罩在外麵的橘紅色繡彩鳳的薄紗鬥篷,裏麵便是她的謝老師送給她的那領青衣褶子。其實,演藝公司為了這出《西施歸去來辭》,投了很大一筆錢做了全新的服裝。餘青鵝因要舞一段長袖,堅持要穿這件青衣褶子上場。她對這件青衣褶子已經到了頂禮膜拜的迷信程度,倘若不穿它,她覺得自己就舞不好長袖。她仔細地將青衣褶子掛在衣架上,再用一件舊的練功服罩在外麵。因隔夜上場要穿,她才不帶回家去了。
丈夫是騎一輛藍鳥牌摩托車來接她的,餘青鵝雙手箍住丈夫的腰,軟軟地將頭靠在丈夫的背脊上。丈夫扭頭道:“不要睡著了,車開起來風太大,要著涼的。”想想,又道,“媽做了菜肉餛飩等你回家吃,她說你唱得累了,吃點湯湯水水的舒服。”
餘青鵝輕輕“嗯”了聲,將濕波渡的眼睛捂在丈夫的衣服上。
自《西施歸去來辭》大獲成功後,餘青鵝在趙家小媳婦的地位與悄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結婚之初,餘青鵝跟丈夫有過一個“君子協定”:為了她的演七事業,三十歲前不生孩子。婆婆對這個協定顯然難以接受,趙家尤這麽一個單丁獨子,討了媳婦卻不肯生孩子,難道讓趙家斷香火可?雖經兒子再三解說,並保證,三十歲一到,保證給母親你生個貶胖孫子。可婆婆心裏總是戳了塊骨頭般不痛快,常常會零敲碎丁慣出些硬話來丟給媳婦。三十歲生孩子?那可是高齡產婦了,了一生不出來怎麽辦?萬一生出來是個殘缺兒怎麽辦?你在藝校全戲時總聽過“孔雀東南飛”這出戲吧?焦仲卿的老娘為什麽非兒子休掉劉蘭芝呀?劉蘭芝德容皆備,手又巧,可嫁到焦家三巨,養不出兒子嘛!餘青鵝天性內斂沉靜,隻要丈夫支持她,她便戈默忍受了婆婆的閑言碎語。
這小鎮上稍有點年紀的人幾乎都是越劇迷,並且人人都會哼馬幾段老戲。餘青鵝的婆婆也不例外,隨身一隻半導體收音機,從互到晚放的都是越劇唱段。餘青鵝主演的《西施歸去來辭》在鎮二紅火起來,婆婆進進出出,老街坊們看到她就誇,趙家姆媽,你前上修來好福氣,把個西施般的姑娘娶進門;趙家姆媽,餘青鵝天天孰越劇給你聽吧?你好耳福哦,多聽聽戲,壽命也會長的;趙家姆馬,你媳婦將來一定是個大明星,你可要看得牢點喲……餘青鵝給左家撐足了麵子,婆婆的言語就變得溫存和煦了,噓寒問暖,怡怡1親,並且每天晚上都要親自下廚做好夜宵,等待媳婦下戲回來,卜總是笑眯眯地看著她吃下去。
餘青鵝麵對著婆婆精心烹製的紫菜蝦皮湯下菜肉大餛飩,卻一點沒有食欲,隻覺得胃裏塞滿了茅草似的難受。可是婆婆笑得像彌勒佛般的麵孔就候在自己身邊,她不得不舀起一隻餛飩塞進口中,怕吐出來,胡亂嚼了幾下就硬吞下去。婆婆忙問:“好吃吧?鹹了還是淡了?”餘青鵝點點頭,她也不曉得是鹹是淡,隻好答道:“正好。”於是婆婆開始表功了:“這葬菜我是一根根挑出來的嫩頭,肉都是後腿精肉。我曉得青鵝不喜肥膩對吧?剁了整整一下午呐―。
正巧丈夫停好摩托車走進屋,叫道:“好香!媽,有我的份嗎?我肚子真有點餓了呢。”
婆婆慎道:“沒你的份!你不是叫著喊著要減肥嗎?”
餘青鵝趕緊將碗推到丈夫跟前道:“我吃了好幾個了,也飽了,你吃吧。”其實她隻吃了方才那隻餛飩,正堵在胃裏翻騰。
丈夫捧起碗呼嚕一隻呼嚕一隻吃得痛快。婆婆見小夫妻相敬相愛,自然也是喜歡的,仍慎道:“你要吃成個胖子,當心青鵝休了你!”
躺下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丈夫頭挨著枕頭,蔚聲就起。餘青鵝覺得渾身上下像挨了皮鞭般的酸痛,身體怎麽放也不舒服。索性擰亮床頭燈,翻閱當日的省報。翻到文化新聞版,通版瀏覽一下,有關戲曲方麵的消息再逐條仔細閱讀。這天的文化新聞版麵,以三分之一強的篇幅報道了省越劇院新《白兔記》公演的盛況。連續三場,一票難求,黑市票翻了三倍。記者采訪專家評論,大家一致對劇中男主人公劉知遠的藝術形象倍加讚揚,都說這是傳統戲曲中一個嶄新的人物,說他崇高卻又卑鄙,說他多情卻又無情;耿正捐介卻又隨風轉舵,雄心勃勃卻是不擇手段。因了這麽一個人物的出現,便使新《白兔記》在審美層次上較以往老本《白兔記》大大跨上了一個台階。專家評論家們隻用“寶刀不老,風采依舊”簡單的幾個詞不痛不癢地評價了謝影閣秦玉樓兩位老藝術家,卻對扮演前半場劉知遠的青年演員封簡月大為欣賞,說她台風好,演唱好,最為重要的是她準確把握住了這麽一個複雜人物的心理脈絡,手揮目送,人木三分,為越劇舞台創造出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角色。專家評論家卻對扮演青年李三娘的必靜瑤提了不少批評和建議,認為她的表演缺少內在**,演唱旋律過於平穩,原本為全劇女主角的李三娘反而遜色許多。還有專家提出“磨房產子”那段水袖舞得太輕飄,情緒與李三娘當時的艱難情境不合,還是不用為好。
餘青鵝將這篇報道仔細讀了兩遍,以她對宓靜瑤的了解,她想她一定受不了報上的這些批評,她一定會鬧情緒,說不定還會慣紗帽的。餘青鵝們心自問,倘若自己的表演受到這麽多的批評指責,自己承受得了嗎?餘青鵝自己對自己說,要有這許多專家評論家來看《西施歸去來辭》,哪怕他們點著我鼻子罵我,我也心甘情願的。畢竟他們關注到我的戲,關注到我的存在了。可是,這些大名鼎鼎的專家評論家怎麽可能關注到一座小鎮上一個小劇團一個小演員演出的一出小戲呢?從這點上說,畢竟,必靜瑤還是比自己幸運得多。
餘青鵝愈來愈感到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一定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愈來愈頻繁的嘔吐感,平素自己從早唱到晚都不會覺得累,近采一出三刻鍾的《四施歸去采辭矛便卜采》,人使像被掏空一股,冷汗會將兩層戲服都濡濕。可她總不願相信這是事實,怎麽會呢?她和丈夫約好了三十歲前不生孩子的,所以他倆每次過夫妻生活都是經過精確計算,安排在餘青鵝最不容易排卵的安全時段裏進行的呀。
不願相信事實不等於事實就不存在了,身體的自然反應每每提醒餘青鵝,她最不想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她想起她的一個遠房表姐在一個鄉衛生所裏當婦產科醫生,便備了幾樣禮品,悄悄地濁自去找表姐了。
表姐見到已然成了越劇明星的表妹,自然是十分高興,拉著她現寶似的介紹給她的同事們,“這是我表妹,就是那個演西施的餘青鵝嘛!”
餘青鵝強打精神跟著表姐在各個辦公室走了一圈,兩腳酸軟,氣喘籲籲,急著尋了張椅子坐下了。表姐盯著她看了一會,便道:“青鵝,你有喜了對嗎?”
餘青鵝嚇了一跳,道:“你怎麽曉得我有了呢?”
表姐嗬嗬笑起來:“我是做什麽的呀?看你那眼暈,臉色,再清喳不過了。”
餘青鵝心一陣陣發冷,呆坐著,眼淚在眼眶裏蓄著。
表姐一把拉起她,道:“你是為這事來找我的吧?走,去抽個血,化驗個尿液。你看好了,你表姐的眼睛比儀器還準。”又道,“這是好事呀,幹嗎這樣愁眉苦臉的?”
待化驗單出來,明白無誤地證實了表姐的判斷。餘青鵝拿著七驗單默然無語,心裏麵一團亂麻。表姐安慰她道:“青鵝,你不要擔心的,哪個女人不走這一遭哇?你生孩子的事就包給我好了。現在孩子才一個多月,你要特別注意休息哦。戲嘛,能不演就不要演了……”
“這怎麽可以?”餘青鵝叫起來,“各地旅遊團訂的票,已經排到中秋節了呢!”
表姐察言觀色,口氣便轉了個彎,道:“當然,隻要身子不顯形,三個月前,你要演還是能演的,隻是自己當心一點,營養一定要跟上。”
表姐哪裏能體會餘青鵝內心的掙紮呢?餘青鵝並不想跟表姐擔露心懷,又想著晚上還要演出,便告辭出來了。表姐送至衛生院門口,不停地關照:“隔一個月,一定要來檢查的哦!”
這天夜晚的演出,餘青鵝一方麵體力不支,一方麵心中糾纏,自己覺得發揮失常,唱,唱得不到位,長袖舞得有氣無力,真怕台下觀眾喝倒彩。不料觀眾仍是掌聲雷動,叫好不斷。散場後,張書記還興奮地跑到後台化妝間跟她說:“小餘,今晚演得太好了,把西施離開家園和戀人的憂怨悲傷表現得淋漓盡致。以後就這麽演,唱和做都收斂些,反而更動人心魄。我對你年底去參加新劇目大獎賽有十分的信心!”
餘青鵝愕然。麵對寄予太多希望於自己的張書記,想著自己身體的變化,到年底,腹部都要鼓成圓桶了!她悲從中來,不曉得如何回應張書記。幸好沒卸裝,假麵具遮蓋了真心情,張書記並沒有覺察什麽,隻當她一向沉靜寡言的脾氣,又鼓勵兩句,便離開了。
丈夫照例騎著摩托車來接她回家。原本他們要繞公路走,值此夜深之際,苔蘿溪邊已空寂無人,丈夫便抄近路,駛上溪畔景觀人行道。這條道用五彩卵石鋪就,摩托車駛上去顛得很厲害,餘青鵝隻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了,實在隱忍不住,便伏在丈夫寬背脊上嗚嗚地哭起來。
丈夫開始還以為妻子唱戲還沒唱夠,還沉浸在西施的情緒中沒跑出來。直到餘青鵝的眼淚把他的兩層衣服都濡濕了,他覺得背脊上涼勝勝的直透肌膚,方才覺察到事情不大對頭,“哢刺―”刹了車,扭回頭問道:“青鵝怎麽啦你?這麽傷心?我又不會像範氫那樣把你送到吳國去做奸細的!”
餘青鵝愈是哭得厲害,索性放開了聲音坳哭起來。丈夫慌得從車駕上下來,將她攬進懷裏,哄著,道:“怎麽啦怎麽啦?誰欺侮你了?誰敢欺侮你啊?”
餘青鵝捏緊拳頭恨恨地捶打丈夫的胸脯和肩膀,哭著罵著:“都是你,都是你,就是你欺侮我,就是你欺侮我……”
丈夫被她一陣拳擊,如墜五裏霧中,搖著她的肩膀叫道:“青鵝你醒醒,你說什麽呀?我疼你愛你都來不及,哪裏舍得欺負你?到成怎麽回事,你說清楚呀!”
餘青鵝一頭紮進丈夫懷裏,恨聲道:“我有了,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丈夫先是怔忡著,忽地明白過來,喜極而狂,雙手抱起她原地磚起圈來。餘青鵝嚇得叫著:“當心摔跤,當心!”
丈夫終於放下她,又將她緊緊攬在懷中,道:“青鵝,太好了,我口要當爸爸媽媽了!”
餘青鵝用力推開他,惱恨道:“好什麽好?我們說好三十歲前下要孩子的嘛!你耍賴,不遵守合約。”
丈夫冤枉鬼叫起來:“我怎麽耍賴啦?從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每次,不都是在你的安全期內嗎?”
餘青鵝也是疑惑不解,咕濃道:“真是出鬼了,明明算得清清楚楚的……
丈夫使勁抱住了她,柔聲道:“青鵝,我是答應你三十歲以前不要孩子的,而且我們也采取了措施,對吧?可是,這孩子偏偏還是提早來了,這是為什麽?是因為老天覺得我們現在該有孩子了,這孩子是老天送給我們的禮物,我們一定要珍惜他,對吧?”
餘青鵝淚如泉湧,硬咽道:“可是,可是我的西施怎麽辦?”
丈夫笑道:“你真是個小傻瓜,你演的西施已經出名了,隻要提起西施,就一定是你餘青鵝的了,沒有人敢來搶你的,搶也搶不走的,戲迷不會答應的。歇個一年半載,生好孩子,你照樣演你的西施呀!”丈夫邊寬慰著她,邊將她扶上車坐定。這一路回家,丈夫將摩托車駛得騰雲駕霧一般。
進了家門,餘青鵝不想自己滿臉淚痕地見到婆婆,楚轉身進了自己房門,不及洗臉,抽了幾張濕紙巾擦拭麵頰,再抹上一層潤膚霜。鏡子中看看,眼泡皮雖有些腫,卻依然麵若桃瓣,目如朗星,清爽而嬌美。正待出去,房門“吮”地被撞開,丈夫陪著婆婆走進來。婆婆嘿嘿嘿地笑著,笑得眼淚鼻涕一大把,也不去抹,隻顧拉住餘青鵝兩隻手,對著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嘴中念念有詞:“青鵝呀,你懷上啦?青鵝呀,我們趙家/又輩子祖宗都要感謝你呀!青鵝呀,往後你可要小心身子呀……”
丈夫朝餘青鵝聳了聳肩,表示對母親無可奈何。又挽住母親胳膊往外拽,道:“媽,好了,你看也看到了。這麽晚了,好讓青鵝早休息。道:“明早你自己出去買早點,不要讓青鵝老清老早爬起來服侍你,曉得吧?”
餘青鵝懷孕的事兔走鳥飛,迅速在趙家整個家族中傳開了,次日中午,也無人召集,丈夫的兩個姐姐回來了,舅舅舅媽,阿姨姨夫,姑母姑夫也都上門了。大包小包各式營養品補品鋪陳了整整一張八仙桌;賀喜的話天作籮都來不及盛。處在眾人殷殷關愛的注目中,餘青鵝便像被惡兄嫂關在磨房中的李三娘,渾身無力冷汗如漿。
其實餘青鵝已經糾結掙紮了一夜天,她不忍心潑丈夫的冷水,大清早丈夫出門上班時,她沒勇氣開口。此刻丈夫不在場,她把心一橫,索性當著眾親戚的麵把事情挑開了。用力咳了一聲,對婆婆道:“媽,我想,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聽我們張書記說,西施這出戲,場子已經包到中秋節了,合同訂下的事,恐怕很難取消的。還有,我們張書記已替我報名參加年底華東六省一市越劇青年演員新劇目大獎賽了,領導對我寄予很大的希望呢!”
餘青鵝一口氣將堵在心裏的話吐出來了,她準備著領受婆婆的責罵和眾親戚的勸說。她卻奇怪地發現,她的話音落地,偌大客堂間裏竟鴉雀無聲,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大家都看住了婆婆,而婆婆卻轉身去看坐在太師椅間自顧翻報紙的公公。
畢竟,趙家這位媳婦,已經是鎮上赫赫有名的越劇明星了呢!
公公放下報紙,摘下老光鏡,又端起茶盅深深地吸了一口。平素,公公向來不過問家務事,家中一切由婆婆張羅。公公退休前是滇政府下屬外貿公司的總經理,在鎮上,也是有聲名有威望的要人了。公公放下茶盅,緩緩道:“青鵝啊,你們張書記,我熟的。她男人曾經做過我辦公室的秘書。這樣吧,待會兒我給她打個電話,把你的實際情況說一說。我想嘛,不會有太大問題。合同我也見過多多少少了,沒有哪張合同會禁止人家生孩子的!”
眾親屬都哄地笑起來,紛紛附和著道:“是啊,對啊,女人生孩子那才是天經地義的事呢……”
餘青鵝自然不會與公公爭辯,她卻暗暗期待著,期待張書記能說服公公,讓公公改變主意,同意自己先打掉這個孩子。
夜裏,餘青鵝照例去古戲台演西施,照樣的滿堂彩。謝完幕,走下戲台,她料定張書記會來找她的,坐在化妝台前,麵對鏡子,慢吞吞地卸裝,心卻如擊鼓般等待著。果然,張書記笑眯眯的臉出現在鏡麵中了,餘青鵝騰地立起身,叫了聲:“張書記―”卻看見丈夫正立在張書記身後,憨憨地笑著看住自己。不祥的感覺濃霧般罩住了她,她頹然又坐下了。
張書記拖了把凳子在她身旁坐下,從鏡子裏看著她,笑問:“小餘,身子還吃得消吧?再堅持幾場?”
餘青鵝張口想說“吃得消”,卻硬咽住了,淚珠子咕嚕咕嚕一串串往下掉。張書記撫摸著她的背,慢聲細語道:“別哭別哭,這又怪不得你。你公公在電話中都跟我說了,你是怕合同違約,公司要賠錢對吧?你放心好了,下午我們班子已開會討論研究了。我們公司歌舞團正在趕排大型歌舞劇《四大美人》,包括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篇,其中沉魚篇,也是講西施的故事,你隻要堅持演到這個月底,下月初,歌舞團的沉魚篇便可頂上來了,你看,行嗎?”
餘青鵝好失望啊,張書記怎麽一點不理解自己的心意呢?丈夫在邊上不停地替自己謝著張書記:“謝謝,謝謝領導的體貼關懷啊!”餘青鵝卻哭得更厲害了,索性趴在化妝台上,哭個痛快。
丈夫被她哭得不知所措,張書記硬把她扶起來,刷刷刷,抽了一團紙巾塞給她,又道:“小餘,我曉得你舍不得放棄年底的大獎賽,對吧?沒關係的,你還年輕,這樣的機會多得很,明年、後年,有得讓你得獎的機會呢。不要再哭哆,否則肚子裏的固固出娘胎後,哭鬧得厲害呢。”
張書記一直勸到餘青鵝停止了嚷泣,方才告辭離去。丈夫恭恭敬敬送張書記出了戲院大門,返回化妝室,見餘青鵝麵無表情地呆坐著,便賠著笑臉,幫她脫了戲服,換了鞋子,又收拾了妝台上的零碎。小合翼翼道:“青鵝,我們回家吧。”
餘青鵝緩緩站起來,四肢關節仿佛鏽了似的,咯吱咯吱響。丈夫伸手來扶她,被她啪地打掉了,白眼翻,恨道:“讓你得逞了是吧?”
這句話一出,丈夫放心了,妻子終於妥協了!他舉動愈是溫存,言詞愈是貼心,弄得餘青鵝想吵想鬧卻吵不起來鬧不起來。
餘青鵝認命了。她像一隻被蜘蛛網粘牢的小昆蟲,愈想掙紮逃脫愈是被網得牢固。她無奈地想,也許丈夫說的是對的,他們過夫妻生活一直很謹慎,算來算去地排安全期,可孩子還是不期而遇!這叫做命中注定吧?於是餘青鵝狠狠心將腦子裏對未來戲台上的許多美麗憧憬都抹去了,她對自己說,好吧,認認真真把最後幾場西施演好。這以後,就定定心心準備孩子的出生吧!
婆婆日日盯著青鵝要去縣裏正規醫院做妊娠檢查,公公甚至托人聯係好了縣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約好了日子。丈夫日裏要上班,脫不開身,婆婆竟想親自陪青鵝去縣城做檢查。餘青鵝便道:“媽,乘幾站公共汽車就到縣城了,我不至於那麽嬌貴吧?爸又跟醫生說好了的,我自己去就行了。”婆婆見餘青鵝說得懇切,實誠,也就同意了。收拾了一點筍幹啦茶葉啦,紅棗啊白果啊,統統放在塑料口袋裏,讓餘青鵝帶給那位婦產科主任。又千叮囑萬叮囑,路上一定小心了。
餘青鵝到縣人民醫院很順利地找到了那位婦產科主任,卻是位頭發花白的男醫生。他替餘青鵝做了血液檢查,超聲波檢查,胚胎發育一切正常。主任說,現在胎兒還隻有一個多月,還沒有發育完整。便約她兩個月後再來做一次檢查,那時就可以聽到胎心,並且可以看出性別了。主任特為強調了一下:“按規定,我們是絕不能幫孕婦檢測胎兒性別的。”餘青鵝自然明白言外之意,連忙將婆婆準備的塑料口袋挪到主任的腳邊。主任並不詢問是什麽東西,隻顧給餘青鵝開了藥方,無非是一些維生素,葉酸之類補充微量元素的藥片。
餘青鵝去藥房領藥,排著隊,忽聽有人喚自己的名字,又被人從後麵攀住了肩膀。扭頭看,竟是老同學錢笑笑!
餘青鵝驚訝道:“笑笑,你怎麽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