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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春宮出來後, 雖說小淩柏準備的宮中禦轎就在不遠處候著,但梁婉清一時竟想不出她該去往何處。

若說事關西戎戰事,她自當最為憂心小淩柏那方, 更遑論如今兄長又恰巧在宮中, 她的心早已飛去那幹清宮議事了。隻可惜她終究是位女子,朝廷政事,還輪不到她來多嘴。

“小姐,咱們……”早在一旁恭守多時的長纓,見小姐改換了行進方向, 便出聲詢問道。

梁婉清一路貼著高大的香樟走,借著樹蔭躲避秋日的豔陽, 哀歎道:“我雖憂心西戎大事,但無奈不能越矩。現在料想兄長也當去了幹清宮,咱們就別去添亂子了, 直接回府吧。”

長纓點頭會意,抬手招來了遠處一直候著的公公們,隻是剛準備扶自家小姐上轎, 就見這不知躲在何處的孫公公突然走了出來,帶著身後一長串宮中侍衛, 攔住了她們。

“公公所為何事?”梁婉清停下來步子,微微福身行禮。

孫公公也自知此舉欠妥, 可誰讓這是那位吩咐的呢,隻能腆著臉道:“誒, 郡主殿下莫要折煞老奴。老奴見殿下是要上這禦轎,例行詢問一番, 這殿下是要去往何處呢?”

長纓聽罷陡然變了神色, 連梁婉清也換了副麵孔。

不過, 長纓是在奇怪禦前的公公為何要來問話,梁婉清卻是在奇怪,為何方才她來長春宮的時候,公公不來詢問,偏偏這時候來。

她蹙眉思索,複又想起之前未見麵而主動避讓的太皇太後,立即明白了其後的真相。

嗬!想必自方才她離開幹清宮起,這每步都被某人盯著呢。

“方才拜見完了姑母,現在午時已過,我們正預備出宮回府呢。”

“誒,出宮啊,”孫公公複述著,做出為難的神色,“這宮中一言一行,老奴都是要報給陛下的。殿下要不就在此等著老奴,老奴這就往幹清宮跑一趟。”

知道要求甚為不妥,孫公公更是把那老腰快彎入地底。

梁婉清對某人懷有怨氣,某人不在,但也可借他的公公發作一二:“靖安也並非毫不通情達理之人。隻是這豔陽實在曬得人難耐,還望公公快去快回,靖安也十分害怕這暑氣。”

“這……這萬萬可不能叫殿下熱壞了身子。”

孫公公趕緊直起腰,招來兩位小黃門,悄聲細語了片刻,也不知二人得了什麽指令,竟快步跑出了長春宮,獨留下一遛人馬跟著孫公公。

這辦事效率的確不錯,梁婉清滿意地點頭:“公公這是已經遣人往幹清宮去了?”

“誒誒,並不是,”孫公公笑眯了眼,阿諛道,“老奴命他們帶人去通報翊坤宮了。這翊坤宮本就是陛下為郡主收拾出來專供休息的地方。殿下既覺暑氣難耐,那便不妨往翊坤宮去,老奴稟報陛下後,便去翊坤宮見郡主。”

弄半天什麽都還沒開始做?

梁婉清自覺一口氣出在了棉花上,心裏耿得不上不下,沒什麽好臉色地放他離開,自己也跟著幾位領路的宮女往翊坤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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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雖是坐著禦轎,迎著涼風,但梁婉清的心就是不那麽美妙。即使長纓講出再多京城這些日子的趣事,她也提不起嘴角。

明明還未入宮,卻已經被困在這深宮裏,隻讓她覺著悶得慌。

翊坤宮雖比不得曆代皇後居住的景仁宮,但同樣是內廷東六宮之一,規製規格也都是上上等的。更重要的是,這翊坤宮是六宮裏離皇帝住所幹清宮最近的宮殿,曆朝曆代都有許多寵妃仗著皇帝的偏愛,想要搬入此宮。

雖然這翊坤宮自武寧帝繼位起,便沒再啟用過,但梁婉清下轎後遠遠一望,卻不見任何衰敗冷清之景,想必小淩柏修葺此宮也是下了狠功夫的。

“陛下是不願小姐搬入景仁宮麽?可不入主中宮,哪裏能說是皇後呢。”長纓扶著小姐站在宮門前,望著晉安帝親自題寫的“翊坤宮”三個大字,微啖道。

梁婉清的心情自聽說了西戎政事後便一直不怎麽地,聽了長纓的話後更是惱怒到了極致,捏緊了絲帕,但還是沉聲道:“長纓,慎言。”

見姑娘神色肅穆,長纓訕訕閉嘴。

但這翊坤宮裏候著的宮女們還是知曉禮數的,從梁婉清邁進宮門起,便是此起彼伏的“奴婢恭迎郡主殿下”聲。

梁婉清一心往殿裏走,長纓卻是掰著指頭一個個的數數,清點完正殿裏灑掃的宮女後,她心中一喜,但又害怕是因為修葺產生的意外,又接著數殿裏候著的嬤嬤,再次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長纓雀躍地同自家小姐分享喜悅。

“小姐小姐!”

梁婉清將將坐在軟墊上,奇怪地看著麵前宛若得了天大的喜事兒般的長纓,問道:“怎麽了?一副中了大彩的樣子。”

長纓抬手揮退了送上茶點的宮女們,小聲道:“小姐,這翊坤宮的宮人,是按照皇後的規製來的呢。您看,這瓷器、金飾品、檀木桌和長架,真的都是比照的皇後呀。”

“這又如何?”梁婉清自她手中接過茶盞,微微撥弄茶蓋,“許是為了修葺,多些人手也好辦事兒吧。”

長纓搖搖頭,不打讚同:“可也不能好幾處的人數都恰巧一致吧,要奴婢看,這皇後的位置可能真就是……”

先前她在宮外有怨憤之言,不過是擔心自家小姐不得帝王看重,害怕小姐將來以妃位入宮,雖說能進帝王宮苑都不算辱沒,但若是將來再出了皇後娘娘,自家小姐以後過的日子可不必皇太妃當年舒心。

現如今看來,陛下心中是有自家小姐的位置的。能比照皇後規製,小姐今日來翊坤宮可能也的確是無奈之舉。

“帝王心思,非你我二人可以揣度。我既心悅與他,便不再在意這些虛名。”

梁婉清淺品一口清茶,潤了潤嗓子,也定了定心神。

她願意答應小淩柏的心意,便是做好了準備麵對後宮的慘痛。無論將來是否能得償所願,但這此後的苦頭,她都必須甘之如飴地吞下。

“可……可小姐難道不害怕,陛下當著把這皇後之位給了別人麽?”長纓顫聲詢問。

梁婉清將手裏的茶盞擱向了一旁,眼眸裏的光彩渙散了許多:“他貴為九五之尊,若是他加封給了他人,那也合該是我……”

“朕的皇後之位,永遠隻會給你一人。”

卻見殿外,晉安帝淩柏一腳踹開了殿門,未見其人,便以為他的嗬責聲。

雖然心中有氣,但梁婉清還是依禮起身準備對他行禮,一旁的長纓卻是已然嚇得跪趴在地,害怕因為非議聖人得到什麽罪名。

淩柏卻是看也沒看她一眼,扔了手裏不知從何處順來的佛串,微微仰首指了指殿外:“滾出去。”

長纓立行三拜之禮,重重叩首後,跑出殿外。

“那是我的貼身侍女。”梁婉清不悅地提醒道。

淩柏卻未置可否地撿開一旁遮擋的靠枕,顧自地坐下:“那又如何?膽敢在朕的背後嚼舌根,朕沒治她死罪,便已是看了姐姐的麵子。”

眼前的帝王一身戾氣,不像方才溫存的小淩柏,更像廣陽宮那日同她爭吵的晉安帝。

縱是梁婉清已然接受了眼前人的兩副麵孔,但心中還是有些發怵。

“行,那你待如何?”她冷冷道。

淩柏原本捧起茶盞的右手一頓,敏感地覺出什麽,複將茶盞放回原位,緊張地眨了眨眼:“姐姐,生氣了?”

“沒生氣。”

“姐姐不要生氣嘛,”淩柏牽過她的雙手,穩穩地扶著她在一旁坐下,宛若忠誠的小狗般,搖著尾巴,恭敬地重新倒出一碗茶,就著一旁的點心,送向她跟前,“姐姐喝點茶,吃點心,不要為這些瑣事鬧心啦。”

梁婉清現在琢磨出了一套“調/教”小淩柏的思路,沒接茶,還是冷著臉:“她本就所言非虛,你既心裏有鬼,又為何不讓人來說。”

“她怎麽就所言非虛!”淩柏煩悶地將手裏的茶盞放在一邊,“朕的皇後本就隻有你一人,她為何要說那些有的沒的。現在朕前放戰事吃緊,剛準備禦駕親征,人還沒走呢,這後院就起火了?我還沒生氣呢,姐姐就開始生氣了。”

“禦駕親征?”梁婉清一下就抓住了重點,不可置信道,“你,你要出兵西戎?”

淩柏卻像是不介意她參與政務一般,很坦率地透露:“大漠外,西戎大軍已然集結。今日沒有朝事,但我和幾位兵部侍郎,以及鎮京將軍,還有你兄長商議過。這仗是一定要打的。隻不過他們不大願意我親征,這隻能等明天上朝再細說了。”

梁婉清聽罷讚同地頷首。

淩柏願意出兵,就已比前世好上許多,隻要朝廷願意一戰,四方將領前往,北朝未必沒有一戰之力。不論其他,她的父兄就久經沙場,先前離京城,她便發現江南一郡的戰馬已經難耐。新一輩的長劍出鞘,直至西戎大都。

“這真是極好,不過你親征一事,的確需要再多加考量一番。”

“為何?”淩柏歪頭不解問,“我既決意出兵,便理應同四方將士同在。朕的大軍在前陣殺敵,朕在後方享樂。這算什麽事兒?”

“可你剛即位不久,根基不穩。若是……若是出了什麽變故,那可就……”

梁婉清知曉帝王心中自有考量,但能出兵已是完成了她的夙願,她是萬萬不願小淩柏有任何閃失的。

“正是因為我即位不久,才更需要此戰揚我威名,”淩柏振聲道,擺了擺手就此揭過,卻是問起了另一件事,“姐姐也知曉我此去凶險萬分,可否告知我那件一直困擾著你的事情?”

“什麽事?”梁婉清亦有些迷糊。

“就是先前在錦江樓、在長春宮,姐姐說的那件大事,我現在能做到了嗎?我此去也不知何時能歸,亦不知能歸與否。便想在親征前,為姐姐了卻這樁心願。”

終於領會過來小淩柏所謂何事,梁婉清無奈地笑了笑,答複道:“不必要了,你已經快做到了。”

“我已經快做到了?”淩柏整個人都振奮起來,但心中還有一絲擔憂,“姐姐莫不是怕我誤了戰事,故意哄我的吧。”

“怎麽會?”梁婉清微微起身揉了揉他的腦袋,含笑道,“你遠比我以為的強大,是真的已經快做到啦。隻待你凱旋,我就將一切都告知於你。”

淩柏順勢抓住梁婉清的右手,帶著些力道微微一扯,環住了她,雀躍道:“那敢情好,隻等我回京,便帶著禮部來接姐姐進宮,一定!一定送姐姐一場,載入史冊的封後大典。”

梁婉清抬首蹭了蹭他的肩膀,感受著少年獨有的氣息包裹自己。她對於後者沒有那麽大的希冀,反而對前者充滿喜悅,合上眼眸,任由自己醉溺在這短暫的溫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