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攀雲大驚失色,殿前司眾將麵麵相覷,肖攀雲急呼:“列陣迎敵!”

令傳下去,有立刻聽令的,更有遲疑著故意不動身的。

這樣關鍵的時刻,人們第一想到的再不是軍令如山,而是自身的身家利益了,形勢的逆轉讓人意想不到,而人心的變化遠比瞬息萬變的形勢更加難以捉摸。

陣勢遲遲不能成形,肖攀雲眼見時機稍縱即逝,心中大怒,朝著幾名刻意拖延的偏將暴吼。

那幾名偏將彼此遞個眼色。

肖攀雲恨道:“那不過是廢帝,真正的萬歲還在匈奴人那裏呢,你們幾個是想謀逆嗎?”

話音未落,突聽頭頂有人縱聲大笑,殿前司諸人仰頭看,卻是杜進澹在玉階欄杆上探出半個身體來,朝肖攀雲笑道:“肖殿帥,如今我們可算殊途同歸了。”

他指著蕭定:“這個人一出來,你還費神惦記那個小皇帝幹嗎……黃泉路上這麽多人也好做伴啊。”

眾人聽了這話更加不知所措。

肖攀雲見手下人心浮動,大是惱恨,心道,魏王怎麽還不一刀砍了這狂人。他在丹陛下方,哪裏看得到玉階之上,陳則銘此刻的恍惚失神之態。

然而失常的還不止陳則銘一人。

隔了片刻,一個人影從欄杆上翻越而出,落在兵士當中,劈手奪了把強弓,拉成滿月,直指對麵朝華門下。

肖攀雲定睛一看,卻是獨孤航。

這少年將軍看起來不似平日裏那般冷淡了,麵色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額頭卻滿是汗珠,一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箭尖直對敵軍又有些微微顫動,似乎激動之下,氣息難定。

肖攀雲本身已經很慌張,看著獨孤航原來也是這麽失措的樣子,更是緊張得腦門直冒汗,他心中惱恨焦躁,便掉轉馬頭用鞭子去抽打那幾名不聽軍令的偏將。

哪知道那幾人見蕭定率領眾將士,如神祇般悄無聲息從天而降的一幕,敬畏之餘早已經失去鬥誌,存了降意,適才肖攀雲嗬斥時,幾人雖然沒敢反口發作,卻是都看出了彼此心思。

此刻趁他接近,幾人突然連成一線縱馬往前,一舉將他與親兵隔開,更有一人抽出佩劍,在他驚慌之際,突然將利刃刺入他胸間。

護衛的兵士猶在措手不及之間,主帥已經落馬而亡。

前方正列陣的兵將聽到後方哄鬧隻覺得莫名其妙,待肖攀雲死訊傳開,一時本已有雛形的陣列頓時散了。

肖攀雲雖然不算很有威望的將軍,但在軍中待過一段時間,幾名親信總還是有的,見他枉死,立刻奔馬回來要為他複仇。

而那些投降心切的,也正是打算要殺了他們來立威邀功。

於是不待蕭定等人動手,殿前司群龍無首,內部倒先自相殘殺起來。

這喊殺聲將陳則銘驚醒了。

他往下望去,被那情景駭得吸了口氣。

耳旁杜進澹得意大笑之聲不絕於耳,陳則銘忍不住轉過頭,低聲道:“你為什麽勾結匈奴,出賣家國?!”

這問答關係他一生信念,是以他問得極其鄭重。

杜進澹須發皆白,但鶴發童顏,精神矍鑠,從來最注重儀容,被獨孤航先前一頓追殺,原本綁得整潔幹淨的發髻早已經散亂,頭頂的朝冠早不知道滾到何處去了,看起來狼狽不堪,然而他目中卻沒什麽頹然之色,隻望著陳則銘笑。

“這皇帝便一定要蕭家人來做?這樣父疑子、子弑母的家族,有什麽奇特之處?帝王之位,能者居之,有什麽不對?”

陳則銘駭然吸氣:“你竟然有這樣的野心?”

他又有些不信,對方縱然是人脈廣泛,在官場中老根盤結,可說到底杜進澹的親信將領大都不曾身居要位,手上並沒什麽兵權,這也是他或者蕭謹不曾真正提防他的原因。手無兵權,隻憑玩弄權術能起什麽浪?

然而對方口口聲聲這樣承認了,他一時間也無法辨析明細。

杜進澹道:“如今告訴你也沒什麽,總歸你也是逃不掉的,這機會不是我自己強要的,是他父親親手送到我手中的。”

陳則銘道:“你是指先帝遺詔,那遺詔果然還是真的?”

杜進澹偏頭看他,突然笑起來:“當然是假的,真的早已經給蕭定燒了!連同他的養母,連同你心愛的女人……那把火那樣旺,燒了整整一夜,把京城的夜照亮了半個天空,你都忘記了?!”

陳則銘如遭雷殛,險些昏倒過去。

杜進澹瞧著他笑,這老兒知道自己是逃不過了,那麽臨死前能多拖個人墊背也是好的,何況墊背這個人還是把自己逼到這一步的對頭,那種報應不爽的複仇快感真是難以言喻的痛快淋漓。

陳則銘雙眼赤紅,呼吸粗重得幾乎要說不出這句話來:“於是你做了假遺詔……再拖我下水!!”

杜進澹大笑:“誰叫你那樣恨他?誰叫他父親臨死了也不信他?誰讓天下隻剩我一個人見過那遺詔!這機會千載難逢,我為什麽不試一試?!”

陳則銘搖搖欲墜,這玉階太高,他覺得自己足下不穩,隨時會摔一跤跌下去。

原來那麽多個夜晚的痛苦難眠,都是罪有應得的,原來他違背了自己的信念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人利用。事情到了這種難以收拾的地步,該怎麽辦?戰場上那些枉死的將士,他們怎麽瞑目?

這樣深重的罪,什麽樣的人才扛得起?

他看著杜進澹,又似乎沒望著對方,眼中似乎有淚要落下來。

杜進澹笑道:“蕭定如今翻身再得勢,看樣子是勝券在握了,我若是他,便不殺你……留了你不但可以與匈奴背水一戰,順便還能安定人心,等一切塵埃落定,再慢慢找機會將你整得生不如死……”

陳則銘怔怔,忍不住低聲道:“生不如死……”

杜進澹低聲應和:“他便是這樣的人啊……”他慢慢往陳則銘靠近,伸手握住陳則銘的腕,輕輕去卸他手中的刀。

陳則銘魂不守舍,任他抓住自己的手,掰開五指,卻在那刀柄脫手的瞬間,突然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猛地後退抬足,將杜進澹剛入手中的刀踢入空中。

杜進澹猝不及防被這一擊猛中手腕,劇痛難忍,伸手去捂傷腕。

陳則銘躍身接刀。

隻見刀光一過,杜進澹人頭落地,整個身體失去生氣,轟然倒地。

陳則銘殺人之後,呆了片刻,方走上前將那頭顱拾起,大步走到欄杆前,舉起那頭顱,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下頭廝殺的眾軍士被他這一吼震住,紛紛抬頭來看。

朝華門下,蕭定遠遠見陳則銘殺了杜進澹,有些驚訝。

這舉動是為了自保或者是別的什麽,他心中暗自想著,卻絲毫不表露出來,隻是靜靜等待。

可陳則銘在喝止了兵士們的自相殘殺後,卻是一步步走了下來。

蕭定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行動。

陳則銘走下丹陛,走過舉弓的獨孤航,走過停下刀劍的兵士,走到兩軍對峙之間的空曠處。

人們在廣場兩端默默注視著他。

陳則銘舉著血淋淋的頭顱,此地方圓數丈之內,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人,於是他顯得有些形單影孤了。

風從他的袍角掠過去,從他的額間拂過去,它是那樣的頑皮,它看不到這個人的傷痛。

楊如欽看著看著似乎意識到什麽,而將目光低下了。

一陣靜默之後,陳則銘將杜進澹的頭顱扔了出去。

那個動作含帶著鄙夷和入骨的痛恨,他幾乎是將它狠狠砸了出去,他已經不需要對死者的敬意這樣表麵化的東西。

言青猛地握緊了手中的刀柄,然而他的白刃來不及出鞘,他看見曾經仰慕的上司身體晃了一晃,似乎站也站不穩的樣子。

然後陳則銘跪了下來。

言青睜大了雙眼。

陳則銘朝著蕭定的方向鄭重地三叩九拜,如同他多年前曾經做過的那樣。

人們都驚住了,他們屏息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陳則銘幾乎沒有呼吸,他一口氣叩拜完,直起了上身。

他的發鬢滿是灰塵,額頭因為用力過猛而撞得有些紅腫,陳則銘渾不在意,他回頭看了看獨孤航和其他目瞪口呆的人。

再掉轉過頭,望著蕭定,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嘶吼了出來。

那聲音有些顫動和沙啞,但因此也顯得更加粗獷和低沉,人們都聽得異常清晰,他說的是:“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前司眾將,不論是參與殺肖攀雲,還是想為肖殿帥複仇的,對這樣的變故都感覺到措手不及。

他們愣愣地看著陳則銘的背影,半晌不能動彈。

隨後似乎是漸漸領悟了,才一個接一個地下馬,跪了下來。

杜進澹死了,肖攀雲死了,剩下的大臣中,身份最高的是陳則銘,最有能力掌控殿前司的也是陳則銘,而陳則銘選擇了投降,那麽其他人也不必再戰。

擺在眼前的事實很快征服了眾將,他們跟隨其後,重新拜在蕭定足下。

眾人山呼的聲音傳到朝華門外,百官覺察到戰事已定,也應聲跪倒,門內門外齊呼萬歲,其聲震天。風呼嘯著,從屋頂奔騰而過,與之應和。

朝華門是宮中最雄偉最高大的一座門樓,氣勢恢宏,視野廣闊,蕭定曾無數次在這裏接見前來朝賀的使臣,彰顯他天朝威嚴氣派。

而今天,終於又是在這裏,他重新得回了他的天下。

接下來的局勢瞬息萬變,直叫人眼花繚亂。

重登帝位的蕭定理所當然回絕了用金帛綢緞贖回蕭謹的要求。

而在談判途中亦不曾停止過征討的律延也很快地得到了杜進澹的死訊及蕭氏天子換人的消息。

於是,在蕭定再度登基的同一日,宣華城被破的急報像是“禮物”一樣被呈到蕭定的案前,剛剛接受過百官朝拜的蕭定陰沉著臉將戰報拋下案去。

透過那些文字,他能看到對方勒馬狂笑的樣子,而讓他不安的絕對不僅是這份囂張。

眾臣拾起戰報,傳閱過後,都惶恐不已,宣華城告破,駐守將領羅綺餘以身殉國,城中駐守的三萬將士,生還者僅千人。

接下來,京都最後的屏障泯江將直麵匈奴鐵騎帶來的壓力,能不能守住,將直接關係到社稷安危。

蕭定在朝臣們的爭論聲中下了他複辟後的第一道聖旨,派出專人到附近州郡征兵。這道命令一反常態地被勒令緊急執行,如此一來,加上原有的地方廂兵,天朝終於勉強再度湊出了十萬兵馬。

蕭定又任言青—他此刻已經是新任的樞密副使—為主帥,提拔了軍中尚排得上名的數十名中級將領,即日發兵,總算是趕在匈奴十萬鐵騎之前,把防守線駐紮在了泯江南岸。

做完這一切,蕭定繃得緊緊的心才輕鬆了些,這陣容自然比不上當初蕭謹那五十萬黑甲軍精銳,但也是他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班底。

見前線有人去擋了,一直彌漫在百官心底的那種走投無路的惶恐才開始緩解。

很快,上書請萬歲嚴懲逆賊的奏章開始蔚然成風,蕭定心中有所忌憚,並不予以反應,隻是留中不發,眾臣將沉靜當成默許,競相效仿。

當發覺每天廷議都能聽到這件事後,蕭定開始覺得厭煩,於是將楊如欽私下召入宮中,進行商討。

此刻的楊如欽因為擁立蕭定複辟有功,已經被提拔為參知政事,這位置離相位僅僅一步之遙,而蕭定更特賜他知印、押班之權,擺明了寵愛珍視之心。眾人多看好楊如欽前程,於是攀附迎合者不計其數,其名很快譽滿京城,風頭一時無兩。

待到了禦書房,楊如欽也不提那些奏章到底有無道理,隻道:“臣近幾日在殿外,總聽到百官在揣測,下一個被殺的會輪到誰,人心惶惶。”

蕭定沉吟:“你是說陳則銘的生死讓眾人不安了?”

楊如欽笑道:“杜陳兩人在朝多年,認真追究起來,交往過的官員不計其數,如今他們出事了,怕禍及自身的大有人在,趕著上書以示清白的更不在少數,待這謀逆罪名和涉及的人犯統統都蓋棺論定了,大家夥晚上才能安心入眠啊……”

蕭定點頭:“不錯,陳則銘當年必然沒想過,隻是平常交往,有一天也會成為他人欲陷他於死地的理由。”他說這話時帶了些諷刺般的笑容,似乎在盡情嘲弄那個人的幼稚天真,同時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竟然愣了一會兒。

楊如欽瞧一瞧他,這位君王顯然也沒意識到自己張口不離此人的執著。殿外上書的那些臣子個個都義憤填膺,誰又知道這馬屁拍得是不是地方呢?

蕭定出了會兒神,才省過來:“愛卿怎麽想?”

楊如欽鄭重起身:“臣以為……這不過是婦人之見!”

蕭定忍不住樂了:“一竿子打下一船人啊,愛卿從來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說理由。”

楊如欽道:“萬歲將這些折子一直扣著,為的便是等哪天有人進來講這些話吧。”

蕭定但笑不語。

楊如欽沉吟片刻,道:“殺陳則銘很簡單,發旨意將人拖去東市便是,可萬歲真要在此刻清查此案嗎?謀逆不是小事,這兩人根基頗深,這案子一查,會牽連多少人、哪些人,誰也說不準。曆史上這樣的例子多了去了,哪一場不是震動朝野重洗官場的大案,匈奴大軍就在幾百裏外虎視眈眈,萬歲要在這當口為蠻夷製造機會嗎?”

蕭定聽到此處早收斂了笑容:“依卿之見呢?”

楊如欽躬身:“臣以為……此刻追究此案,易動及朝廷根本,如果草率設案結案,又必然讓旁人看輕了陛下手段。既然如此,倒不如找借口免去陳則銘的罪責,更甚者,論功行賞,一來顯示陛下寬厚待人,二來既然罪魁禍首都能安然無事,想必這些人也心安,不至於狗急跳牆,攪亂大局。”

蕭定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盯著他,森然道:“他什麽地方值得朕賞?”

楊如欽麵不改色:“陣前去暗投明,免去幹戈,也算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蕭定好氣又好笑,半晌不語。

第二日,執著於除逆殺賊的官員們驚訝地發現,這一次的早朝上,他們的奏請終於得到了回應。

然而與他們預料中的情景完全相反,蕭定一反十數年來的冷酷,寬厚地對待了曾將自己掀下帝位的仇敵。

杜進澹因為已死的事實,無福享受帝王的恩賜,依舊被判了謀逆之罪,身為主犯,縱死亦不能輕饒,他的屍體被拉到刑場碎屍示眾,同時杜家被抄,上下幾百口充軍為奴。

可活著的陳則銘,幸運地得到了帝王最大的寬容。

聖旨中稱這位前魏王在關鍵時刻能痛定悔改棄暗投明,避免了最後的流血,使得權力能和平交接,回頭看功不可沒,是以留性命,奪封蔭。

換言之,因為陳則銘的識時務,導致蕭定的複辟沒經曆更多的波折,為了這份眼力,蕭定決定留他性命,哪怕他之前罪惡滔天。重登帝位仁德為懷的天子甚至在免去陳則銘相位的同時,另賜了一個四品閑職給他,並準許他繼續上朝。

這真是難得一見的寬大處理,眾臣瞠目看著皇帝出人意料的表演,不知該如何反應,隻有楊如欽全無訝色。

前來殿前謝恩的陳則銘,應該是剛剛才從天牢中被提出來,他神情木然,可衣著卻整整齊齊,顯然是有人為他預先打點了一切。

眾臣瞅著他進了殿,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個曾幽禁皇帝的人居然真因為投降保得了性命。

陳則銘幾乎是蹣跚著往前行了幾步,然後大概是畏懼天威,遠遠地便跪下三叩九拜。他此時與眾人隔得頗遠,誰也看不清楚他麵上的神情。

楊如欽露出些難以描述的神色。

眾人交頭接耳,看陳則銘的眼色難免有幾分複雜,又有幾分鄙夷。

在他們看來,這個人在這次權力交接中算是投機勝利了,通常情況下,這種投機者的代名詞都是卑鄙小人。投身政治,你隻可能靠出賣別人的利益來獲取自己的更大利益,顯然這個身經兩次宮變而不倒的人也不可能例外,否則他怎麽可能在以嚴酷聞名的蕭定手下得到活路呢?眾人都揣測杜進澹的那具無頭屍體扛下了所有罪責,才導致落在陳則銘身上的板子又少又不夠勁道。

也有流言說,其實正是陳則銘策劃了這次政變,他再度扶持蕭定,為的是自己業已失去的實權和報複之前在蕭謹麵前的失寵。然而這樣的推斷依然有難以自圓其說之處,最後也隻能是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事實是,陳則銘活得好好的,且得享太平領朝廷俸祿。

這一點導致爭相上書的諸多人等繼續上奏庭辯的熱情銳減,蕭定終於能耳根清淨,而原本一場腥風血雨的大動**還未開始便消弭於無形。

直到若幹年後人們再回頭看,才發覺這正是蕭定執政風格驟變的開端。

至於陳則銘手中的那封通敵的信件,並未在之後的正史中露過麵,它神秘地消失在曆史的進程中,離去得如同出現時一樣詭秘難解。得享天子厚恩的陳則銘從此再沒上過朝,據說是舊疾重犯,頭痛得下不了床,名醫一撥撥地被請到府上,卻沒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這樣的消息傳出來後,陳府門前卻依然門可羅雀。

這情景與不過幾個月之前同在此處出現的高朋滿座形成鮮明的對比。

可這隻是一個人由高處跌落的必然經曆,與整個京城夜夜響起的悲聲相比,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宣華府之役戰亡五十萬人,舉國皆喪。

京都死去的年輕人最多,十成中去了四成,於是每一夜人們都聽得到傷心的號哭聲在某處響起,那是失去親人的人們在為亡故者出殯,他們沒有能力收回親人的屍骨,隻能埋葬他們的衣冠,以這樣的方式來發泄自己的悲傷。

街頭上林立的白色招魂幡讓人驚懼,漫天的紙錢和悲泣聲交織。

這樣的景色夜夜上演,難免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於是有詩人稱這一年為天朝的“鬼年”。那個“鬼”字暗合了人們的心境,那種悲戚和惶惶不可終日的驚懼通過這個字躍然欲出,因此得到了百姓們的認同,這個稱呼最後甚至被史官們寫入了書中。

蕭定不知道這些,他全部的精力都在泯江那一戰上麵。

此刻他對戰況的重視可以通過兩廂書信往來的頻繁程度看出來,史載,一夕之間,急書數至。可見如果可能,蕭定更想做的是禦駕親征,而非守在後方焦急等待那些繁文縟節的書信,然而他此刻剛剛得回皇位,其位不穩,他不敢動亦不能動。

於是他隻能待在這裏,等待那個避不開的結局。

戰爭都會有個結局,或者勝,或者敗。

勝了,深入敵腹已日久的匈奴軍銳氣受挫,很可能便隻能掉頭回草原,這樣一來形勢立改,要收複失地之類也不是難事。

敗了……敗了就複雜了,是君臣棄城而逃還是保衛京都?

這問題蕭定沒在眾臣麵前提過,但他上位之後便複立了敬王為太子,並命令太子駐守原地,不得入京勤王,這個舉措表示了蕭定的決心。

立太子是為了避免萬一城破,自己淪落為籌碼,重蹈了蕭謹的覆轍。

臣子們感覺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選擇,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開始有以戰場離京城太近為由,請蕭定南巡幸蜀的意見出現,蕭定怒道,仗還沒打,怎麽能輕言移駕,浮動人心?暴怒之下,將上奏的官員連貶數級,眾人見勢不敢再提此言,這才將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泯江前線上。

然而讓蕭定萬萬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

承載著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戰並未以氣吞山河的雄壯氣勢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壯姿態出現在曆史的長河中,卻是全然相反,在人們還措手不及的時候,它悄無聲息地以一種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結束了。

十萬大軍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周詳,那些將軍們殫精竭慮才想出的方案尚來不及發揮它應有的作用,便在匈奴軍的繞道偷襲中灰飛煙滅了。

據說當匈奴人的先鋒揮舞著鮮亮的馬刀,以遮天蓋日之勢出現在泯江南岸的時候,以新兵為主的天朝軍驚得來不及反應,就別談結陣了,連刀都來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數。

而更多的傷亡來自兩下相觸之後天朝方的潰不成軍,十萬人一旦亂起來,便如同巨大的亂流一般,完全無法控製。

將軍們呼喝的聲音被淹沒在敗兵的慘呼聲和刀槍金戈聲中,試圖逃生的兵士們如同無頭蒼蠅般不明方向地相互踐踏反而阻塞了本來可以逃離的路途。

當天朝眾將重整隊形的意圖失敗後,這場戰鬥已經成了一場單方麵的殘酷殺戮。

幾天後,泯江的水流幾乎被屍體阻斷了,紅色的血水無處可去,便掉回頭往陸地上蔓延過來,淹沒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裏結出的麥穗尖上都帶著一線奇異的鮮紅,人們猜測那是新兵們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於是,那一年泯江兩岸的收成在倉裏堆積成山也無人敢買,最終爛成了泥。

泯江大戰全軍覆沒和主帥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傳入京城,朝堂上的蕭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賭本。

殿下的眾臣都難掩驚恐。

他們彼此相望,在各自臉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紛紛跪倒下來,請求移駕幸蜀的意見不約而同地在這次的朝議中成了主流。

蕭定茫然看著比自己更慌張的臣屬們,無力地揮手示意退朝。

在這片難以言敘的焦躁和絕望中,一封快馬傳遞的八百裏急報到達。

正是這份急報讓蕭定低落到穀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麵寫著—樂華府、宣延府的勤王軍應詔出發。

這兩支軍隊本來是蕭定為了安撫百官,在泯江大戰時調來護衛京都的。

沒想到泯江戰火一閃即滅,京都離泯江僅僅五百裏之遙,任誰也想得到,匈奴軍不可能花費大力氣打下泯江卻就此退兵,接下來的目標必然是京城,而這兩支隊伍來得快的話,恰巧能解京城之圍。

蕭定一麵慶幸,一麵發下手諭,命其他各地節度使速來勤王。

然而縱使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實際上,天朝高薪奉養的禁軍在這幾次與匈奴大軍的交鋒中早已經喪失殆盡了,所謂勤王軍,不過是蕭定在登基後命令各地節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戰能力而言,遠遠比不上之前的黑甲軍,但在吃飯問題上,卻是一點也不遜色,如何發這些大兵的餉銀成了朝廷頭痛的問題。蕭定在這種方麵一向揮金如土,舍得下本錢,此刻家國有難,更是一擲千金,將蕭謹近幾年來藏入小金庫的近千萬兩紋銀一次性全發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驚人。

然而有兵無將才是現在最大的問題,朝中的高級將領或戰死沙場,或下落不明,待眾多勤王軍隊到達之後,誰來統率誰來帶兵才能退敵,才成了真正影響大局的關鍵點。

蕭謹的小金庫隻有一個,征兵也不可能無限製地征下去,這一千萬兩花掉了,如果還不能退敵,天朝的處境就不僅僅是尷尬了,而可能是覆滅。

蕭定左右權衡,始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而匈奴大軍的鐵蹄卻時刻在逼近。

傍晚,蕭定終於叫來了楊如欽。

楊如欽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時已經比死去時的楊梁更年長,長大後的楊如欽跟楊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經不那麽相像,和楊梁的溫潤不同,楊如欽的目光是銳利的,鋒芒畢露,他不怕傷人。

做重臣有時候就需要這種氣魄。

楊如欽早料到蕭定叫自己的來意,兩人略談了談當下軍情,楊如欽道:“萬歲是打算堅守了?”

蕭定冷冷哼了哼:“那一班懦夫。”

楊如欽道:“匈奴不日即到城下,萬歲此舉很是危險。”

蕭定微微歎息:“自太祖立此地為京,多少人的心血才造就今日的繁華勝景,遍地紳豪,往來風流,給匈奴人平白奪去,牛嚼牡丹地糟蹋讓人怎麽甘心?何況此刻勤王軍已在途中,形勢未明,怎麽能不戰先退?”

楊如欽道:“萬歲此言有理,萬歲若真如他們所說南巡,必然引起軍心浮動,那這京城是必定守不住的。”

蕭定道:“可縱是朕留守此地,又該如何退敵?”

楊如欽神情躊躇,卻不說話,蕭定道:“朕賜你無罪,但講無妨。”

楊如欽道:“萬歲其實也想得到,此刻軍中無帥。”

蕭定道:“朕近來簽發的任命數不勝數,這其中便一個帥才也沒有?”

楊如欽道:“身為主帥,能要服眾,智要超群。”他頓了一頓,又道,“而這也不過是平日裏說的帥才罷了。”

蕭定惱道:“就知道你言下另有他意,直說吧。”

楊如欽歎道:“匈奴主帥是右賢王律延,這王位是多年戰役中磨煉出來的,此人奸詐強悍,此刻隨便提拔一個人無論如何是敵他不過的。”

蕭定沉默了,兩人對彼此的話心知肚明,卻誰也不先提那個名字。

隔了片刻,隻聽蕭定輕笑:“朕該慶幸,到底沒殺他。”

楊如欽伏倒在地:“萬歲聖明。”

楊如欽離去途中,看到階前那個身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詫異了。

他這才明白蕭定方才的猶豫不過是做戲,實際上該怎麽做他早有定奪,是非輕重顯然這個人早想清楚了,所以這邊他們還在商量,那邊人已經應召入宮。之所以非要與自己走這麽個過場,不過是為了保證將來在廷議上能獲得自己的支持。

他這麽獨斷專行便不怕錯了嗎?

這麽想的楊如欽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做大事的人隻能一意往前,懷有恐懼不斷回頭的人是不能成事的,而這個人在這麽多年的執政生涯中能無數次地把自己的個人意誌推行到底,隻能證明這個人心夠硬手段夠狠,對於一個帝王而言,在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的同時,這兩者亦不可或缺。

那個久已不來上朝的人弓著身體,似乎因為疲態太盛而難以支持,楊如欽止步躊躇了一會兒,悄然改道而去。

此刻天色已經開始黑了,簷邊的雲頭陰沉沉的,重得幾乎要壓下來,太監們提著燈籠四處奔走,忙著點燃各處懸掛的宮燈。

前麵宮門處跑來一個黃門官,躬身對他道:“大人可來了,宮門就要關了。”

楊如欽回過頭。

他此時已經繞過幾個門樓,距離蕭定的禦書房已經相當遠,那個立在階下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