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陳則銘在殿外已經候了很久。

他府中今天突然來了位黃門官,傳天子令召他入宮,哪怕再三托病也不成,最終陳則銘隻能換了官服,坐在轎中跟隨對方來到許久不曾踏入過的禁宮。

待入了宮門,那宦官又道萬歲體恤他的病情,特準許他在宮中乘坐步輿,那中年黃門邊說邊笑吟吟瞧著他。這是多麽大的恩典,一般人聽了總是要客氣兩句的,可眼前這個人卻似乎是習慣性地拱了拱手,便再無話語。

那宦官愣了半晌,才驚訝地收回了目光。

到了禦書房前,宿衛兵士道,裏麵楊大人正與萬歲有要事相商。

領陳則銘前來的宦官揮手讓步輿退去,問詢了兩句便退了回來,並讓陳則銘在此處繼續候著。

陳則銘等了許久,也不怎麽動彈。這地方他之前來過太多次,不少人都認識這曾權傾天下甚至可在宮中行馬的魏王,見他此刻垂手站在階下,失勢之態分明,難免指點。

笑聲不斷傳來,陳則銘倒不在意,可站的時間久了,難免有些頭昏目眩。

他那頭痛之症倒並不是推托,這病症時日已久,如今更是每日裏要發上一次,發作時痛不欲生,後來找了個退隱的老名醫開了個去痛的方子,痛的時候服一劑,再臥床調養,才能緩解。今日剛吃過藥,傳令黃門便來了府中,也來不及休息,此刻在冷風中這麽吹一陣子,竟然渾身冰冷,額上汗水淋漓,不斷往下流,足下似乎也晃動起來。

直到眼前一道亮光掠過,陳則銘驚了一驚,才從那種恍惚中清醒過來,那是掌燈的太監挑下簷邊的燈籠,劃亮火石引燃燭芯的瞬間。

左右看看,天空已經一片灰蒙蒙,再過一會兒,那層黯淡的光也消失了,漫天的烏雲透不出星光,隻剩下遠近那些斑斑點點的燈,迎風搖曳著。

陳則銘轉回頭來,突然發覺麵前玉階盡頭高大的殿門內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此刻殿中還不曾點燈,對方的臉隱在暗處,看不真切,但陳則銘還是看出了那個人的身份。

那身華服上繡的是五爪金龍,從前到後應該共有九條,它們盤旋飛翔張牙舞爪,意喻著飛龍在天。

他覺得周身的寒意終於升到了頭部,額前劇烈地痛了起來,有一團火焰猛地從咽喉處躥出來,一路往下,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直灼燒到脊背上。

他麵無表情地看了片刻,終於慢慢低身,伏倒在地。

那些衛士見他如此舉動,莫不吃驚回頭,繼而紛紛跪倒下來。

門內的人袍角一晃,退入了殿中。

殿上的燈這才一盞盞燃起來。

然而踏入門檻之後,陳則銘並未看到蕭定的身影。

對方大概從側殿離開了,這個認知讓陳則銘胸中那股莫名的濁氣終於能散開些,腦中也隨之清醒不少。

迎上來的是司禮監的一名年輕宦官,名喚曹臣予,蕭謹在位時,這人是司禮監的隨堂太監,時常跟在聖駕之後,與陳則銘見麵次數相當多,兩人算得上熟絡。

縱然陳則銘此時落魄了,難得曹臣予態度亦是一如從前地謙遜,並沒多少變化,陳則銘心中感動,兩人寒暄了兩句,落下座來,曹臣予便著人看茶。陳則銘並不知道曾被蕭謹箭射過的那名小宦官便是曹臣予的幹兒子,曹臣予因此事對陳則銘一直心存好感,縱然他失勢,也並不落井下石,而此刻曹臣予的身份更是不同往日,已經被蕭定提拔為司禮監提督太監。陳則銘消息閉塞,並不知曉,直到見了旁人對他態度出奇的恭敬,才後知後覺猜了出來。

很快有宮人捧來兩堆奏章,送到陳則銘麵前。

陳則銘看著麵前的文卷隻覺得莫名,曹臣予道:“這是萬歲指定請將軍過目的。”

這將軍兩字叫出來,陳則銘露出苦笑。

曹臣予柔和道:“將軍還是看一看吧,萬歲麵前也好交差啊。”他語意含糊,並未說是讓誰好交差,想來既是指他自己也是暗示陳則銘不要妄想蒙混過關。

陳則銘並不想為難旁人,隻瞧著那兩堆奏疏躊躇片刻,便隨手拿了一冊。蕭定既召他入宮,又點名道姓地讓他看,避也是避不過去,看一看又何妨。

曹臣予見之揮手,眾宦官隨他一同退出,反手將門關上了。

陳則銘耳中聽到那落閂的聲音,眼睛卻再也移不開半分。

實際上,從看到第一句開始,他的全身便僵了,那上麵寫著“匈奴幾無傷亡,大軍連夜渡過泯江,馬不停蹄直奔京城”的字樣。

陳則銘捧奏本的手動彈不得,雙目似被那文字牽扯住,不由自主地一字字往下讀,心跳聲有如擂鼓,在他耳邊一聲聲像是要敲出血來,待一口氣看完手中的冊子,他麵色已經灰白如紙,木然坐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抬手,取了下麵那份,繼續打開來看。

燭光跳躍,光影相間,照著他眉目間,病態分明。

可他卻不知疲倦,隻是盯著手頭的折子一行行掃下去,如饑似渴又驚恐難當。

這一堆奏章並不高,他很快便看完了,繼而顯出疑惑迷茫之色,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又伸手去拿另一冊。

待這一封打開了,陳則銘猛然一驚,燙到手般險些將那奏章扔了出去。

隔了一會兒,終於遲疑著打開,越看臉色越是難看,似乎隨時便要倒下去了。他翻了幾本,終於支持不下去,胸悶欲嘔,起身便要出門。

一名宮女攔住他:“大人,曹公公吩咐,請大人看完後留宿此地,夜晚露重,勿在宮內行走。”

陳則銘看那宮女一會兒,片刻後頹然退回座上。

此刻的蕭定也並未入眠。

他召陳則銘入宮,原本是想親自見他一麵,可在看到對方站在階下的那個瞬間,蕭定突然改變了主意。這並不表示他不關心此事的進展,很快,他等到了趕來回信的曹臣予。

曹臣予道,陳將軍整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發呆。

蕭定“嗯”了一聲,拿著棋子在桌上敲了一敲。他本來心血**,找出了從前珍藏的棋譜要打棋譜,不知道為什麽今日這棋譜卻打得極慢,似乎總有什麽事情分著心亂了神。

曹臣予垂手等了半晌,蕭定又想起件事情:“被褥可送了?”

曹臣予忙道:“送了。”蕭定頷首。

曹臣予道:“可陳將軍恐怕無心入眠……”

蕭定心不在焉道:“再說吧。”

曹臣予窺視聖上:“萬歲,這時候是不是該找人來勸說勸說陳將軍?比如說……楊大人?”

蕭定似乎充耳未聞,半晌不答。

曹臣予試探道:“奴才這就找人出宮?”

蕭定抬起頭來,笑一笑:“曹公公似乎相當熱衷於此事啊。”

曹臣予不禁愣了愣。

蕭定凝視他片刻,將視線慢慢移回到棋盤,斂去笑容的臉上隱約有些寒意,曹臣予這才醒過神來,急忙稱罪:“奴才該死。”他身為內監,頻繁插嘴朝事,往大了說是要掉腦袋的,這麽一想,渾身冷汗都下來了。

蕭定又落了幾個子,這才開口:“明早宮門一開,叫人送陳將軍回府。”

曹臣予聽萬歲似乎沒有追究之意,大大地鬆了口氣,趕緊應聲退走,滿腔疑問一個字也不敢再說,走到半路,蕭定的聲音在身後冷不丁地響起:“你和陳則銘很熟?”

曹臣予頭中“嗡”的一聲響,心直往下沉,趕緊回身跪下:“奴才一直在司禮監奉事,與陳將軍隻有數麵之緣。”

蕭定低頭審視他半晌,神情漸漸冷淡陰沉,他想起了什麽,目光裏不自禁地透出狐疑,曹臣予驚懼難當。

至天明,陳則銘是被開門的聲音驚醒的,來的人是曹臣予,他也並不與陳則銘多聊,隻說宮門開了,萬歲上朝前囑咐由他安排送陳將軍回府。

陳則銘低頭不語。

那最後幾冊奏章他到底沒能看完,其實哪怕不看完,他也知道未打開的那些奏章裏寫了些什麽,他抬頭道:“曹公公,萬歲召我入宮隻是為看這些折子?”

曹臣予苦笑道:“唉,我是真不知道,將軍也別追問我了。”

陳則銘見他麵有難色,果然不再追問,默默跟在他身後出了宮。

待到了陳府,天已經大亮。

他一夜未眠,此刻回了家,見了床倒頭便睡,卻總是睡不安穩,依稀地醒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夢套著一個夢,無邊無際。他咬牙迷迷糊糊熬了半晌,蒙矓中有人輕輕拿手在他額上探了探。

他睜開眼,一名清秀的女子坐在床前,麵上擔憂之色分明,往下看,那女子腹部微微凸起,似乎身懷六甲,見他醒來,女子輕聲道:“老爺,該吃藥了。”

陳則銘坐起身,低聲道:“什麽時辰了?”

那女子道:“近午時了,老爺一直這麽睡,叫也不醒。”說著招手,旁邊侍女端著銀盤上前,女子將那上頭的藥盞端下來,送到口邊吹了一吹。這女子便是他前些年納的小妾,名喚青青,如今已經懷孕在身。青青甚少外出,外人雖然知道有這麽個人,可見過青青之麵的寥寥無幾。

“午時?”陳則銘轉頭看窗外,那外頭果然已是日上三竿,早朝早散了。他扶著頭,隻覺得腦中昏沉,似乎灌了一腦袋的糨糊,一想事情便隱約作痛。

朝華門一役後,他一直病魔纏身,終日裏不知所處,每天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吃藥,整日整夜地臥床,那些驚濤駭浪的政局變革似乎都被隔在了高高的院牆之外,這樣的渾渾噩噩使得他的驚慌和苦痛反少一些。

然而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緣故,夜裏他總是會驚醒,每次睜開眼看到的都是屋外的夜色深沉,那些午夜獨有的黑暗裏鬼魅湧動,嗚咽不絕,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魂不能瞑目。

他隱約明白為什麽自己喝的這些湯藥明明出自名醫,卻總是不起效。很多時候,清醒何其痛苦,能糊塗何等幸福,那些債真正要麵對的話,是他無法負荷的沉重。

然而他還是被刺醒了。

昨夜入宮他看到的第一冊是戰報,剩下的卻是眾臣參他的奏疏。

看戰報時他本能地熱血沸騰卻又驚懼得渾身發顫,再看參他的奏疏,那種冰火兩重天般的感覺終於全化成了身處冰窟的寒意。

那上頭有些人的字跡很眼熟,陳府裏還殘留著一些禮單,都是他得勢的時候,眾人攀附他時送的,如果拿出來一一對比,很多筆跡都會雷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呢?陳則銘並不懼怕死亡,他隻是下意識覺得不想看,比起看這些東西,他還是寧可回家裏那麽躺著。

這麽熬一夜,回到陳府小睡一下,感覺到底還是好些了。他思緒清醒一些後,終於遲鈍地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蕭定拿這些東西給他看是什麽用意呢?

他隱約想到一個可能性,可左思右想又覺得難以置信。

青青看他驚躁不安,屏退了侍女,出聲詢問。

陳則銘正疑慮重重,聽她這麽一問,竟然脫口而出:“難道他想……讓我出戰?!”

此言一出,他已經被自己說出來的詞句驚住,半晌沒能動彈。

出戰?上戰場?

他已經快忘記這些了。

他在鉤心鬥角的官場裏沉溺得太久,早已經視線渾濁,看不懂曲直,辨不明方向,不知道什麽時候忘記了當初自己曾心心念念的目標。他在人性的暗河裏掙紮,幾經生死,最後的結果不過是敗者為寇,剩下的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的資格,這樣慘敗的他銳氣磨平,宛如行屍走肉,怎麽會記得曾經的那些輝煌呢。

可此刻的這個念頭讓他重新憶起了一切。

那些輾轉征戰的堅毅,機變誘敵的狡猾,斬敵刀下的狠絕,擊敗對手的快意……

他是從戰場起步而名揚天下,再一步步登上高峰的,戰場於他而言,縱然人命視同草芥,生死隻在朝夕,卻實在是天下間最讓他痛快淋漓也最自由公平的地方。

能回去?真能回去?

他沉重地呼吸,不敢動彈,唯恐一個輕微的舉動便打破了這份美好的幻覺。

青青疑惑地望著他,不明所以。

陽光自窗外照進來,明亮處越發明亮,黑暗處卻更加晦暗。

一日後,朝中任命傳出。

諭旨中,新任守城主帥的名字是段其義,這是殿前司名不見經傳的一名都虞候,曾在言青手下任將,與匈奴交戰多次。本來這職位怎麽輪也不該到他,可此刻京中將領奇缺,這個不過從五品的將官在這時候竟然已經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同時楊如欽被秘密派遣出城,與勤王諸軍會合。幾天後,新上任的司禮監提督太監曹臣予因為小事觸犯天顏,被撤換查辦。

另一方麵,匈奴大軍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方向趕。

身為主帥的律延也得知了勤王軍出兵的消息,但他並未掉轉馬頭,理由很充分:

其一,匈奴軍的機動力遠遠不是漢人用雙腿可以趕得上的,匈奴士兵一個人通常備有兩到三匹馬,奔涉途中輪換著騎,很快便能到。律延很希望能利用這個時間差,在勤王軍趕到前一鼓作氣攻破京城。

其二,此刻返回草原,那麽這次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最終隻會淪落為一場超大規模的打草穀,匈奴人如此興師動眾,隻得到了一個毫無用處的蕭謹,投入與產出完全不成比例。

其三,天朝此刻新舊交替,局勢不穩,正是一舉攻下的最佳時機,錯過此刻,失去杜進澹這個超級細作的匈奴想再重現這種局麵,幾乎是不可能了。

實際上,陳則銘手頭上出現過的那封信確實是杜進澹的親筆手書,不過陳則銘不知道的事遠比知道的多。比如杜進澹與匈奴的書信往來時日已久;又比如早在陳則銘身為殿前司副都指揮使的當年,律延受大單於之命,千裏跋涉來到京城與杜進澹進行過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的會麵,會麵後,右賢王更是相當兒戲地買通了太監,化名左言,潛入宮中觀賞了漢家天子的長相,並引發出蕭定對陳則銘的一場質疑。

在律延個人看來,杜進澹是個很奇特的漢人,此人言談風趣,城府深沉且不爭一時之先,這樣的人一旦放棄廉恥,後果是很可怕的。杜進澹私通匈奴的目的很簡單,他想借助這股強大的力量自己做皇帝,至於為什麽,在兩人的通信中,杜進澹隱約透露過是皇帝太過暴虐,積怨所致。

杜進澹本人是個道貌岸然的人,叛國的理由經他的口一說也難免冠冕堂皇起來,他認為匈奴勢力日盛,而蕭氏無德,此消彼長,終有一天天朝要被匈奴滅掉。既然如此,這便宜皇帝為什麽不讓給他來坐,他可以朝貢匈奴,代代臣服,這一來,既免了自己子孫受苦,又能讓天下眾生少經些戰火,多幾日安穩,可謂一舉兩得。

對於這樣的分析,律延不以為然。

有得必有失,這交易後麵犧牲利益的人多著呢,不過“得”是杜進澹得,“失”是別人失,政客大多如此。

總之,十數年來,杜進澹孜孜不倦地謀劃著推翻蕭氏王朝的陰謀,相應地,律延也毫不吝嗇地給予協助,不過是個傀儡皇帝嘛,匈奴給得起。

更重要的是,如果杜進澹能如願稱帝,匈奴也避免了年年秋冬非得打草穀才有飯吃的麻煩。

當然,這種麻煩律延本來引以為樂,多一些也沒關係。

可大單於心動了,他願意幫助杜進澹稱帝,那麽作為臣子,哪怕是重臣,律延心底再瞧不起這個人,也隻能順水推舟。

一個月前,杜進澹派人送來密信,說他屆時將控製京中殿前司,隻要匈奴借受贖禮之際趁機發兵,天朝京城淪陷指日可待。

律延於是一邊率兵圍攻宣華府,一邊等下一步的消息,沒想到等來的是杜進澹的死訊,那個銷聲匿跡數年之久的廢帝居然趁這混亂之際奪權成功,重登了帝位。

聽到消息的時候,律延笑了。

對於這位故人的死,律延沒感到多悲傷,哪怕是匈奴人,對於能輕易背叛自己族人的敗類也依然是鄙視的。他的想法是,這次的長途奔襲太簡單了,簡單到他完全提不起興趣;之前匈奴大軍雖然一步步響應杜進澹的行動,並因此獲得了極大的勝利,可在本質上,這場單麵倒的戰爭打得真的是無趣至極。

而此刻的變化讓戰局一下子有趣起來了。

他的血有些熱了。

兩個漢家皇帝律延都見過,比起整天哭泣不休行事瞻前顧後的蕭謹,他對掉到深淵裏也能自己爬出來的蕭定更感興趣。在他印象中,蕭定還是當年那個冷峭的年輕人,周身都散發著目中無人的氣勢,尚不懂得收斂鋒芒為何物,律延對打擊這樣的人頗有興趣。

特別是在這個人本身實力還不錯的前提下,這場擊潰的遊戲就更顯出了其娛樂性。

“挾常勝之威,速攻漢人京城!”—短短十幾個字,匈奴軍以口相傳,很快人盡皆知。

三天後,匈奴軍推進到京城之下。

正如蕭定所言,此城乃是百年前蕭氏太祖所選,當時皇族選定了中原各地萬餘戶富家,強遷入此城,隨之而來的還有四萬餘戶能工巧匠,幾乎是傾全國之力打造了此城的奢華富貴。百年經營下來,這城池早修建得固若金湯,蕭定之所以不考慮南巡之途,與此地城堅牆高、易守難攻等因素也不無關係。

匈奴眾軍士趕到時,已經來不及對這城牆的高大進行讚賞。

天朝守方聞訊出動了萬餘人,依城列陣,城頭一字排開石炮對著來者,城上城下彼此呼應,遠遠看去旌旗招展,氣勢恢宏。

律延遠遠勒住馬,命大軍緩了步伐。

其子烏子勒上前:“父王,兒臣願領三千兒郎為先鋒與之一戰,挫一挫對方銳氣。”

律延道:“他這擺的是一字長蛇陣,主帥及部分兵力仍留守在城中,城外兵馬用來與我們硬拚,一旦失利,便可退回,城樓上用箭矢擲石相護。此陣可進可退,守城的倒也不是草包,這主將是怕士氣太弱,想趁我們遠師疲憊,以逸待勞,打個勝仗鼓舞士氣吧。”

烏子勒道:“硬碰硬誰怕他不成,孩兒請戰。”

律延笑著看兒子:“既然如此,你領一萬人,兵分五路,暗合五行,分而截之。這陣勢兩翼騎兵是關鍵,需要盡力牽製,中段則猛攻,對方一旦首尾不能呼應,這陣便算破了。”

烏子勒大樂,領命而去。

待五股騎兵衝到陣前,守軍陣勢一變,退為六路,一一迎上,還另多出一路,可用來抄對方後路,匈奴軍也不懼,勇猛直前,兩軍未接,已經箭矢如雨,不斷有人翻身落馬。

律延道:“不錯不錯。”

耶禾忍不住道:“王爺是說誰不錯?”

律延道:“守得不錯。”

眾將都詫然,律延道:“可惜啊,第一場是硬仗,我們非贏不可。”說著命耶禾再領一萬人出馬,並道,“攔他們後路,不要讓他們退回城中,這城裏守軍隻有兩萬,殺一個少一個。”

耶禾大笑而去。

兩下接觸,匈奴銳氣難當,守軍不一刻便損失近千餘人,主帥段其義心中忐忑,又見對方援軍飛速趕來,立刻下令收隊。

律延見對方退兵,也發令鳴金。

耶禾沒撈著仗打,大為不滿,罵罵咧咧,而烏子勒部下旗開得勝,歡呼不已,三軍振奮,士氣更盛。

接下來的數日,律延每日都發令全力攻城。

段其義心中畏懼,堅守不出,仗著這城牆高大,守得倒也不難。

朝堂上依舊是每日熱鬧非凡,有罵段其義駐守不力的,有說這才是取勝之道的,口水仗打得比城外戰火亦不遜色多少。

不過兵臨城下眾臣還能每日這麽爭吵,至少也證明了眾人心中還有指望,大家都盼著勤王軍快些到達,兩廂會合解了此圍,這些無關痛癢的口水架吵一吵總比一潭死水的強,好歹還能調節氣氛,倒也沒人當真。

然而,眾人沒想到的是,僅僅數日之後,前兩路援軍中伏全軍覆沒的晴天霹靂便傳入了京城。

爭吵不休的人此刻都住了嘴,朝中一片沉默。

蕭定臉色蒼白,第一次覺得這雕龍寶座就像塊燒紅的鐵板,坐起來居然那麽難受。

一而再,再而三的迎頭痛擊讓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覺出,一種形勢一旦形成,要更改起來原來是這樣的難。微風起於萍末,而如果在狂風之中試圖力挽狂瀾,那隻會被卷入旋渦,成為那片渺小的身不由己的浮萍。

蕭定幾乎是立刻在那張早已經準備好的詔書上蓋上了他的寶印。之前他猶豫再三,不能斷定這命令會不會最終禍及自身,而事到如今,他無路可選了。

詔令中的內容讓朝臣們大吃一驚,卻又啞口無言—蕭定重任了陳則銘為殿前司都指揮使,統領殿前司,即刻上陣守城。

印綬官服因為時間緊急被直接送往了陳府。

前去傳旨的是一位西府要臣。

然而讓這位禦使驚訝的是,沉默良久之後,陳則銘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他麵色如鐵,似乎毫無欣喜之情,謹守禮儀地在叩謝皇恩後接過了黑軸錦卷。

想象中的憤世嫉俗和百般推托或者感激涕零,這些話通通沒有出現,這讓這位大人預備好的滿腹勸慰全落了空。陳則銘將他讓入正廳,喚人上茶,彼此把恭喜和謙遜之類的套話說過一遍後,禦史大人多少有些失落地打道回宮。

陳則銘讓人備馬,換上官服準備入宮謝恩。衣服穿到一半,心中一凜,回頭看,青青站在身後不遠處默默凝視他,眉目間憂色重重。

陳則銘輕聲道:“怎麽了?”

青青遲疑:“萬歲怎麽……突然又想著要重用老爺了?”

陳則銘回想起自己那一日入宮看到的奏折,那時候他已經感覺到蕭定在暗示什麽,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之後,他等來的卻是已經另定他人的消息,當時他以為自己是病久了,糊塗了,或者太急切了,以至於分不清楚局勢。

然而到今天,這封意料中的諭旨到底還是來了,雖然過程反複,可到底來了。

他扣上玉帶,含糊道:“國之危難,用誰不是用。”說完戴上官帽往外走,走到門前,卻被青青拉住了袖子。

陳則銘緩緩回身,握住青青的手。他的手因為練武滿是繭子,被這樣的手握著,不會覺得舒服,但會很安心,這雙手掌沉穩而寬厚,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值得依托。

青青的手指漸漸鬆了,陳則銘的病固然是舊疾,可也是心病,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麽他這樣快便能下地,行走如常。入宮一夜後的陳則銘似乎突然就清醒了,他等待這封任命的固執化作脊梁讓他重新站了起來,她怎麽能攔他。

陳則銘這才笑了笑,柔聲道:“你有身子,在家歇著吧。”

青青滿心不甘,目中隱約滲出淚來:“聖心難測,萬歲一天一個主意,誰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幹什麽,萬一……萬一……”她想說萬一退敵之後皇帝來個飛鳥盡良弓藏呢,可看著陳則銘凝視自己的雙眼,她突然心虛,不敢再繼續往下說。

陳則銘早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沉默了片刻,終於歎口氣,繼而朝她微笑起來,低聲卻堅定道:“我隻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城破了,就所有的希望都沒了,所有的人……都隻能任人宰割!包括你我。”

青青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怔怔看著他轉身離去。

待入宮,到了崇文殿,陳則銘終於見到全無歡容的蕭定。

而這才是在朝華門事變之後,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會麵。

然而與他們之間那些曾有過的你死我活相反,兩個人都在此刻突然領悟了自己身為君主或者身為臣子的職責,並擺出了該有的態度。

陳則銘在趕來的路上,心中已經擬好了一份名單,他需要有能力又相對熟悉的人來執行他的命令。

這份名冊一經提出,蕭定立刻應允了。

對於此刻願意出手力挽狂瀾的忠臣,蕭定心存感動,不論這份感動是真是假,至少它表麵上看起來是那麽回事。他許諾了若幹封賞,聽起來隻要城外之圍能解,陳則銘不但能夠就此翻身,更能在權力的道路上東山再起,再造輝煌。陳則銘沒有推托,隻是一味叩首謝恩,就像每個臣子此刻該做的那樣。

曾經不共戴天的他們,就這麽平常地見麵,然後分開。

陳則銘從宮裏出來後,立刻奔往軍營,上了城樓,蕭定的賞賜緊隨而至,那其中包括衣服被褥食品等各種日用品,內容之豐富齊全,充分體現了天子倚重信任之心。

段其義被調為副帥,獨孤航被任為先鋒,其他各路將官各升一級,均有相應封賞,這一係列動作在半天之內完成。陳則銘的動作不可謂不快,而蕭定的響應也是自始至終地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