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大的舉動不可能瞞過相距不過幾十裏的律延。
律延笑一笑,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放鬆攻城的節奏。這放鬆也不是全部放鬆,隻針對段其義鎮守的西南門。
幾天後,京中開始出現傳言,說是第三路勤王軍亦中伏全滅。
城中早已經是人心惶惶,這說法的出現幾乎立刻擊潰了眾人的心,很快一傳十十傳百,這個讓人恐懼的消息迅速地傳遍了京城。官方不得不出告示辟謠,說這傳言純屬偽造,朝廷至今尚未得到其他勤王軍隊的明確消息,然而謠傳還是愈演愈烈,大有一發不可收拾要星火燎原的趨勢。
直到最後,百官中竟然也開始有人質疑朝廷是否真的隱瞞了前線消息。當然這話沒人敢在台麵上說,但私下的交流使得一種消亡已久的言論開始抬頭,那就是早被蕭定堅決否定的南巡之議。
在一次早朝上,這個論題被人大膽地提了出來,上奏的是蕭定的禦史中丞齊見哲。
禦史台本來有監察職能,在此刻把京城中人心不穩的情況反映上來也是官員本分,然而這位齊中丞或者是出於對君主的關切,或者也可能是出於對自己生命的珍惜,在反映完流言漫天的情況後,順便提出了宣華府之役後,京都儲糧補充不足,如今救援不力,再守下去,很可能是坐以待斃的猜測,並建議蕭定考慮突圍南幸之途。
這話語在朝議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堅守派和突圍派展開了激烈的舌辯。
堅守派稱出城風險太大,萬歲親身赴險,一個守衛不周,便有終身之恨;突圍派稱留在此地不過是溫水煮青蛙,等糧盡城破,一樣是終身之恨。總之兩派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陣營,打的倒都是忠心護主的旗幟,被他們緊緊護在中心位置的蕭定感覺頭痛。
這時候來自前線的段其義的意見左右了眾人。
段其義稱因為京城占地大,城牆長,匈奴的包圍圈也並不是滴水不漏,至少他守的西南門因為地勢不平,不便行馬,匈奴人的攻勢便很有點後勁不足,如果真的突圍,可以考慮此處。
蕭定沉吟。
段其義的講述為突圍說提供了可能,一時間棄城的呼聲在朝堂上成為主流。
而蕭定因為前線的頻繁失利也並未如前次一樣堅決地否定這提議。
在他心中,這時其實是隱含著一些失望的,哪怕是他壓下心結,起用陳則銘,陳則銘所能做的也隻是接替段其義繼續守城,兩者都是守,並不能因為前者是名將,便守出朵花來。而堅守則表示著此後還有漫長的等待,在等待的過程中,事情的走向會怎麽樣,誰也不知道。
蕭定有和京城共存亡的心,但那是因為他想在絕境中反敗為勝,並不是因為他活膩了想陪著眾人自取滅亡。
在早朝的最後,他反常地沒有駁回禦史中丞的上奏,他隻簡單留了兩個字—再議。
陳則銘在戰事中聽到這樣的變化,大驚失色,立刻派人召回了多嘴的段其義。
在匈奴軍這一天的日常攻擊告一段落之後,陳則銘安排好人手,自己則縱馬入宮,求見蕭定。
蕭定立刻請他入宮。
陳則銘見到蕭定,開門見山道:“不能棄城。”
蕭定看著他戰盔未脫,滿麵塵土,知道他是從前線趕回來,心中不禁軟了一軟,放過了他的無禮,道:“愛卿有什麽直說無妨。”
陳則銘跪奏:“匈奴人慣用圍三闕一之術,從來都是誘敵出城後,斷其後路,在平原上設伏追而圍剿,萬歲確定出城後車駕快得過敵人的駿馬嗎?屆時敵人以五圍一,想退回城中,已經萬萬不能,重圍中還能逃到哪裏去?”
他心中憤怒,說話也異常直接。
蕭定臉有點僵了,沉吟不語。
陳則銘道:“本來京城牆高城堅,兵士們才能憑借它抵擋數倍於己的敵人,真要到了城牆之外,這些優勢**然無存,將士們拿什麽抵擋敵人的快馬尖刀?”
蕭定道:“城中糧草不足。”
陳則銘道:“京中官員商賈甚多,每家都有餘糧囤積,若能收集起來,足以支持到援軍到來。”
蕭定道:“援軍戰力不強。”
陳則銘道:“請萬歲派出探子,探聽各路勤王軍的位置,命令他們彼此保持聯係,不要輕易與匈奴軍接觸,以防對方各個擊破。待勤王部隊會合完成之後,匈奴軍便是突襲,也不那麽容易得手,屆時殿前司在城中來個遙相呼應,前後夾擊,那勝算豈不比此刻臨陣脫逃要高上百倍?”
蕭定沉默了,他也並不是多讚成此刻棄城而逃,堅守的決議最初是他提出來的,讓他轉身立馬承認自己的判斷原來是錯了,他也不大樂意。
他長久地凝視陳則銘,朝堂上的臣子爭得麵紅耳赤,他們的言論裏有大公無私的大道理,也有假公濟私的小算盤,這個人呢,他是公心還是私心?
陳則銘在他的目光裏並不退卻,不知道何時開始他已經不懼怕蕭定的審視,他可以想象得到蕭定此刻在想什麽,他們太熟悉對方了。蕭定的猜疑是無時無刻不存在的,那是出自深宮的他的積習,哪一天不存在了,陳則銘倒要為他感到驚訝了。
如此良久,蕭定終於開口:“你有幾成把握退敵?”
陳則銘立刻道:“五成。”
蕭定微微偏頭,身旁立刻有司禮監的人上來斥責:“不過五成,將軍怎麽敢拿萬歲的性命兒戲?!”
陳則銘看也不看那太監,直視蕭定道:“萬歲若是棄城,那便一成也沒有。”
眾人都驚恐,驚的是他竟然這麽大膽無禮,恐的是這棄城難道真的如此驚險,那這被圍的噩夢隻能繼續下去?
蕭定動也不動靠在座上,眼底隱約有些薄怒,盯著陳則銘不說話。
陳則銘泰然道:“萬歲三思。”
蕭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經心便將話題扯到了另一處:“那一夜,愛卿看過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陳則銘微怔,立刻意識到他說的是那些請斬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雖然知道蕭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為國,被人這麽迎頭痛擊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後才緩緩開口道:“萬歲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饒臣不死,此後更給了罪臣將功贖罪的機會,罪臣該當死而後已,以性命報天恩。”
蕭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說完,不住搖頭:“不對不對,朕不是這個意思。”
陳則銘不禁訝然,蕭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讓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國家危難,你當為國出戰,那麽此後,無論你身後有多少暗箭,朕,當為你一一擋之!”
陳則銘震驚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蕭定直起身體靠回座椅中,同時展開了一個善意的笑容。
這次談話結束在一個陳則銘從未想到過的方向。
他離去後,蕭定立刻追加封賞送入軍營,幾乎是陳則銘前腳入門,後腳賞賜便到了。和賞賜一起來的還另有一個人—一名少年衛士,蕭定在聖旨中說此人弓馬極精,武藝超群,特賜予陳則銘做個近衛護身。
這少年名喚路從雲,年紀不大,卻已經八品功名在身。陳則銘仔細看,這人身形矯健,相貌隱約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華門下射殺龐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陳則銘也不能確定那一箭的本來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後心,想著難免有些隔閡,但蕭定的意思他也無法違背,隻得將這人收入麾下,讓他做了個親兵頭目。
幾日下來,陳則銘發覺這路從雲穩健精幹,處事大氣,是個難得的人才,隻做個親兵著實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個偏將,那路從雲居然不肯,說萬歲要他來便是保護殿帥,不好妄自違命。
陳則銘聽了這話並不答話,將他留了下來,路從雲拱手道謝。
陳則銘料定蕭定還是不放心才釘這麽個釘子在自己旁邊,對路從雲雖然諸多禮待,但到底有些冷淡,隻是點頭,示意他退下,接下來軍務纏身不可開交,轉眼便忘記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當,眾將退下,陳則銘出帳,看到路從雲持槍守在帳外,不禁驚訝道:“今日是你當值嗎?”
路從雲道:“下官有事稟告將軍,是以跟守值兄弟換了班。”
陳則銘心中奇怪,將他領入帳中道:“是什麽事?”
路從雲單膝跪倒在地,抬起頭道:“將軍不記得下官了?”
陳則銘一愣,那路從雲笑起來:“敬王殿下讓下官代問將軍安。”
陳則銘這才恍然大悟。
當初送別敬王時,有位勁裝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後自己亦是目送兩人離開的,隻是事情過去這樣久,路從雲又比當時高大了不少,一時間哪裏看得出來。
一想到敬王,陳則銘心中一熱,忍不住下座扶路從雲起身,道:“敬王如今怎麽樣?”
路從雲道:“敬王如今又是太子了,殿下謝謝將軍曾假以援手的恩德,太子說無論何時,他總會盡力保全將軍。”
陳則銘微微一愣,並不說話,隻是笑一笑。
路從雲見他不答,頗有些歉意道:“當初萬歲複辟的計劃,殿下也是知道的,並派了下官前來,此事……”
陳則銘擺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說。
路從雲看出他的倦意,不禁遲疑了半晌,終於道:“下官此次來,是自己要求的,並非萬歲的意思。”陳則銘忍不住睜開眼,路從雲道:“下官從小仰慕將軍英雄,如今國難當頭,願跟隨將軍左右,以盡綿薄之力。”
陳則銘心中大奇,若不是為了監視自己,蕭定為什麽這麽大張旗鼓送了路從雲給自己,他想一想,若有所悟:“你弓箭能射多少步,什麽準頭?”
路從雲躬身拱手:“那一日,將軍若是不閃躲,那支箭當從將軍腋下空隙處刺入龐大勇胸口。”
陳則銘凝目看他片刻,見路從雲縱然如此說了,麵上也並無得色,一時間心思百轉,最終隻是歎道:“真是少年神射。”
蕭定在朝議中否定了南巡的提議。
此刻京城中的百姓,能逃的早在匈奴人趕到之前逃離了,不能逃的往往都是難舍故土,或者無力離開此地的人,這其中有平民,有官紳。
這城市本來人口近百萬,如今十去七八, 四處都是空屋,走在街道上許久也遇不到一個人,兩旁店鋪鱗次櫛比,卻都大門緊閉,昔日的繁華更襯托了此刻的蕭條,也正是因為如此,京中所剩的糧草才能堅持一段時間。
蕭謹遠征時帶走了京城大部分糧食,盡管後來相關官員從運河不斷地調運,送到京城的稻穀也隻能勉強支撐日常消耗,一時間米價高漲,百姓叫苦不迭。誰也沒想到很快之後,帶著金戈之聲的朔風便吹到了此處,百姓拖家帶口紛紛撤走,這反倒緩解了京都米貴的情況。
然而匈奴的圍城也標誌著漕運的中斷,此後不會再有糧草物資運送進來,憑這些餘糧能支持到什麽時候,誰也不知道。
蕭定命人查點了城內遺留的各處穀倉,並專設官員設衙門發放粥食,城中一時間倒還人心安穩,之前無端而起的謠言,在陳則銘波瀾不驚但始終固如金湯的鎮守之下也漸漸散去。
然而蕭定的心中充滿焦慮。
糧草已經開始告急,而派出去的探子沒一個有回音的,他們之中必定有很多死在了途中,有沒有人能最終到達援軍的軍營,是個未知數。
在朝議時,眾人開始無事可談,官員們心中關注的隻是城外之圍能不能解,什麽時候解,然而眼下誰都不可能給出這個答案。丹陛之上,蕭定的鎮定自若固然能穩住場麵,可在那份篤定的後麵,蕭定心下的惶恐卻誰也料不到。
一日傍晚,兩乘小轎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行,後麵那乘,窗旁還跟著隨從,那窗簾被裏麵的人微微掀起一條小縫。
除了轎夫及隨從沙沙的腳步聲,此刻空中剩下的隻有呼呼的風聲了。
他們往城門方向一直行進,從城中心的尚能見到行人,走到此地的沉寂如斯,雖然日頭還未落山,可在夕陽下看著兩旁空****的屋舍,那份淒涼難以言敘。隨從不斷前後張望,終於聽到前方有喧囂聲隱約傳來,他們這才精神一振。
再往前,人聲漸盛,這是接近城門了。
果然很快有兵士來擋,喝問來者何人。
前麵那頂轎子掀起轎簾,探出一個人來,與兵士對答了幾句,很快一名將官模樣的人趕到,看清來人連連拱手,也顧不得查看,趕緊叫兵士讓道,兩乘素帷小轎再次前行,一直往主將住的院落行去。
此刻京城靠近城牆的民居幾乎都空了,軍隊占用了不少屋舍,陳則銘住的是一間有院子的茅屋,門前有兩名親兵守著,門前人來人往不斷,被人攙扶的都是剛下陣的傷兵。
轎子落在門前,親兵喝問。
這時路從雲聽到聲音趕過來,看到第二乘轎子上走下的人,不禁呆住,往前跨了幾步,阻止了那兩名守衛的盤問,往前跪下去。那人扶他起來,低聲問了兩句,路從雲連連點頭,起身領他入內,其他人緊跟其後,兩名守衛看得呆了,麵麵相覷。
到了屋前,路從雲輕輕推開房門,側開身體讓來人進入。
那人回過身,示意眾人等待。這屋子甚小,容不得那麽許多人,眾人都停住,隻路從雲與那人進去。
此刻正是一場激戰剛結束不久,路從雲輕聲道:“殿帥一夜不眠,剛下戰場。”
來人站在桌旁,看到桌上放著的食盒,輕輕伸手打開,裏頭是一罐藥,這一打開藥香撲鼻,他道:“這是什麽藥?”
路從雲恭敬答:“是頭痛藥,每日陳府都會派人熬好送過來,今天的還來不及喝。”
來人沉默了半晌。
榻前,夕陽的殘光落在地上,似乎誰往空中抹了一層血色,那層淡紅薄光的後麵,陳則銘甲胄未除地合目仰躺在榻上,頭盔就在他的枕旁,棉被攤開的半邊覆在身上,另一半尚未打開卻被他壓在了身下。他俊朗的麵龐上猶有血痕未淨,配著這殘紅的落日,甚是相合,一雙眉緊緊皺著,似乎夢中也有解不開的憂愁。
來人走近低頭看了一陣,屋中靜悄悄的,連他的袍角也是紋絲不動。
路從雲屏息等著,那人突然轉頭道:“帶朕去城樓上看一看。”
蕭定也曾親臨過戰場。
麒麟山之戰,他與死神擦肩而過,而執政這麽多年,他手底下的人命債更是數不勝數,身為帝王,他是見慣了屍體和流血的,但此刻,當他站在京城高大的城垛後,看到夕陽下的那一切時,卻被眼前的場景震懾住了。
城牆下的軀體層層疊疊,漫山遍野,掩蓋了地麵的黃土,靜悄悄地連綿到視線的盡頭。遠處殘陽如血,屍堆中淩亂支起的箭戟怒指著蒼天,那是戰士們不死的英魂。
凝目細看,才能依稀分辨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下麵是什麽,那是一個個曾經活生生的人。
他們被凝固在了死亡前那一刻,他們的姿態各種各樣,他們曾經想完成的最後的舉動不盡相同,他們或憤怒,或悲傷,或驚恐,無論是哪一種,那種生的氣息都被抹殺了,僵硬成為他們共同的特征。而當這些細節一一為人辨識的同時,恐懼亦隨之而來,這就是活生生的死亡,它以張狂而無人可以抵擋的姿態降臨人間。
牆外麵就是地獄,生死僅僅一線之隔。
你亦無法幸免。
蕭定不禁退了半步。
身後,將官們聞訊而至,均被路從雲等人擋在幾丈外,黑壓壓跪了一片。
蕭定回過身,看見一人在人群後急匆匆奔跑而至,路從雲破例側身,並不阻擋那個人,蕭定定了定神,才看出來人是陳則銘。
陳則銘此刻已經戴上了頭盔,走到蕭定身前幾步時,他跪了下去。
蕭定愣愣看著對方臉上的血痕,他眼中還殘留著那些屍體上的血色,這兩者有著相同的色彩,它們來自一個地方。蕭定這才意識到,這些天來,這個人在應召入宮見自己的同時,還需要麵對一個什麽樣的狀況。
那是與死亡同行。
陳則銘開口講了幾句話。
蕭定耳中轟鳴,居然聽不真切,他收回了目光,轉頭往外看出去,遠處的山坡上,連排的黑色帳篷望不到盡頭,那是敵營,奇怪的是,他居然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
那時候山下也有這樣連綿不絕的敵營,那時候他也懼怕過。
哪怕君臨天下的君王,麵對自己難以挽回的敗勢,也會覺得頹廢沮喪,然而那時候有人帶兵來救了他。如今這個人還能做到嗎?
蕭定轉過頭,陳則銘因為他的沉默而沉默了。
在這位主帥的身後,跪倒的是眾多的將官,再往後是兵士們,他們中有人臂上還紮著染血的白布帶,那布頭在晚風中不斷飄動。
明明壓肩疊背的城樓上,一片寂靜。
獨孤航在日間負責守的是東南門。
眼下兩軍陷入僵持,匈奴的攻勢也早不如最初的淩厲,然而一個晝夜間,他還是損失了數十名兄弟。隨著攻守的時日漸久,他手下兵士數量銳減,相應地,守城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獨孤航知道各處的情況其實大致上都差不多,隻是他並不願意像有些人那樣頻頻找陳則銘叫苦。京中兵力原本有限,陳則銘哪怕身為殿帥,又能怎麽樣。聽說朝中正在緊急征兵,情況或許過幾天能有所緩解,不過哪怕是新兵來了,手忙腳亂的,一時半會兒能起的作用恐怕也有限,獨孤航希望自己能以現有的兵力堅持更久的時間,成為陳則銘最無須牽掛的一處,這是此刻他唯一能為陳則銘做的,雖然他很急切地想做更多。
然而他也難免恐慌,也許不久後的某一天,自己手裏頭的兵就很難守住這長達數裏的轄區了,他隱約覺得這個噩夢離自己隻怕並不是那麽遙遠。
蒙頭大睡一場後,獨孤航才從晝夜不眠的深度疲憊中恢複了些元氣,起身四處一走,便聽到一個讓他覺得驚訝的消息—皇帝禦駕親臨了。
待他趕到議事大營門前,正趕上段其義從裏頭出來,獨孤航品級低於段其義,趕緊先拱手叫了聲“段將軍”,段其義往他麵上瞥了一眼,麵無表情地與他擦身而過。
獨孤航愣在門外,眼睜睜看著段其義走遠,心中正覺得疑惑,路從雲從裏麵迎了出來,見他到來,路從雲道眾將此刻已經散了,大營中隻剩殿帥和萬歲在密談,若無緊急軍情,不要入內。
獨孤航往他身後探一探頭,果然大門從裏麵閉上了。
兩人往外走了幾步,路從雲笑道:“獨孤將軍睡得如何?”
獨孤航麵上一紅,隻道隊上居然無人叫醒自己。
路從雲道:“這正是萬歲的意思。萬歲微服出訪,感慨兵將們守城守得辛苦,昨夜上陣的幾位將軍均不曾派人通告。”他停下腳步,見獨孤航依然沒有去意,又道,“萬歲已經下令犒賞三軍,今夜營中加餐,將軍不去嚐一嚐?”
獨孤航想著段其義方才舉止,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與路從雲年紀相仿,心理上難免親近些,而路從雲此人進退有度,從來以禮待人,哪怕獨孤航不多話,平日裏兩人處得也不錯,獨孤航想了幾番忍不住追問:“段將軍方才是怎麽了?”
路從雲訝然。
獨孤航見他如此,心道或者段其義是針對我個人而來,與大人並不相幹,趕緊含糊幾句將這事情掩了過去。
兩人又寒暄幾句,獨孤航告辭回身,往來路上走,正遇上有人拎著食盒沿路而來,一路飄香。
獨孤航側身讓路,回首見那人走到門前,與路從雲交談幾句,隨即進了議事大營。
隨著那門一開,四下裏猛然亮堂,那屋子裏燈火輝煌,陳則銘與蕭定兩人相對而坐。
那人拎袍跨過門檻,門又被合上了。
身旁再陷入黑暗,獨孤航默立了半晌,路從雲望見,朝他擺手,獨孤航這才醒過神來,慢慢離去。
而屋中,隨著那侍從的進入頓時藥香滿屋,陳則銘露出吃驚的神情。
侍從將食盒打開,將碗恭恭敬敬送到蕭定手中,蕭定道:“這是愛卿的藥,愛卿來不及喝,已經涼了,如今熱了熱。”說著拎勺舀了舀,輕輕一吹。
陳則銘其間一直盯著蕭定的舉動,在蕭定抬眼前那個瞬間,他終於露出了動容的表情,起身跪了下來,雙手過頭從皇帝手中接過這碗藥。
陳則銘將藥擱在身前,磕頭謝恩,端著碗退回座上,仰頭喝了下去。喝完後侍從收碗,陳則銘道:“臣下惶恐,微臣不過戴罪之身,如何能得這許多恩賜,還請萬歲收回寶劍。”
蕭定在城牆之上,心中感慨,一時間無物可賜,摘了自己隨身佩劍當眾賞了給他。天子貼身之物用來賞人,倚重之心,人人一望即知。
蕭定不以為然:“愛卿及眾將士護國有功,再多的賞賜又算什麽。”
陳則銘露出愧色:“臣無力回天,戰況如今也不過是僵持,‘護國’兩字,當之有愧。”
蕭定凝視他片刻:“兵力如此懸殊,相持已經是大勝……但朕此番前來是想問問愛卿,如今除了堅守,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陳則銘一驚,見蕭定神色凝重,遲疑了片刻不答。
蕭定心中狂跳,他如今來軍營,實在是希望事到如今能有轉機,否則糧草告罄,事情真是步步往絕境在走了。
隔了一會兒,陳則銘起身,跪倒下去:“除了堅守,別無他途。”
蕭定麵色不禁變了,陳則銘抬起頭來,神情決然:“匈奴進犯日久,如今他們亦是進退兩難,打仗有時候靠的是機變,更多的時候靠的是堅忍,誰耗得住,便等得到時機……臣請陛下撥給將士們足夠的軍糧。”
蕭定定定看著他:“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陳則銘道:“陛下來此,是因為城中開始缺糧了。”
蕭定默默看他:“愛卿怎麽想?”
陳則銘沉默了片刻,平靜道:“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說這話並沒露多少掙紮的神情,似乎是早已經想好了答案。
蕭定聞言,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他半晌,眼底露出一絲驚異之色,最終一語不發。
夜深了,蕭定終於起駕回宮。送君上出營後,陳則銘返回議事廳,發覺門前路旁站著個熟悉的身影,他驚訝地跳下馬:“獨孤?有急事?”
獨孤航眼中一亮:“大人。”
路從雲在屋前立著,遠遠看著兩人。
陳則銘牽了獨孤航的手,感覺他指尖冰涼,該是已經在夜風中吹了多時。
待入了屋中,親衛們燃起火燭再退下,燈下陳則銘的眉頭緊鎖,他雖然拉著獨孤航,卻始終有些走神,最後甚至鬆手,獨自彷徨走了幾步,再靠桌坐了下來,視而不見地將獨孤航撂在了外麵的屋中。
獨孤航忍不住出聲詢問,陳則銘這才恍然驚覺他的存在,趕緊叫他近身坐下。
兩人說了幾句,陳則銘終於道城中糧將盡了,這此後的形勢更是艱辛難言,甚至有生死難明的走向了。
獨孤航本來有話要說,聽這一句也不禁呆住。
靜了片刻,獨孤航道:“將軍,請派我出城求援。”
陳則銘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聽了這話片刻後反應過來,轉目看他。
獨孤航心中直跳,陳則銘於他曾有救命之恩,後又有養育提攜之情,而自朝華門政變之後,他更多了份愧疚之心,此時哪怕是有人要他立刻代陳則銘去死,他也是甘心的,隻是這份愧疚他卻不願意陳則銘看出來,否則他此刻要如何麵對這個人。
陳則銘與他對視半晌,終於點頭道:“我有匹汗血寶馬……能日行千裏,鮮有人趕得上,你騎了去應該有機會,況且你對敵況甚是熟悉,援軍有你引路,勝算大增。隻是京城存糧已經不足半月,你若不能及時領兵趕回來……”
陳則銘說到此,不禁住口愣了半晌,神情漸漸頹然失落,喃喃道:“如果……如果……我又錯了……”一念及此,他怵然而驚,忍不住猛地一個哆嗦站了起來,急躁地往前走了幾步。
獨孤航也大致想得到陳則銘心中所思。
在他看來誤國誤民的始終是那個小皇帝蕭謹和賣國賊杜氏,與自家大人委實沒多大幹係,皇帝座位上再是如何換人,如今的蕭定還不是要靠陳則銘來撐大梁,憑什麽這錯卻要靠陳則銘一個人來擔呢?
看到陳則銘沮喪失常,他忍不住出聲:“大人為國為民已經殫精竭慮,怎麽……”
陳則銘回身怔怔地看他,似乎一時間意識不到他在說什麽,聽清楚後卻是臉色大變,提臂豎掌擋在他麵前,堅決不許他再往下講。
獨孤航隻得住口,又想了想,心中到底不放心,忍不住道:“大人,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陳則銘心不在焉:“講吧。”
獨孤航躊躇好一會兒,回想到先前見到陳則銘和蕭定兩人相對而坐的情形,遏製不住熱血上湧,衝動道:“大人,萬歲此刻待你甚厚……可這些隻怕都不是真心,大人要想好後路啊。”
陳則銘回過神來,驚訝地看他。
獨孤航既然開了頭,畏懼之心也就淡了:“我想說這話很久了,大人!我們曾經反過萬歲,甚至幽禁過他,他不可能釋懷。此刻用人之際,事關國運生死,所以萬歲一概既往不咎,可往後,匈奴一旦退兵了,萬歲待大人……還能如此不計前嫌地親近嗎?”
陳則銘沉下臉來,半晌不出聲,然後才冷冷地道:“如今什麽時候了,你卻想這些。”
獨孤航駭了一跳:“大人!”他一心隻想陳則銘能早做打算免得誤入絕境,哪裏知道說出來對方居然不領情,不禁感覺迷茫。
陳則銘對他而言似父似師,此刻臉色一變,獨孤航這裏居然先懼了,若不是親眼見,誰料得到獨孤將軍縱橫疆場,一身武藝,卻敵不過陳則銘一個眼色。
陳則銘見他疑惑無措,神情不禁緩和下來,又想著他即將要出去殺敵,路途凶險,能不能生還都是未知之數,忍不住歎息一聲:“這事情你心中有數就行了,不可多談。若是露了口風,便是大禍……我這裏自有主張,你不用擔心。”
他沉吟片刻又道:“如今國事為先,你此去若能求援成功,或者能一舉扭轉戰局,實在是造福天下蒼生的一件大功德。我著人去提馬,你暫且回房裏稍加休息,即刻便起程。”他談起戰事,便雙目中泛起神采,再不見先前那些頹然的影子。
獨孤航見陳則銘如是說,顯然並不是毫無準備,語氣又對自己甚是關切,心中鬆了口氣,抱拳告退,走了幾步,又想起一件事情:“對了,段將軍他……”
這名字一入耳,陳則銘立刻警醒,凝目朝他看過來。
最近段其義特別倒黴。
先是已入囊中的主帥之位易了主,後在南巡之議盛起時站錯了邊,說起來奇怪,這兩件事都與接任自己殿前司都指揮使之位的陳則銘有關。
陳則銘是他的老上司,戰場上威震四方的名將,段其義覺得栽在他手上倒也不奇怪,可心中多少還是有那麽點不舒服。陳則銘接任自己位置之後,運用的仍然是自己堅守的方針,並沒多少出人意料之舉,段其義頗有些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感覺。
前幾日,萬歲來軍營巡視,在城牆上,當著眾人的麵稱讚陳殿帥率眾將士守城有功,並賜禦劍一把,天子貼身之物,那象征著不二的恩寵啊。
段其義心頭鬱悶,這時候的賞賜在他看來似乎是往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誰讓先前的他說過匈奴已然勢衰的話呢。
然而他也不覺得自己錯了。兵書有雲,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說的就是這種情況,軍隊初戰士氣自然旺盛,往後便會怠惰,再後就如同暮氣沉沉了,匈奴的攻勢漸緩不正證明了這一點嗎?自己說的也並沒什麽錯嘛,問題是今上的遲疑讓當時的自己會錯了意,誰讓自己不是萬歲親信,揣測不了萬歲真正的心意呢。
何況在段其義看來,陳則銘此番堅守固然說不上錯,但守得不過四平八穩,並無出彩之處,又因為光顧著一個穩字,縮手縮腳地更錯過了不少打擊匈奴銳氣的機會。陳則銘雖然號稱名將,可到底在朝中幾起幾沉,受的打擊隻怕也是頗大,似乎對戰事已經失去了敏銳的直覺,若是萬歲當初不貪他名將之名,繼續讓自己守城,隻怕守得比陳則銘還能更勝一籌。
在這樣的心理下,段其義忍不住牢騷滿腹。
這一日遇到自己的老部下趙英,兩人聊了幾句,趙英偷偷道自己私下藏了幾瓶好酒,邀他小酌一番,兩人悄悄溜回屋,也沒什麽下酒菜,就著幾口饅頭咽酒。
段其義喝了兩盅,連氣帶怨,飛快地就醉了,趁著酒意大聲道:“什麽名將,不過是縮在城牆後聽箭響,這仗換了誰打不了!”說完又悄悄跟趙英耳語,“陳殿帥貽誤戰機,實在該問斬,萬歲被愚弄了,居然還賞他。”
趙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不一會兒,門外闖入幾個人,連拖帶拽把他拖了出去,段其義掙紮間看見屋前背手站著個人,待看清楚那人的臉,腹中的酒全化作冷汗從身上出掉了。
那人少年英氣,沉穩鎮定,正是陳則銘如今的貼身親衛官路從雲。
待路從雲亮出罪名,“擾亂軍心”這四字一入耳,段其義心底一片冰涼。
在戰時,這是大罪,足可以問斬。
想不到自己沒死在戰場上,居然倒在一個奇怪的酒局之下。
事後,段其義仔細回憶醉酒的過程,心中總是疑惑,怎麽便那樣巧,路從雲就正從趙英屋外經過,偏生聽到自己那些糊塗話呢?
他疑惑中生出憎惡,隻覺得陳則銘這人好生歹毒,居然設了圈套讓自己跳,否則醉酒之言本來可大可小,陳則銘為什麽卻偏以擾亂軍心之名治罪呢?這分明是要置人於死地啊。想不到陳則銘此人麵相誠懇,卻是個為除異己不擇手段的敗類。
而另一方麵,他再如何憤恨不平,卻也隻能失魂落魄地被關在屋子裏等待消息。
段其義身為副帥,位居要職,陳則銘並不敢擅自動他,隻能奏請蕭定,再來決斷。
此時糧草將盡的問題已經開始浮現,軍中不斷有人抱怨夥食,說是火頭軍弄的粥越來越清,簡直快要能當鏡子照影用。兵士們不知道,此刻城中已經是米價飛漲,十兩銀子一升還買不到。段其義醉後關於陳則銘貽誤戰機的論調若是傳開了去,軍心浮動幾乎是必然的,陳則銘心中惱怒至極,恨不能將此人送到某處與世隔絕起來,偏生考慮諸多因素又怕牽一發而動全身。
到了夜間,陳則銘輾轉難眠。
他難以入睡不是一日兩日了,自朝華門之變後,夜不能寐於他而言已經成尋常之事,通常是天蒙蒙亮了,才能恍惚入睡一會兒,長期累積下來,頭痛之症越加嚴重。
在陳則銘看來,天朝之所以成了今天這種局勢,自己實在是難辭其咎。
那些失勢後的白眼、落魄時的嗤笑,對他而言都及不上那種巨大的愧疚帶來的壓力令人恐懼,正因為如此,在蕭定起用他的時候,他心中甚至是有感激的,他感謝這個人給了他最後的機會,讓他有撥亂反正的可能。他前半生曾念念不忘的那些屈辱和仇恨,此刻都煙消雲散了,並不是因為他心胸寬廣,而是因為與禍國這樣重大的罪名比起來,那些個人榮辱之類的東西委實微小到不值得一提。
直到他上了戰場,再度看到那些血濺沙場,看到那些狼煙四起,他漸漸想到了自己接下來真正該做的事情—他犯的錯,他得最大限度地挽救回來。
青青的話,獨孤航的話,他都很清楚,蕭定的籠絡為的是什麽,他也知道,可他不在乎,他願意配合蕭定演這場君明臣賢的戲,他甚至想,再不堪的事情他也能做,隻要這條路能通往他的最終目標。
他在自己的臆想中激動不已,為了等到預料中的戰機,他始終按兵不動,堅持用最小的損耗來打這場守衛戰。他堅持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然而援兵的遲遲不至、糧草的告急這類壞消息卻接踵而來,為他的計劃增加了許多不可預料性。
它們便如同一塊塊巨石沉沉地壓在他心上,壓得他更加無法安睡,他整夜整夜地構想整場戰役的打法,為每個細節反複思量推敲。
門外的親衛隻看到殿帥屋裏的燈徹夜不滅,早晨跨出門的陳則銘麵色疲憊卻毫無倦意,每一場仗他都在前線,在人們看來他似乎永遠精力充沛,隻是他到底漸漸地瘦下去,哪怕藥物也不能壓製住那股頭痛了,痛得厲害時,他裁下布條緊緊紮在額間,再戴上頭盔遮擋。他並沒有繼續去尋醫,他覺得這就是天譴。
自己該遭的罪,原來多年前早有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