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航出城已經十日。

這十日來匈奴的攻勢並不猛,然而援兵依然沒到,陳則銘感覺得到人們的惶然,那氣氛不是來自前線,而是來自人的內心。

他提著燈走出門,門外親兵坐在地上,一個倚牆睡著了,另一個垂著頭,聽到動靜,連忙叫醒夥伴站起身。

陳則銘要去巡營,他夜裏的時間太多,需要做些事情打發,他叫上那個沒睡的,往城牆方向走去。

途中,他們經過傷兵營,哪怕是這樣的後半夜,依然聽得到有人在低聲無力地呻吟。陳則銘站住了,在他的計劃中,這樣的傷損已經是最小,然而終究還是難以避免,難以避免的事情還會繼續,還會更多。

在戰爭中,你就是會麵對大多數和少數、全局和局部的問題,這時候,你隻能有所舍棄,就會有不得已。

正在此刻,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陳則銘回頭,一名親衛趕來,朝他行禮:“將軍,萬歲的禦使到了,說是請將軍即刻入宮議事。”

陳則銘轉過身,遠遠看著城中心高大的黑影。那是大內的宮殿群,它們遠高於民居,巍峨雄壯,縱然是從這裏也是一眼便望得到。

是了,那裏的那個人也曾經說過……不得已。

待入了宮,四處燈火輝煌,原來蕭定也是衣不解帶,不曾入眠。

見陳則銘到來,蕭定叫人端來坐杌賜座,陳則銘大驚,趕緊推辭。這坐杌在君王麵前卻不是人人可以享受的,隻有政事堂的宰相才坐得。蕭定道:“朕已經擬旨封你為樞密副使,可全權處理段其義擾亂軍心一事,明日這道旨便會連同綬印一起下達,這坐杌你自然是坐得的。”

陳則銘連忙鄭重謝恩,這才依言落座。

兩人相對,燈下隻見蕭定眉間隱鎖愁雲,顯然是心中焦躁難當,但言辭間卻很是體貼,提及的大多是對陳則銘及眾將士的關切之情,並無半點責備之意。

陳則銘心中百味紛呈,正有些出神,聽蕭定提到當年舊事,說陳則銘的亡父陳睹當年曾是當朝大員,鞠躬盡瘁兢兢業業了一輩子,而再往前推,陳睹的父親也曾在先帝手下為官,陳府可謂三代忠良。

陳則銘本來低著頭隻做恭順狀,聽到此處忍不住抬眼望了望蕭定,蕭定一直注意他的神情,正雙目緊盯著他。

於是這一眼兩人都沒躲得過。

視線一交錯,兩人都是暗驚。

對視了片刻,陳則銘到底先垂下眼簾,道:“臣曾誤入歧途,所言所行大逆不道,實在是為家族蒙羞,怎麽敢稱這個‘忠’字……”他說完離座跪倒。

蕭定起身,親手托住他的右臂,將他扶起來,再往他臉上瞧了片刻,鄭重道:“愛卿此刻為國出戰,即為‘忠’。”他說這話時神情語氣都是異常誠懇,容不得人半點懷疑。

陳則銘靜靜地看著他,明知他大概是在作偽,居然也有幾分感動。

待談話完畢陳則銘告退出殿,近侍將他領到隆宗門內北排房處,那是侍衛及輪值大臣們的值房。陳則銘曾任宮內守衛之職多年,對這裏各處景致真是熟之又熟。

那近侍擇了一間無人的房子,送陳則銘入室,出門後身後突然一暗,回頭看那屋裏的燈已經熄了,這才放心離去。

此處靠近宮門,哪怕深夜門樓上也是燈火不熄,是以那屋裏頭雖然暗,但還是隱約看得清楚陳設。那內侍若是多事,臨走前往裏頭瞧上一眼,便會看到**被褥絲毫未動,而桌前,陳則銘衣甲未除,正坐在那裏出神。

蕭定叫了他來不過是籠絡之意,並沒什麽緊急之事。這顯示出了蕭定心中的紛亂。

局勢太嚴重,誰也不曾經曆過。少糧便會引發暴動,從民間到朝上,問題一層層在剝離顯現,蕭定隻怕也已經開始彈壓不住局勢,才會深夜召他入宮。有時候人需要一個同伴才不會覺得壓力有那麽難撐。

陳則銘甚至想,此刻的蕭定貌似沉著,可實際上應該有些方寸大亂了。如果自己在方才的見麵中追問當年的事情,蕭定甚至也許會立刻擺出悔不當初的低姿態來。三代忠良?陳則銘幾乎要笑,蕭定要克服多大的心理壓力才能麵不改色這麽誇他。可蕭定這個人,關鍵時刻拉得下麵子,別人忍不了的他也能硬忍著,這是陳則銘最佩服他的地方。

最終陳則銘什麽也沒說,他讓這段戲如同它在劇本上所載的那樣和和樂樂地演了下去。

那些往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後的某個時刻。他隱忍著,等待著,韜光養晦,為的都是期待有一天能一償所願。在此刻的他看來,隻有那個秘不可宣的願望是要緊的,其他的都沒什麽。

何況蕭定那種焦頭爛額的感覺他也有,他們同扛著一個重擔,坐著同一條漏船,同舟共濟才是解決之道,暗下絆子隻會自取滅亡。

但蕭定的防備他也還是看得到,他同樣警惕著,不讓自己的真實想法暴露出來,同時對蕭定又有些憐憫之意。在兩人交談的過程中,他看到蕭定咳了好幾次。當初三度梅他隻來得及下兩次,但那藥性大寒,到底還是有作用的。

奇怪的是蕭定一個字也不提,陳則銘很感慨,他居然真做得到一個字不提。

如此靜坐,直到醒過神來,窗欞上不知何時已經透了些微光。時近天明該開宮門了。

陳則銘行到宮門前,正見到宿值將領領隊過來,兩人恰是舊識,那將領與他寒暄幾句,叫人牽了他的馬來。

陳則銘接過韁繩,並不立刻上馬,拱手辭別後,卻徒步而行牽馬出了宮門。

在他的腳步聲和衣物摩擦聲中,馬蹄嘚嘚回響的節奏顯得很是突兀驚人,走了一會兒,陳則銘回過身,秋日的晨霧稀薄冰冷,隱約可見遠處宮門洞開,似蟒獸之口。

朦朧不清的天光中,隻有高大巍峨的宮殿默默地注視著他。

他看了良久,最終上馬疾馳而去。

這是個雅致的小院落,白牆黑瓦,牆頭上探出來的全是綠得仿佛能滴水的青竹枝,跟水墨畫似的。

陳則銘站在門前,輕叩門鈸。

金屬敲擊聲在巷子中悄然回**,也沒人出來看,不知道是這街上的人背井離鄉全走了,還是這情景眾人早習以為常。

良久,那門才“吱—”的一聲打開,門檻內站著個俊秀小童,無精打采地邊打哈欠邊擦眼的樣子慵懶可愛,幾乎也能入畫。

陳則銘道:“這位小哥,你家王老先生可還在京都?”他聲音輕柔低沉,似乎是怕打破了這一片悠閑寧靜。

那小童把手垂下去,仰頭看了片刻,這才恍然大悟:“你是……陳將軍?”

青青已經很多天沒見過陳則銘。

作為一名身懷六甲的孕婦,她實在是很希望有人能偶爾來自己跟前噓寒問暖,可她的丈夫在打仗,她隻能在家裏等。

陳家雖然號稱將門,可在這方麵的消息並不靈通,主要靠顧伯每日往返送藥,才能從軍中帶回些訊息,於是每天送藥之後,青青總是要叫上顧伯問上半天。

然而顧伯說出來的東西卻總是很有限—他見到陳則銘的機會也很少,他隻知道仗天天在打,人不斷在受傷,而陳則銘總是很忙。

青青很鬱悶。

顧伯的回答千篇一律,她幾乎都能背出來了,然而她還是堅持每天親自向顧伯問一遍,哪怕從顧伯口中吐出來的隻是相同的那幾句話,可知道了陳則銘依舊平安,她也能安心些。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過去。

漸漸地,身處深院的她也知道情況不妙了,顧伯不斷地叫苦,全家人都知道了米價飛漲的傳聞,糧油越來越貴,所幸家中仍有富餘,還支撐得了幾天,可幾天之後呢?全城都開始陷入一種驚恐的情緒中,顧伯每天都反複叮囑下人仔細鎖門,唯恐有人借亂生事。

這些都有老管家在管,並不需要青青過問,青青也沒心思搭理,此刻她最憂心的是陳則銘。城裏頭這樣的情況,陳則銘心中該多難受,這時候這衛城的任務多艱難啊。

她沒料到這天清晨一開門,她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居然就是讓她牽掛得無法入眠的這個人。

陳則銘站在屋外,抬著手似乎正準備敲門,看到她出來,不禁有些訝色,他目光往下滑,此時青青腹部隆起的程度較先前已經更加明顯。

陳則銘看了片刻,抬眼再看青青,微微笑了。

青青目瞪口呆,張口看著甲胄未除滿麵倦容的丈夫,半晌叫不出一個字。

眼見青青眼中已經要滑下淚來,陳則銘伸手將她攏入懷中。

青青將頭靠在對方肩上,淚眼蒙矓中,她看到本來站在不遠處的顧伯明顯局促了起來,繼而躡手躡腳地離去了。

陳則銘回家已經有一會兒了,與顧伯商談了家中事務,才繞到後院來看青青。

待入了屋中,陳則銘又叮囑了她幾句,無非是要小心身體之類的話,青青小心翼翼地仔細來回看他,陳則銘笑道:“你沒見過我戎裝的樣子嗎?”

青青心跳不答。

兩人談笑了幾句,陳則銘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叫她仔細收著。

青青接過,那箋上不過寫著一行地址,字跡也很熟悉,就是陳則銘自己寫的。

青青心中納悶。

陳則銘收斂了笑容,道:“這是陳家一脈保身立命之要物,你收好。將來我若是戰死沙場,你便找個機會將此物呈給楊大人或者韋大人,再找機會離開京城。陳氏如今隻我一個獨子,總不能叫血脈斷在我這裏。”

聽完這番話,青青怔怔地看他,不禁焦急驚慌起來。

陳則銘微微歎息,合掌將她的手握住,道:“隻是以防萬一。”

青青被他握了半晌,冰冷的手指才暖回來,看他麵上笑容,心中痛楚又不忍多問,隻能按捺心中的忐忑將那紙箋藏入自家的首飾盒底。

青青一直記掛著他頭痛之症,問詢之下陳則銘道自己方才已經去尋了新藥,叫她不要在意。

這麽說了一陣,到了陳則銘再要離家時,青青黯然想這一別兩人也不知道何時能再見,終於忍不住道:“老爺,你要好生保重。”

陳則銘回身笑一笑:“將士戰死是種福氣,可不是人人輪得到的。”

青青知他是在說笑,隻想湊趣擠個笑容,擠了半天卻是滿眼淚花。

陳則銘慌了手腳,連聲道是自己說錯了。

青青淚中含笑:“老爺,你就不能忌諱些嗎?”

陳則銘看她半晌,微微歎息了一聲,又振作精神出言安撫她。

顧伯那裏早將馬牽了來,在門口候著,待青青平靜些,陳則銘出門上馬而去。

青青追到門前,隻見街頭那個縱馬的身影越來越小,終於轉個彎不見了。青青心中難定,回屋拿出那紙箋細看,卻還是看不出端倪,又見那字跡遒勁,鐵畫銀鉤隱有金戈之聲,不禁將那帖子捂在胸前,半晌方能安心些。

幾日過去,京中糧荒愈加嚴重,青青這日身子沉重,起身晚了些,正洗漱間聽得院外喧囂,連忙派丫鬟詢問。

隔了一會兒,不見丫鬟回轉,倒是顧伯慌張奔跑而來,一路叫嚷揮舞著手臂,青青驚訝,隻聽顧伯口不擇言道:“不好了不好了,亂民……亂民在砸門。”

青青不禁驚駭。

這些日子,因為糧荒,京中紛亂異常,左右鄰舍中也有家境殷實被饑民搶的,陳府因為陳則銘早年訓了幾名護院,身材壯碩,弓馬強勁,還有些震懾力,一直無人敢上門,可如今也有人敢撩虎須了。

青青慌亂過後,定一定神,想來那亂事的也不過是饑餓難耐,並不是與人尋仇,連忙道:“要不,就分些糧給他們?”

顧伯頓足道:“這時候哪裏給得,一來是家中米糧也不多了,二來此刻若是給了一個,立刻聞聲而至就會跟來上百個,人一多,場麵更亂,區區幾個護院和兩扇大門怎麽擋得住?”

正說話間,門外喧囂叫罵聲更盛。

顧伯失色:“糟糕,這還沒散粥,人已經越來越多了,聽動靜隻怕是要硬搶。”話音還沒落,外頭一聲轟響,卻似乎大門被人強行砸開了,鼎沸之聲立刻傳了進來。

青青嚇得花容失色,顧伯此刻也顧不得男女避讓之嫌了,扯著她袖子直往後院地窖處跑去。

正手忙腳亂驚慌失措間,突然遠處一聲驚雷,恍惚間大地震動,直教人站立不穩,眾人都驚住,不明所以,再愣了片刻,巨響又起,這下便聽得仔細些,那悶悶的聲響似乎來自城外,地麵應聲而顫,一聲接著一聲,似永無止境。

強入陳府的諸人麵麵相覷,雖然不明白這動靜是什麽,卻也知道是大禍臨頭的征兆,顧不上口糧沒到手,紛紛搶出門奔逃四散。

顧伯和青青呆了半晌,才覺察自己逃過一劫。其間,那巨響宛如悶雷,聲聲不絕,青青仔細辨了許久,心中猛跳,僵立原地不能動彈。

那一聲聲蹊蹺的轟鳴,正來自城頭兩軍交戰之處。

而此刻,城樓內本來鱗次櫛比的街道早已經是一片狼藉。

那殘瓦破礫中嵌著一塊塊巨大的石頭,這些巨石從天而降,入地深達七尺,所中之物無不摧陷,砸得殿前司諸軍找不著北。

匈奴一夜間在城下架起了數百架巨型石炮,待天光大亮,便對著城內狂轟,丟的就是這數百斤一塊的石塊。這石炮從來沒人見過,相似的拋石器天朝也是有的,可沒法拋這種巨石,誰也不明白那些木架如何能承受這樣沉重的石塊而不垮塌。

前陣子的傷亡在這時候看起來已經算不上什麽,在如雨般的落石下,軍士的傷亡數量急劇上升,殿前司的士氣一下子便散了。

這東西太嚇人,發動起來聲音震天動地,中者無人生還。

陳則銘突遇變故,驚駭之後,牙都要咬碎了,他總算明白了前陣子匈奴攻擊不緊不慢的真正原因,原來律延是在等這個炮,可恨自己一心反擊居然無知無覺。

是我偏執了!

他的心肺都快被那股巨大的焦灼燙成灰,他不甘心自己就這麽失敗,然而老天總是不幫他,他恨得眼中要冒出血來。援軍,楊如欽,獨孤航,你們在哪裏?!

京城的城牆是用糯米煮的粥和著泥砌的,號稱固若金湯,然而在這樣大的衝擊下,它們開始龜裂垮塌,陳則銘立刻派人去修,垮一處修一處。這樣的石雨中,去一百個,運氣好的能回來七八十人,運氣差的隻回得來一半,但他沒辦法了,隻能派人送死。

所幸這樣大型的石炮難以瞄準,否則匈奴隻需要對著一個點持續攻擊,想修都沒得修。

這樣的石雨炮擊持續了幾個時辰,城樓上毫無還手之力。

陳則銘幾乎要絕望,這時候對方終於停手,戰後粗粗清點,傷亡竟達千人。陳則銘趕緊巡營,每到一處,兵士們都是驚魂未定,訥訥不敢言,陳則銘心直往下沉,如果這個時候沒些刺激,這仗是打不下去了。然而下一次石雨誰也說不準是什麽時候,他吩咐眾將趕緊找好隱蔽之處,以備下一輪攻擊,另一方麵隻得破釜沉舟,大肆宣稱自己已收到信息,援軍正在途中,士氣這才一振。

然而陳則銘心中的焦躁驚懼誰也不知道,該怎麽做,該怎麽做,該怎麽做,他隻念著這一個念頭。

用火?石炮的木架一點即燃,可弓箭的射程有限,射不到;用床弩?床弩的射程是夠遠,可缺點和石炮一樣,因為過於巨大無法精確瞄準,很難射中;偷襲毀之?律延必定防著這招,定然是重重陷阱。

陳則銘絞盡腦汁,終究無果。

他心中絕望,莫非老天非要為難他,所以不肯給他贖罪的機會,蕭定都給了他,可天公不給,為什麽?難道他的敵人不是蕭定,不是律延,是老天?他恍惚起來,可為什麽,為什麽要讓這樣多的人陪葬,他做了什麽要擔這禍國殃民的罪名愧入黃泉……

不,不,那不是天意!他又振奮了精神。

一切不到最後,天意如何誰也不知道,他甩開那些有的沒的重的輕的瞎想的可能的揣測,他沒時間繼續想那些,他想做的也遠遠不止於此。

他看不清腳下的路,那便隻有繼續往前,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到傍晚,對方炮擊又起,兵士們在城樓上看到匈奴兵們一隊一隊拉著車,車後載的就是那一塊塊巨石,敵人要弄來這些東西也要時間,所以中間得休息。

這次殿前司有了準備,井然有序地躲入城牆內側各處已經騰空的甕洞中,傷亡較之前就小了許多,然而城牆在一次次的重擊下隱約搖晃,垮塌的城頭還是需要人去修,一切同之前那次石擊相比,改變並不大。

人們都屏息著,他們在等待著什麽,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

陳則銘也在這洞裏,他握著腰間的長劍,抬頭傾聽那一聲聲悶擊,巨石落地的聲音似乎就在他頭頂上,隻憑響動便已經能將人壓扁,每一次震動都落下一層泥沙,撒在他身上,他動也不動,似乎毫無所覺。

時間在這樣的煎熬中慢慢地過去,它如同仕女拖著長裙,與人們旖旎纏綿依依不舍。漸漸地,人們覺察到落石的頻率開始減慢,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變少了,陳則銘命人上城查看,隔了一會兒,一名兵士跌跌撞撞衝了回來:“將軍將軍!援兵!援兵來了!!!”

陳則銘不禁驚住。

眾人都靜了片刻,然後轟然一聲歡呼起來,歡聲在甕洞洞壁上來回撞擊,收不住,猛地衝出洞口,迸發了出去。

而此刻陳則銘若是登上城樓看清楚來者的旗號的話,他會更驚訝。

那黑色旌旗上描著一個大大的“蕭”字,這是國姓,足以令眾人望而生畏。

來的是敬王。

在蕭定的計劃中,敬王是不該動的,他隻該待在屬地等待事態塵埃落定。

可變化從來比計劃快,楊如欽在求援途中聽聞了勤王前兩路軍隊紛紛覆滅的消息,立刻意識到此刻的援軍需要一個真正能鎮得住眾軍的將領。之前蕭定心目中的人選是陳則銘,但當時的陳則銘在守城,那麽另一個在哪裏?

思緒一旦清晰,楊如欽直奔敬王的屬地餘州而去。

餘州離京城有數千裏的路程,這就是在陳則銘苦等的時候,援軍遲遲不至的原因,楊如欽去的地方比他和蕭定想的都遠。

然而此後的事態發展證明了楊如欽的想法非常正確。

在此之前,蕭定多次下令,命敬王駐守原地不得擅動,於是麵對欽差楊如欽的到來,敬王很是恭敬,但一旦出兵就涉及違抗聖旨,臣違君命,子違父命,所以對於這個問題,敬王顯出了一絲猶豫。

可來的是楊如欽,這個人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巧舌如簧,引經據典地能把死人說活。

楊如欽說的道理很簡單,蕭氏江山如今大難,你自己躲在後麵,隻靠別人為你賣命,挨刀別人去,享受自己來,別人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原話當然不是如此,但意思基本相同。

敬王深以為然,憤然出軍。

果然,將士們見太子以尊貴之身身先士卒,軍心大振,而以敬王的名義節製眾將,眾將無有不從。

如此一來,軍隊內部那些本來可能發生而尚未發生的諸多矛盾在來不及顯現之前便被消化在萌芽中了,接下來隻需要萬眾一心,對付匈奴即可。

或者是曆史運行到此,老天覺得對天朝的玩笑已經開夠了,在陳則銘和蕭定苦苦支撐到矢盡糧絕的同時,匈奴國內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時局的大事—匈奴大單於病逝了。立刻有人將這個消息帶給勤王軍,敬王和楊如欽馬上意識到這正是解京都之圍的最佳時機。

而在律延那裏,這恰巧也是他心理上此次京都之戰的最後一擊,是他的最後一次嚐試。

見到勤王軍至,律延隻派人打探了下來將何人,便做出了撤軍的決定。人家太子親自出馬,顯然是要拚老底了,他不是拚不起,而是拚得太不是時候。

大單於病逝,意味著匈奴貴族內部要再一次爭權,利益會再一次被重新分配,他不得不立刻趕回去,否則萬一政敵得勢,將來被清洗的有可能就是他。沒辦法,自古就有名言,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隻能放棄快到口的肥肉。

律延放棄攻城的速度相當快,快到勤王軍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家已經跑了大半。

勤王眾將本來都以為要打場硬仗,沒想到剛一交手,對手就溜了,不禁大喜,呼喊吆喝著追了半晌,到底兩條腿沒四條腿跑得快,眼睜睜看著對方大軍揚長而去,再興高采烈地鳴金收軍,清點戰場。

陳則銘在城內集軍呼應,衝出去的時候,也恰巧趕上敵軍挽留不住的背影。

眼前到處都是歡呼聲,陳則銘愣了片刻,撥馬就奔敬王帥旗而去。

見了禮,陳則銘詢問匈奴退兵緣由,這時,旁邊一人過來,道:“匈奴單於病逝,是以匈奴軍無心戀戰。”

陳則銘側目一看,不禁吃驚,居然是曾在他府上多日,後又離去的門客韋寒絕。

敬王道:“消息便是這位公子帶來的。”

韋寒絕還是那副天真憨厚的樣子,又夾著見到故人的驚喜:“是小人的一位朋友正巧在匈奴境內聽說此事,快馬托人告知的。”

陳則銘心中驚訝,韋寒絕年紀雖然小,所交之人甚是不俗。這消息事關重大,能如此飛速傳遞回來,顯然無論是傳消息還是聽消息的人都深知此事緊要,能有他們相助,實在是蒼生有福。

然而眼下他也無心追問這些,一離開軍營,立刻奔皇宮而去。

此刻的蕭定正在宮中與政事堂的宰相們議事。

退敵的喜訊早有人來報過,他等的是陳則銘該差人送來的詳細軍情,沒想到最後等來的是樞密副使本人。

陳則銘在殿外等待了片刻,眾臣出來後,紛紛朝他道賀,顯然這一輪封賞已經論定,陳則銘護主有奇功。陳則銘借口有事稟告,才撥開眾人,入殿見到蕭定。

一見麵,陳則銘便開門見山地說,此刻不該論功行賞,而該乘勝追擊。

蕭定本來滿麵喜色,聽他一說也凝重下來。

陳則銘道:“律延麾下主力未損,若是明秋再度南下,天朝該怎麽應付?”

蕭定何嚐沒想過未來,可敵人以騎兵為主,速度遠勝過天朝軍隊,天朝此刻邊境已經無人防守,勤王軍遠道而來,其師已疲,想阻擊追擊均不可能,陳則銘此言又是何意呢?他不禁疑慮。

陳則銘道:“此刻匈奴單於病死,王庭大亂,律延之所以趕著退兵,是因為急著回去爭權,這正是這匹頭狼難得一遇的軟肋。這機會錯過了,將來天朝處處被動,時時挨打,根本不可能有休養生息的時機。”

蕭定聽得臉色大變,始終一言不發。

“一定要追,”陳則銘道,“一舉擊潰匈奴主力,讓匈奴短期內沒有出兵的實力。”

“怎麽追?”

陳則銘道:“兵貴選鋒,可選精銳五千,日夜兼程,趕上匈奴大軍,拖住他們的步伐,其餘三軍必須急行軍,到達後前後應和。此戰貴在速度,一定要盡快出兵。”

蕭定緊緊皺眉:“這計劃太險,五千人對十萬,誰做得到?”律延攻城雖然也有損失,可到底不大,至今依然號稱十萬。

陳則銘跪下:“臣願為先鋒,請萬歲讓敬王統帥三軍接應,臣必定攪得律延如芒在背,過不得邊界。”

蕭定半晌不語,這計劃聽起來美好,可往深了想,實在是太險。

一來是失敗的後果。實際上這一戰,隻能勝不能敗,否則律延被惹毛了,不顧自己前程,率軍殺回來,事情會怎麽發展就隻有天知道了。

二來是成功的後果。目前能把這個計劃從夢想變為現實的,看來也就隻有一個人,就是陳則銘。這計劃是他想的,從絕路中想出的生路,不是藝高人大膽的通常也走不過去,如果成功,陳則銘在軍中的威望肯定起死回生,甚至更勝從前,形成另一個高峰。這不是蕭定樂意看到的,這樣的威望將來必定形成對他的威脅。

總而言之,這是類似飲鴆止渴的方法,敗了有外患之禍,勝了有內憂之害,蕭定遲疑難定。

陳則銘見他不語,心中急切,反複追問。

蕭定頗不耐煩,轉頭讓人端出套黑色盔甲,送到陳則銘麵前,笑道:“此次守城,十數萬百姓及京城安危得以保全,實乃愛卿之功。先前大家都論過了,除那些封賞之外,這套甲胄是宮中工匠獻給朕的,據說為精鐵所製,護身極佳,賜給愛卿,正是讓它物盡其用,隻是不知比那披風如何?”

陳則銘一怔,急道:“萬歲,臣不要任何賞賜,隻要這一戰能痛快打完。社稷能安然無恙,臣心中才得安寧。”

蕭定道:“愛卿此議甚佳,那就擬個折子送去政事堂大家商議吧。”

陳則銘聽這話愣了半晌。

他等了這樣久,那樣的絕望痛苦都熬了過來,等的就是今日,料不到事到臨頭蕭定多疑之心不改,如此推托。他哪裏不知道蕭定是在忌憚他,但又無法將話題提到明麵上來辯解,自己就如同身陷泥塘般有力難使,有苦難言,不禁心灰意冷,忍不住長歎了一聲,到底又不死心道:“可兵貴神速啊……”

他微微垂頭想了想,咬牙跪下:“萬歲,臣有一名側室,如今身懷六甲,萬歲也知道微臣至今未能有子嗣,那孩子如能出生,乃是陳家唯一一點血脈。臣如能出戰,請萬歲著人看管,以保婦孺的安全。”

蕭定微震,轉過頭來看他,卻見陳則銘雙目直直地看著他,毫不避讓。

蕭定心中百味紛呈,仔細打量陳則銘半晌,沉思了一會兒,重新返回禦座坐下,陳則銘大喜道:“萬歲!”

蕭定道:“愛卿出戰之心如此堅決,朕又如何能沒有半點血性……隻是茲事體大,還是得請各位宰執前來商議……”

陳則銘雖然理解這些套路,但想到時機流逝卻難免露出失望的神情,隻聽蕭定繼續道:“可任命你為先鋒,朕此刻就做得到。你且去準備,擇選精銳,隨時待命出發。”這話卻是說蕭定會擺平這一切,已經是全盤應允的意思。

陳則銘大喜,山呼萬歲。

蕭定走下禦座,將他扶起:“你不顧一切要追擊匈奴,想必那股鬥氣已如利劍即將出鞘,壓也壓它不住了,朕期待愛卿大勝而歸。”

陳則銘稱謝,蕭定往他麵上看了一陣,視線最終落在他的肩頭上。

那上麵有些灰塵,來自甕洞。趕來的途中,陳則銘整衣斂容時遺落了它們。蕭定默然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將那些落塵輕輕拍落。

陳則銘怔住,盯著君王莫名的一舉一動。

蕭定抬起視線,他們彼此身量相當,如此麵對麵站著,輕而易舉便能看到對方眼底,蕭定低聲道:“有句話叫‘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