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梁奉旨出戰前一夜,與蕭定有場異常激烈的爭吵。
實際上認識楊梁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很少生氣的,他的笑容永遠溫暖真誠,又帶著些許滿不在乎,這微帶不羈的神情既顯出他的自信,同時又讓人不得不將他看重一些,為此他的人緣從來好到讓人吃驚。
蕭定登基後,他全無功名卻被封為殿前司龍捷軍都指揮使,那時候也是憑借他為人處世上的圓融,很快融入軍中,為旁人所接受,不知不覺平了眾人的口。
楊梁大蕭定兩歲,從小一起長大。
蕭定是個性子有些乖張的人,行事經常偏激難以理喻,登位後,就更加不苟言笑,令人難以捉摸了。
沒有楊梁這樣的性情,在重文輕武的天朝,在這樣的君主麵前,誰也混不到今天這個樣子。
蕭定將桌上的擺設全砸了個粉碎。
楊梁站在滿地紙筆當中,微微躬身作揖,堅決道:“既然萬歲對臣並非輕慢之心,請恩準臣請戰出征!”說完跪下來。
蕭定鐵青的臉色和滿身散發出的殺意讓所有在側的宮人內侍都不敢動彈。
然後良久的對峙中,楊梁並不抬眼,他隻是如同磐石般伏地不動,那就是堅持,是不容商討。
蕭定盯著他,耳畔隻聽到自己的呼吸沉滯,怒氣重重,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對方篤定的氣勢,將他原本如波濤般洶湧的憤怒,在一輪輪的衝擊中漸漸消耗殆盡。
直到最後,他明白自己這一次是真留不住他了。
沉默之後,蕭定扯過一張繁錦絹帛,就著那殘留的怒氣一揮而就,再團起來,狠狠砸在楊梁肩上。
那布團彈開,楊梁拾起聖旨高舉過頭,低聲道:“謝主隆恩!”
蕭定凝望他欲去的背影,突然扯出一個惡意的笑:“你能救他一次……之後呢,都能保嗎?”
楊梁猛地停下腳步。
蕭定滿意地看著他回過身來,楊梁向來從容的臉上已經帶了些難以克製的怒意。
楊梁看著座上的君主,突然覺得彼此更加遙遠,這種感覺自父親死後,是日複一日地更加強烈,他無能為力,做臣子的如何能奢望改變帝王。
他跪了下來,隻盼望這樣的鄭重能挽留住主上任性而為的步伐:“萬歲,陳則銘是個人才,當用之。”
蕭定冷笑起來:“人才?人才朕見得還少嗎?”
楊梁道:“無辜之人,陛下不該遷怒。”
蕭定直起身體,指著他喝道:“大膽!”他停頓片刻,突然冷笑一聲,“說得真好聽,你不曾牽連他人嗎?”
楊梁一震:“遇燕那件事,是臣的錯……”他抬起頭,滿是期望和懇求,“可陛下不能將錯就錯。”
蕭定厭煩地看著他:“你真是越來越像太傅。”
楊梁臉色猛然白了,突然抬起眼,低聲道:“陛下卻……越來越不像當年的小定!”
假若當初的你是這個模樣……
這樣的話他沒說出口,可隱含的意思,默契如兩人哪裏能聽不出。
蕭定轉過眼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楊梁冷冷地與他對視片刻。
蕭定張張嘴,要說什麽,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他似乎徹底忘記了反擊,隻是怔怔看著楊梁叩頭退出,直到那身影消失,方按捺不住地深深吸了口氣,那種痛楚延伸得如此緩慢,可到底還是能被他覺察到。
楊梁臨行前,將自己貼身的玉牌贈給陳則銘。
他確信這樣的方式能保一保陳則銘的性命,他賭的是蕭定顧念舊情。
想到蕭定,他微微地心軟。
幼時的蕭定,曾經是個那樣可愛且全無戒心的孩子。
他歎息了一聲,他眼睜睜看著他走到今天,然而其間他並不能做什麽,他隻能鼓勵他盡量堅持下去,直到最後的蛻變。
可最終結果卻讓所有人吃驚,包括楊梁本人。
他願意為他做所有的事情,為他掃平前方路上全部的障礙,唯獨不能違背的是自己為人的原則,那秉承自他的父親,他平生最敬重的人。
楊梁生平第一戰並沒遇到太大的困難,他揮軍將敵人趕至金微山,後見山勢崎嶇,難以作戰,才鳴金收兵。
屬下幕僚道,其實這次大戰,匈奴真正厲害的人還未出來,是以求勝簡單了許多。
楊梁問詢那人的姓名,幕僚帶著敬畏之色道,對方是匈奴右賢王律延,奸狠狡詐,身經百戰,是匈奴真正的頭狼。
楊梁班師回朝之日,蕭定帶著百官迎出城。
兩人相對,先是有些無言,然後不知是誰最先微笑起來。
他們和解了,默契地隱去爭吵之事,再不提及。
然而讓已經心平氣和的楊梁再度氣惱的是,其實他走後,蕭定也並未放過陳則銘。
他在前方征戰時,蕭定的憤怒隻是發泄到了其他人身上,完全不是他所想的,有所反省。
他有些絕望和無奈了。
蕭定已經是萬人之上,可他卻忘記了他屈居人下時的卑微及受過的委屈,反將之變本加厲地還予旁人,最可笑的是,這個旁人委實無辜。
陳則銘眉目如畫,清俊中帶著英氣,然而這樣的長相竟然頗似引發他們裂痕的那個宮人,這是多麽古怪的巧合。
楊梁曾經覺得愧對遇燕,如今令他內疚的人更多了一個。
他隻能力所能及地護著陳則銘,而這樣的行為則引發蕭定更大的怒意,反過頭來折騰對方,這樣的循環讓他無從破解。
他不得不警告蕭定:“若不能用則廢之,能饒人處且饒人。”
然而看著蕭定輕描淡寫地笑,他也明白自己這麽說的無謂。
他在憐惜他的同時,也終於意識到,他們開始背道而馳,終於漸漸行進到了天地的兩端。
楊梁找到陳則銘,與他談到蕭定的過往,他在燈下凝視那張令自己百味雜陳的臉。
似乎是宿命,遇燕的死讓他開始遠離滿手血腥卻不以為恥的蕭定,陳則銘的出現則讓兩人漸行漸遠。
很快,楊梁受命討伐樸呂國。
他第一次大勝後,蕭定對於他的定位終於產生了變化,這也是兩人關係和緩的開始。
楊梁的父親在臨終前曾請求蕭定讓楊梁上場殺敵,報效國家。
蕭定卻始終將這話當成耳邊風束之高閣。事情雖然不大,但始終是楊梁心中一根刺。父親的臨終之言,自己的淩雲之誌,他都可以不顧,真似要讓自己做了佞臣,他如何能不心冷。
他遠離他,冷淡他,隻因為這兩個字他無論如何不能背在身上。
他不信蕭定不明白自己。
這實在是兩個人彼此的傷害。
然而,此刻的蕭定似乎終於是軟化了。
出兵太急,於是楊梁想著回來後,也許自己還是該給他道個歉。
其實他真的從來沒那麽想,那隻是氣急之後的胡話,在他看來,他就是那個小定,哪怕滿身殺戮之氣。
樸呂國地勢凶險,楊梁收集了許多的資料,一一抄在手卷中,這是他的習慣,做事前先用筆寫下,再理清頭緒。
這一戰中他見到了律延,臉上帶疤,那應該是戰爭給予他的獎賞。
這也是個帶著君王之氣的人,一如蕭定。
律延陣前勸降,楊梁婉言謝絕。
在楊梁看來此刻勝券在握,但他並無驕色,律延這樣的強敵值得敬仰。
然而十數日後,身後突然冒出的大軍讓他措手不及了。
他反複思考卻不能明白這消息怎麽會這樣快傳到匈奴,匈奴又怎麽可能這麽快發出救兵。
事已至此,夾擊之勢已成,他隻能硬闖。
那一日,他帶領大軍在清晨發起了攻擊。
他的長槍下鬼哭狼嚎,刃過橫屍,他就如同戰神,在屍骨中揮灑著他的神威。律延站在城樓上,冷冷遙望著這員勇將。
那一箭不期而至,帶著透骨寒冷,凶狠地穿胸而過。
楊梁聽到自己骨骼被切斷的聲音,他抬頭看上去,遠處的律延拿著一張鐵弩,正放下手來。律延的臉上並沒太多得意,那神情倒似乎是帶著一種難言的悲憫和遺憾。
楊梁仰麵落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當年自己不做伴讀之後,偶然入宮的那一次。
許久不見的蕭定消瘦而沉默,當時的朝野上下,廢太子的風聲已經傳得盡人皆知,養育蕭定長大的皇後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大家都看得出儲君的位置岌岌可危了。他不知道這時候的蕭定要怎麽熬過在大內的每一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慰藉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他想陪著他撐起天空,卻不知道這龐大的目標該如何實現。
最終自己向他求了那塊玉牌,說是當作將來的免死牌,希望這樣的戲語能緩一緩他心底的憂慮。蕭定解下玉牌,奇怪的是,他腰間原有的繁多配飾全不見了,光禿禿的怎麽能看,自己便將從小戴的那塊玉佩作了還禮。
蕭定單手握著那塊玉佩,似乎開心了很多。
他的心這才能安穩些。
便是那時候,他下定了決心,也許這一路走過去,人群會漸漸散去,也許有一天自己終將陪他走到形單影隻,可縱然如此,他不會丟下他,他要拚盡全力護著他一生一世。
我做到了,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