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天的一個下午,曹臣予突然急匆匆跑來求見蕭定。
曹臣予也算是位高權重了,在宮裏這麽不顧形象地奔跑實在有點不合適,他卻顧不上這些。
蕭定很奇怪地看著氣喘籲籲的曹臣予,並不開口。
曹臣予連忙跪下:“萬歲,萬歲!”
蕭定道:“氣順了再說話。”
曹臣予嚇一跳,卻反而更著急:“有人上報,說平虜郡王府上來了可疑的人。”
王廂用被拿後,影衛被交到了曹臣予手中,從此後這幾乎形成了不成言的規矩,天朝的每一代司禮監提督太監同時也會是影衛的直接掌控者。
蕭定望著他,似乎片刻之間難以明白他言下之意。
曹臣予道:“那名影衛當年曾見過平虜郡王,他說……”他說到這裏,居然猶豫了,這消息至關重要,如果錯了,可是大麻煩。
蕭定盯著他,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慢慢道:“把話說完,錯了也不治你的罪。”
曹臣予急忙道:“他說,來的人……長得有些像平虜郡王。”他到底還是不敢把話說太滿。
實際上,這事情曹臣予也覺得荒謬。
可上報的那名影衛說來人絕對就是當年的陳將軍,他曾見過的。雖然此刻來人已經喬裝改扮,但這影衛偏巧有個旁人難及的本領,對人的樣貌身形能過目不忘,於是上報時才敢信誓旦旦地賭咒—如果自己認錯了,可以直接拉下去砍頭。曹臣予聽那影衛這麽說,這才活動了心思,可他到底不敢把自家的腦袋也搭進去,傳話的時候就不免打了個折扣。
蕭定默默地看著他,居然毫無反應。
曹臣予低聲道:“郡王府的管家親自從後門將那人引進去的,偷偷摸摸的,甚為可疑。”若不是還有這麽一點古怪在裏頭,曹臣予也不敢隨便亂報。
蕭定的表情變了,他顯出了驚疑。
但他依然不動彈。
對這樣的消息,蕭定不敢相信,也不願不信,他素來舉一反三的心思此刻突然遲緩起來,眼神遊離,分明是拿不定主意。
曹臣予道:“萬歲?”他看著蕭定站起身來,不安地來回走動,卻下不了決斷,第一次覺得這個鐵血君王其實也是有軟弱無措的時候的。若非突然冒出的這個想法讓他心生憐憫,下麵這句話便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說出來的。
“要不……去看看吧,奴才已經命人去截那個人,隻需要再傳令京尹立刻閉了城門,任誰也走不出京城。”曹臣予低聲道,不住地瞥著萬歲。
蕭定這才如夢方醒:“對,去看看,去看看……”
轎子在街頭一路奔走的時候,蕭定不斷地掀起轎簾。
一旦動用了影衛,消息傳過來的速度是相當驚人的。
那個樣貌酷似陳則銘的人是個商人,表麵上看,這事情不過是郡王府想購置些東西,所以將過路的行商引入府中,若是常人也就被這麽糊弄過去了。
可楊如欽當年在往平虜郡王府派人的時候,出於習慣,在那些下人中也加了幾名影衛,偏巧其中有一個曾經從軍,見過陳則銘多次,見這行商覺得分外眼熟,又見顧伯神色不對,心中起疑,待商販進門後,這名影衛立刻將消息報給了上司。
短短一個時辰不到,消息已經抵達曹臣予處。
蕭定等人出宮時,早有人快馬通知京尹,立刻緊閉八方城門。
因為左右隨從不少,蕭定這一行雖然是微服出行,到底行動還是不夠快捷,走到半路,又有消息傳過來,說那行商現在已經出了陳府,正往南而去。
曹臣予立刻喝令眾人轉向,直奔南麵安定門。
蕭定心急如焚之外又覺得足下虛浮,似乎是腳尖始終踏不到地麵,他想反複追問曹臣予,試圖從中梳理出個頭緒,然而又想不清楚該從何問起。
那是不是陳則銘,他到底死沒死?大白天的鬼魂也會現身?還是自己被騙了?或者其實是下麵的人看錯了?蕭定渾渾噩噩滿心煎熬,他憧憬著又懼怕片刻後的失望,他萬分希望立刻趕到現場,又想要永遠行走在這條路上。
想到最後,他隻能等待,等待真實的到來,無論那是苦還是痛。
終於到了安定門前,耳旁嚇人的嘈雜怒罵爭吵之聲不絕。
蕭定木木地掀起轎簾,曹臣予趕緊湊過來,低聲解釋:“城門突然關了,想出城的百姓們在鬧呢。”
蕭定片刻後才微微點頭:“派人去安撫下,說等會兒就開。”
轎子在人聲鼎沸中緩慢前移,蕭定的心跳越來越強烈。
終於轎子震動一下,落地了。此刻應該是到了城門前,爭吵聲更加尖厲刺耳,蕭定卻恍如不聞,愣了片刻,直到有人掀起轎簾,曹臣予探頭過來,低聲叫了一聲:“萬……老爺,那人……就在城門前!”
蕭定猛地一震,死死看著他的臉,似乎要從他的表情中辨出什麽端倪來,曹臣予有些尷尬,低聲道:“他背對著這邊,奴才辨別不出。”
蕭定輕咳了兩聲,似乎有很短暫的一個瞬間無法動彈,然後才扶著曹臣予的手,彎腰出了轎。
幾丈外有幾個人與守城官兵正爭得臉紅脖子粗,他們身後是排成長隊的出城百姓,而他們身旁另站著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背著個青布褡褳,頭頂上戴著頂半舊鬥笠。
在旁人都激烈憤怒的此刻,就獨獨這個人不去爭執摻和,那頂壓得低低的鬥笠似乎將他和旁人隔絕在兩個世界了。
蕭定的身體晃了一晃,若非曹臣予扶著他,這一下他幾乎就要坐倒在地。
別人認不出來,他還能認不出?
哪怕就隻是個背影,他也知道他是誰!
看蕭定的表情,曹臣予明白這人是錯不了了,也不禁興奮,打了個手勢,身後隨從會意,立刻繞到人群外,慢慢逼近目標。
百姓們雖然樂於觀看和參與爭吵,可對容易被牽連進去的危機其實都是分外敏感的,很快隊伍的尾端就散了。
這種散場相互影響非常快,隊伍一路短下去,直到那幾個吵得如癡如醉的人也覺出了氣氛古怪,怎麽越吵人越少了?那幾人不禁停下嘴四顧觀望,那幾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守城兵士終於能鬆口氣。
那行商雖然一直沒走,肩背處卻早已經繃緊。
那幾個吵嘴的百姓覺察到這場景不對,不禁往那商人身上看了幾眼,彼此相覷,也都無聲悄然退走,在他們看來來者不是要尋仇便是要打架,自己吵個嘴而已,真犯不著牽連進去。
倒是幾名吵得唇幹舌燥的守城兵士莫名其妙被人圈擋在外圍,看著這麽多人圍著一個商人,忍不住傷了自尊,大聲呼喝:“喂,光天化日之下,駐城官軍在此,你們要幹什麽?”話還沒說完,已經被人一拳揍倒。
那人還是不轉身。
蕭定盯著那個背影,此刻對方身邊無人,一襲長袍,更顯出那身軀的精健修長。
不是他是誰!
城門處曆來風大,蕭定被吹得手足冰冷,忍不住咳了起來。現在他一受寒,便是如此,就是拜麵前這個人所賜,而此刻他分明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卻還是不回頭。
蕭定咬牙,低聲道:“陳則銘……”
那人渾身一震,靜默了半晌,終於慢慢回過身來。
隔了片刻,他取下鬥笠。
蕭定感覺痛楚般深深吸了口氣,眼中卻亮了起來。
風,從他們兩人之間穿過去,卷著片片落雪般的飄絮在天空裏不停地翻飛。
城門前那麽多人,卻始終安靜得落針可聞,他們怔怔地看著這兩個人,不明白這種異樣的沉默源自什麽。
他們彼此遙遙相對,靜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