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病得渾渾噩噩。
因此他越來越有種身體輕盈的感覺,甚至他覺得自己都可以起身了。他裝作看不到那個身影的樣子,走到窗前,將窗頁推開,鼻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那香味是從窗外的房梁上傳過來的,他慢慢抬起頭,那個身影在屋簷下一飄便消失了。
他回過身,看到他又坐在了桌前,仔細地倒著酒。
桌上燈光暗淡,擺著寥寥幾盤酒菜,他端起杯子:“我與陛下君臣一場,飲了這杯……就終於可以盡了。”
蕭定忍不住笑:“盡什麽,後麵日子還長得很,這杯酒有毒,我知道的,我不會喝。”
對麵那個身影就像被人突然用石子打破的湖麵一樣一下散成彼此毫無牽連的一片片,漸漸透明,蕭定目瞪口呆地看著,直到那個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才下意識低下頭。
桌上依然是兩杯酒,一燈如豆,對麵已經沒有人,隻剩那杯子裏的波光粼粼,屋子裏靜悄悄的。
蕭定猛地站起來,他環視一周,突然推開門衝了出去。
門外黑漆漆的,他越跑越急,這種景象太熟悉了,讓人心生惶恐。
他往兩旁看,隱約見到一根根數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大柱子在暗影中不斷後退,他終於看到那扇門,他衝上去,猛地推開它。
光亮一下子湧進來,他的心安了下來,這裏始終都是一樣的。
在適應這光芒後,他張開眼,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四處隻是白茫茫的,什麽也沒有。原來並不隻是黑暗,光芒也會讓人心慌。
他張皇四顧:“……楊梁……楊梁!”
他突然看到前方站著一個人,身著戰甲,背向著自己,他鬆了口氣,走上前去,拉住那個人的手腕:“楊梁!”
那人回過頭,頭盔下的臉俊朗而熟悉,那個人冷冰冰地看著他,蕭定吃驚地看著對方的臉,那個名字終於脫口而出:“陳則銘?”
說出這個名字的同時,他感覺手上有什麽不對勁,他低下頭,看到掌中赫然是白森森的手骨……
蕭定睜開雙眼,屋子裏已經黑了,曹臣予領著宮人進來燃燈。
蕭定掙紮著起身,曹臣予看到連忙來扶,蕭定道:“那邊的宴會散了嗎?”
曹臣予道:“天色晚了,官員都趕著回家和家人團圓,已經都散了。”蕭定複又躺了下去,低聲喃喃:“散了就好,散了就好……”
曹臣予心中一驚,正旦這樣的日子,這話聽起來可不吉利。
他望著君主灰白的臉,突然就有些心驚肉跳,繼而又趕忙想這可是多心了,一句話罷了,哪兒能呢。想著連忙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幫蕭定給掖實了。
蕭定合上眼,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他一直在混沌中沉浮,似乎從亙古之初延續至今。
在那些渾渾噩噩中,漸漸有光線滲入。
變化是慢慢產生的,就像滴水穿石,等他發覺的時候,已經有了不同。
他時常會聽到些聲音,好像是有人在說話,說話的聲音應該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它們在整個天空回**,也許這是老天在給他啟示。他聽不清話語的內容,他隻是意識到在宇宙的那一頭應該還有其他人,而且不是一個人,因為那些聲音分明是在交談。
有時候,那些聲音像呼喚,反複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他聽著聽著,把那個名字刻入了心中。
再往後,他開始學習騎射,他有了父母,他不記得第一次看到父母的時間,但他知道那種血肉相連的感覺。他還上戰場,在戰場上縱橫無敵。他娶了嬌妻,慢慢地子孫滿堂,過年過節,父母坐在正堂,受著兒孫們跪拜請安,得享天倫之樂,父母的臉笑成花兒一樣。
他有時候會去宮殿,他不知道自己去幹嗎,有時候似乎是去跟人爭辯什麽,有時候又是帶著人到處巡視。
宮裏頭有個地方,從來都是重兵把守,不讓人靠近。
他看到天空的烏雲重重,似乎要壓下來,最重的那一頭就壓在那個隱秘的地方上,屋頂上黑雲翻滾,似乎有什麽要衝下來。
他記得那裏頭是有人的,而他有宿衛的責任,得去救那個人出來,他領著兵往裏麵衝。
可門打開之後,裏麵黑漆漆的,走廊兩旁都沒有窗子,他走進去之後,連門也消失了,唯一的光亮來自他腳下,他奇怪地抬起腳察看,但鞋子下並沒有燈火。
兵士們都不見了,他隻好往前走,走了幾步,連來路去路都分不清了。
他就這麽走啊走啊,好在所有的路總是會有盡頭,他看到路盡頭擺著一張床。
他詫異了。
那是張拔步床,很破舊,但雕工精致。
床架上掛著紗簾,紗簾也舊了,不但褪了色,上麵還有洞。
隔著紗簾,他看到有個人躺在**,看身形應該是個男人。
他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走入。掀起簾子的時候,卻赫然發覺床是空的。
他驚訝地踏進去,突然被人從身後壓住了脖子,他立刻反應過來其實對方早覺察了自己的到來,他順著對方的力氣往下彎腰,卻同時把劍鞘朝身後刺了出去。
對方發出悶哼,手上力氣突然減弱,一瞬間的機會,他已經脫離對方的製約,反過來扭住對方胳膊,並快速將對方壓製在地。
那果然是個男人。
看清楚對方的臉的時候,他有些怔住,那張臉並沒太多奇特之處,可他就是覺得說不出的眼熟,襲擊者喘息著,滿臉病容,剛才的行動似乎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精力。
他們彼此對望,直到世界重新安靜下來。
他將他拽了起來,這舉動很奇怪,但他不自覺這麽做了,他用自己的手在他脖子上比畫了一下,似乎是想將偷襲自己的這個人殺死,下一刻他卻猶豫了,他的手最終從對方的脖子上脫離開來,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
對方抬手拂去自己肩頭的塵土,低聲道:“有句話叫‘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
陳則銘猛地睜開眼,這一幕似曾相識。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亮,陳則銘經受不住這樣強烈的光線,這刺激使得他的雙眼澀痛,他緊緊皺著眉,要把眼睛重新合上。
在那片模糊的影影綽綽中,他聽到有人拊掌笑道:“終於醒了……醒了就沒事了!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