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看著座下的陳則銘。
這是在陳則銘千裏奔襲賺取樸呂之後,也是兩人關係難得的緩和期。
前陣子,年輕的蕭定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陳則銘宮變反了自己,然後一路事態變化,曲折不斷,直到自己複辟,兩人聯手抗敵,這樣的恩怨情仇似乎才終於有了清結的可能。可最終陳則銘戰死,自己健康盡失,隻能在餘下的歲月裏掙紮著苟延殘喘。
醒來的時候,蕭定滿身是汗。這夢境太真實了,極其地餘音繚繞,讓人難以脫離。以至於,當他看到在夢裏死去多時的韓有忠突然出現在自己床前的時候,差點跳了起來。
之後,蕭定漸漸平息,接受了韓公公尚在人世的事實。
他醒悟到讓自己無法自拔的其實僅僅是一場曉夢。
可那些鮮活的影像始終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他實在很難說服自己,說這些生動真切的感受,隻是一場普通夢境帶來的。他身體和意識就像剛剛從那個世界蛻出,處處都帶著餘溫。那些感受在告訴他,它們不該是虛妄。
蕭定覺得這是神明在給自己啟示。
神明在預警,想告訴他,可能會出現什麽樣的未來。
可未來兩個字,本身就意味著尚未發生。
蕭定理清思路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陳貴人打入了冷宮。
他倒不是記恨她。一個夢而已,有什麽可記恨的。他是要避免這女人到處亂跑。
杜進澹也被罷相,從尚書左仆射到吏部侍郎再到被外放出京做知州,杜大人的宦途滑坡速度之快令人咂舌。隨後,在赴任的路上,聖旨一封接一封地抵達,將到任的地點從上郡改為中郡又改為下郡。
杜相到底年邁,重重打擊之下,不堪舟車勞頓之苦,很快病卒。
這當然並不是什麽巧合。幾天後,蕭定拿到那封寫著“已逝”字樣的密報時,鬆了口氣。
接著,他轉頭審視自己的叔伯們。
這些諸侯王瞅著他年紀小,蠢蠢欲動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情,間歲按期朝覲都做不到,會跟太後串通一氣也不奇怪。此刻,蕭定對於他們之中,誰是主謀誰是刺頭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思忖著時機還不到,也隻能按捺著等待機會。
他把太後宮外的守衛又安排得更嚴密了些,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弄到那封遺詔——雖然此刻這東西還不該為人所知。
忙完這一切,他終於能喘口氣,騰出了時間,仔細來看看夢裏這位忠奸難辨、譽謗滿身的未來的千古名將。
此刻的陳則銘才過弱冠之年,終於遂願上了戰場,正滿心的誌得意滿。
雖然內斂,但那種少年意氣還是從他舉手投足裏透出來。因為多年習武,他的腰身總是挺得筆直,隱見青鬆臨崖之態,加上麵貌俊朗,讓人移不開眼。
蕭定很是感歎,還是年輕好啊,明妍蓬勃,生命簡直要從軀體裏迸出光芒,多美。
好在自己現在也很年輕。
他隨口問了些宮中班直的事情,陳則銘答得恭謹,挑不出什麽毛病,可就很快冷了場。
蕭定瞅著陳則銘,確定自己從陳則銘身上看出一些“以事見禮”的味道。這樣的態度雖然無法挑刺,可是透著生分。
陳則銘一直想跟自己做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君臣,這種態度倒是不奇怪。
夢境中的蕭定推翻了陳則銘的想法,夢醒後的蕭定有點不確定自己該怎麽做。
他想了想,道:“卿入宮任職這麽久,還沒見過太後,今天隨朕去請個安吧。”
沒見過是因為太後一直被禁止踏出她的夜碧宮。
夜碧宮是太後寢宮,殿間複道如虹,處處燈火輝煌,抬頭一望,宮娥在複道間行走,浮光掠影間衣袂一晃即過,影影綽綽的,宛若仙境。
蕭定看得唏噓不已。
見了太後,太後借口記性不好,話裏話外總往死了的楊梁那裏躥,隻恨不能亮刀直戳蕭定的心窩。
蕭定知道她手裏壓著一張底牌,就差一個傳出去的機會,也懶得跟她打這些嘴皮子仗,說了兩句就起身了,連顧嬤嬤那裏都不想多做提點。
顧嬤嬤又在盯著陳則銘的臉反複打量,暗中變色。
蕭定瞥著似曾相識的一幕,不動聲色地告退。
太後一如既往冷著臉。蕭定渾不在意。走到門前,他做出忽然憶起什麽的樣子,對陳則銘吩咐:“你去見見太後,讓她把父皇留下的那件東西拿給朕。”
此刻蕭定還未出殿屋,顧嬤嬤還來不及跟太後嚼舌根。蕭定卡的就是這個點,這個時候把陳則銘派過去,才能給太後娘娘一個大驚喜。
陳則銘領命。
蕭定又追加一句:“這事情機密,不能給第四個人知道,你可得私下麵稟。”
陳則銘不知道這命令裏另有玄機,應聲去了。
蕭定跨出門檻,立住了,他在等待之後的雞飛狗跳。
果然,過了一會兒,太後的尖叫驟然響起,接著是什麽砸在地麵迸裂開來的聲音,太後的驚恐幾乎要從聲調裏溢出來,尖厲得可以刺破此刻的蒼穹:“你!你給我滾出去!把他趕出去!”眾人都驚呼起來,雜亂的腳步,嗬斥和撲打,交織成一片。
夜碧宮突然顯出唱戲一樣的熱鬧。
蕭定還是沒有動,他微微側著頭,仔細聽著屋裏的一舉一動,任何一個細節都沒有放過。突然“砰”的一聲,他身後的殿門洞開,一個身影衝出來,那是陳則銘。陳則銘拿手臂護住頭,抱頭鼠竄地跑了出來,身後幾名宮女正舉著掃帚或者雞毛撣子,一路擊打。
她們就這樣撲打這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少年將軍。
蕭定“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眾人都看到了皇帝,喧囂一下子滯住了。
聲音猛然落下去。顧嬤嬤聽聞不對,從殿屋裏趕出來,看到皇帝大吃一驚,立刻越過眾人跪了下去,口中叱喝眾人:“萬歲在這裏,你們怎麽敢這樣喧嘩!”眾人都不敢應答,將手中的“凶器”拋下,跟著她紛紛跪倒。
陳則銘也放下手,跪下去。
蕭定注意到他臉上還有著尚未褪去的惱火。
蕭定瞥了顧嬤嬤一眼,餘光順便掃過伏倒在地的眾人,道:“走吧!”說著轉身而去。
陳則銘側頭看了看身後的女官們,一骨碌爬了起來,跟著蕭定去了。
待到無人之處,蕭定道:“東西呢?”
陳則銘一路跟著他,落在幾步之外,始終有種出人意料的沉默。聽了這話,才抬頭收斂那股類似散漫又類似沉思的神情,應答道:“太後一見臣的麵,就把臣趕了出來,微臣還來不及開口……臣有負萬歲所托,請萬歲降罪。”
蕭定停下腳步,陳則銘也跟著停下來。
蕭定轉頭看看他,發覺方才那場鬧劇帶來的尷尬和怒意已經完全從對方的臉上消失。陳則銘這些情緒平靜下去的速度遠超過他的預計。
可與此同時,陳則銘的神態裏分明多了些謹慎,似乎在提防什麽。
為什麽?
蕭定心下起疑,心道對方鎮定得這樣快……難道是猜到了太後之所以失態的原因,莫非他對於自己肖似遇燕的事情竟然早就知道?
如果他真的一早就知道遇燕的事情,那方才自己派他麵見太後的目的,他豈不是也猜出了幾分,那眼前的這份謹慎是在提防自己使壞呢。
這些倒不難想通,但蕭定比常人想得快,想完之後他一點也沒有成就感,甚至很不高興。
陳則銘怎麽會知道這些往事?誰把這些告訴了他?
難道是那個人?
蕭定心念轉及,口裏差點就把這疑慮說了出來,話到嘴邊才轉了彎:“……楊梁給過你一塊玉牌?”
陳則銘明顯嚇了一跳。他被君上這樣料事如神驚到,又覺得這話題為什麽跳轉得這樣快,再加上先前被太後舉著花盆砸的衝擊感也未消退,重重“驚喜”之下,再保不住那份“以事見禮”,飛快應答道:“是!”
他因為掩飾不住的驚愕,臉上反而顯示出生動感。
蕭定在心底哈哈大笑,這牌子你在夢裏兩次上交,我還能不知道。
他讓陳則銘去見太後,本想引蛇出洞再圖後事,如今陳則銘都來不及開口,顯然目的是達不到了,不禁遺憾,又因為話題間突然提到了故人,忍不住浮現了些傷感。
這些且樂且憾且悲的情緒在蕭定心頭交錯不斷,惹得他心緒複雜。最終他隻好哼了兩聲,以示不快。
過了一段時間,有人偷偷上告,說脾氣最暴躁的巍王私藏了兵器要造反。
蕭定感覺這可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了枕頭。他明麵上派了兩名官員去巍王封地調查,暗中卻把有人上變的消息傳了出去。巍王得到消息後做賊心虛,果然反了,順便還拉了兩個相近的親王下水,據說打算稱帝。
蕭定派出陳則銘領軍鎮壓。結果毫無懸念,王師很快得勝回朝。
蕭定驚訝自己從前怎麽就這麽傻,陳則銘這樣的將才拿在手中真是如同銳鋒在手,不見血不還鞘,用來平定諸王簡直不要太順手。
陳則銘因為這樣的功勞也是一路升職,把他表妹陳貴人的不得寵全給掩飾了——先前陳貴人遇貶,陳府清靜了個把月,此刻又熱鬧起來。
陳則銘掛念血親,幾次想為蔭蔭說情,結果每次開口,蕭定都越聽臉色越陰沉,陳則銘觸了幾次黴頭,也不敢再提,隻能讓表妹暫時在冷宮裏待著。
陳則銘在之後的一次召見中,把那塊玉牌獻了上來。
蕭定倒並沒想過要收繳這牌子,但陳則銘顯然感覺到之前提到玉牌時,蕭定的情緒不對,怕對方就此大做文章,不敢再留。蕭定不客氣地把牌子接到手裏,突然意識到這牌子出現得早了,而這早是因為自己臨時起意的開口詢問。
他想到這裏,心裏咯噔一跳,不知道為什麽有些隱約的不安。
他把玉牌收入懷中,決定回頭要把這東西供起來。這東西也不知道是靈性還是邪性,虧得自己在夢裏把它摩挲得潤澤精亮,帶在身旁那樣久,現在一想居然有些後怕。
他對陳則銘道:“這牌子給朕吧,你要什麽賞賜?”
陳則銘馬上就答:“微臣已經諸事如意,不敢再要賞賜。”
蕭定一聽,有些樂。
“如意?”他當然知道陳則銘一直拿自己當禍害,能遠著就是如意,可你也不能當麵這麽說啊。他有種被冒犯到的不快,對著陳則銘道:“那你過來。”
陳則銘見他神色不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那話脫口而出,隻怕是說錯了,禁不住懊惱。蕭定見他不動,朝他招手:“來啊!”
陳則銘看看他,不敢抗旨,隻能走近。
此刻,兩人正處在一處抄手回廊的末端,也沒人路過。身後太監見情形不對,往後退了幾步,隱到回廊另一頭的月亮門後了。
陳則銘看到那些人的舉動,雖然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可到底顯示出不自在。他露出常見的躊躇甚至是遊離,往周遭看著。蕭定反而忍不住笑了。
陳則銘警醒一樣肩胛驟緊,避免著與蕭定的對視,試圖掩飾方才的抗拒。蕭定瞧著他因而低垂下去的雙眼,心下簡直奇癢難耐,就是這樣的掙紮抵抗,特別有意思。蕭定覺著自己確實有點詭異,腦海裏卻突然閃現出方才那些隱約的不安念頭和此刻懷裏揣著的那塊玉牌。
他盯著陳則銘,那些念頭偏偏自顧自地往他的腦子裏鑽。
為什麽?這玉牌為什麽現在就出現了?這是什麽警示嗎?!
蕭定閉上眼,突然意識到夢境中這塊牌子每次的出現都會伴隨著大的轉折。可眼前卻並沒有事情發生,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退開一些,略微冷靜下來。冥冥中像是有什麽在拽住他的袍袖,阻止著他像夢中一樣做些荒唐的事情。
如果警示的夢境是為了提示他有些錯誤不該犯,那樣的未來理應避開,那他該怎麽避免之後那幾次宮變和國禍?
玉牌的出現是不是想告訴他,錯其實在這裏?他們根本就不該有更深的交集?
他吃驚地睜開眼,陳則銘也意外地看他。
蕭定詫異於自己這個想法。不知道為什麽,越是回避,卻越有個聲音告訴他,他也許想對了,這確實是一切的根源,而現在正是兩人關係糾偏最好的時機。
不!不至於,那場火不會再出現,事情不可能再往那個無法挽回的方向走。
可是,如果就是呢?如果事態發展的過程中,有其他預料不到的變數加入呢?他們之間走到那樣勢同水火的地步,真的隻因為那場火嗎?會不會還有什麽更多的底層因素,自己從來沒有注意到過?
老天已經給出提示,你也覺察到了異樣,還要忽視嗎?
蕭定遲疑很久,判不準自己那樣強烈的不安到底源自什麽,最終他退了一步,輕輕在陳則銘臉上拍了拍:“既然如意,那就讓你如意下去。”
陳則銘不明所以。
蕭定繞開他,走下了台階。
太監從月亮門後繞出來,追上帝王的步伐,一麵又回身看看還愣在原地的陳則銘。
陳則銘站在廊柱之間,望著他們的背影,並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剛剛那短短的一刻中,已經從一端滑向另一端。
巍王伏法之後,諸王消停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陸續作反,蕭定派人一一平定,其中大部分硬仗是陳則銘打的。隨著諸侯一個個被除去,蕭定確定自己把位子坐穩了。
蕭定又開始反複想著那個玉牌的出現到底是不是警示的念頭,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得極其有道理,有時候又覺得更像隻是無稽之談。
某一夜,宮中失火,夜碧宮被波及,太後命喪火場。
蕭定聽到消息的時候毛骨悚然。
那場火還是來了。他以為隻要他想就可以避開,可沒想到有的東西居然避不開。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那張遺詔了,那東西徹底消失在火場了。很奇怪,在夢中他隻來得及在那上麵看到自己的名字,其他的話語始終隻能在想象裏揣摩,揣摩父皇對自己到底有多少的不滿意。在現實中,他也隻能如此。
好在陳貴人關在冷宮,離夜碧宮遠得很。
他拿出那塊玉牌,試圖在上麵看出更多的預示,但那東西跟印象中始終一模一樣,找不出什麽不同。
蕭定生出畏懼感。他不知道自己躲得開哪些事情,又有哪些事情注定一定會發生,如果發生,會有什麽樣的變數。
他明白了無形中有什麽注定著命運,哪怕有過預警,也不能任性而為。
他分外謹慎起來。
蕭定在朝華門上受降,他俯瞰著陳則銘領著眾將凱旋,向自己獻上戰俘。
陳則銘因為戰功顯赫而成為蕭定真正的近臣,一切跟前世既有相似,又有區別。
蕭定並不想錯過這個難得一遇的名將,那會是國事上巨大的損失,可他也得繞開那個夢裏的發展。他小心地拿捏著一切,盡可能把事態控製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這應該是上天給予他預警的原因。可有時候,他忍不住想挑戰一下。
慶功宴上,蕭定讓陳則銘坐在近處。
陳則銘既興奮於君王的垂青,又始終隱約有些抵觸,怕把那個距離拉得過近。
蕭定看他的行為始終有種饒有興趣的感覺。一切都不同了,隻有陳則銘的反應還讓他那麽熟悉。
喝酒的時候,他想起在靜華宮的某些片段,忍不住把那些片段講給陳則銘聽。陳則銘詫異他分享夢境的雅興,但因為這些夢境曲折離奇,又聽得挺認真。
蕭定當然繞開了那些對自己形象極其不利的細節。講述的時候,他仔細關注陳則銘的表情,陳則銘緊緊皺眉,顯然,哪怕去掉那些暴行,他的價值觀做出的判斷還是使得他感到自己在夢裏的行為有多麽大逆不道。
蕭定故意詢問他:“你覺得這個魏王如果是真的,該怎麽處置?”
陳則銘脫口而出:“臣以為當族。”然後又追加了一句,“諸王都已經伏誅。這夢也許是憂思過重引發的,隻是夢境,萬歲不必過慮。”
蕭定注視著他的臉道:“……嗯。”
蕭定意識到隨著他的修正,他離夢境中的一切越來越遠了。
這是他該做的選擇。他得避開那些坑。
可這樣也就意味著有些事情永遠被埋葬了,夢裏的他曾為之恨意滔天,也曾為之魂牽夢繞,不管是什麽,此刻,種種這些都因為他的調整而消融了。
他有些詫異,那些愛恨刺骨,宛如滔天的巨浪,它們造成的龐大衝擊力曾那樣真實打在他和所有人的身上。那些人們付出過的努力,犧牲過的性命,一定要達到的目標,總也完不成的心願,就這麽化成了灰燼?不再有一絲痕跡?
這樣簡單?
蕭定既覺得慶幸,也覺出了古怪的茫然若失。
蕭定總叫陳則銘入宮召對。
他隻在他這裏還能看到一些夢裏的影子。
他時常有衝動想告訴對方,其實你不是這樣的,我也不是,我們都還有另一個樣子。
可在陳則銘那裏,這些卻隻是帝王經常提及的一段夢境。雖然這段夢被談到了太多次,有老生常談的嫌疑,可沒有誰會指出君王這類的小毛病。
蕭定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遙遠的世界。那個世界正漸漸朝他閉合,蕭定本能地想要抓住那個世界的殘影,他有一種被拋下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忍無可忍。
終於有一天,蕭定再次提到夢中那段被幽禁的時光,陳則銘依舊聽著,他已經能背出那些故事,但依然有耐心再聽一遍。
蕭定為他的平靜刺痛,忍不住問:“你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陳則銘倒是為這個問題動容了,他驚詫地望著蕭定,想想道:“回稟萬歲,這是萬歲做的一個夢。”
蕭定簡直要吐血,他把他召到麵前,盯著他低聲道:“不,這個人就是你!”
陳則銘也許覺得這又是皇帝的一個惡作劇,他充滿疑惑地看他,又以為這是個圈套,他往旁邊看看,大概判斷出並沒有伏兵,又轉回頭,顯然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這句話。
最後他跪伏下去,說:“臣不敢做這樣十惡不赦的事情。”
蕭定驚訝地看他,仔細琢磨這個回答,竟像是認可了他的指認,同時又在表達自己的無辜。他緊緊盯著陳則銘,竟然辨不出這到底是陳則銘懼怕自己生氣而不敢否認這種“栽贓”,所以這麽取巧回答,還是他真的存了一些夢中人的影子?
陳則銘也久久伏地不動。
蕭定最終也沒弄清楚陳則銘為什麽會回答這麽奇怪的一句話。
可他克製住了往下追問的念頭。預知有時候就為了避免揭開真相,不是嗎?
幾年後,陳則銘的死訊突然從戰場上被傳回京城。在與匈奴交戰得勝回朝的途中,他因為傷病發作而去世,死的時候不到三十歲。
蕭定聽聞消息,跌坐到龍椅上,喃喃道:“這不對,這不一樣啊。”
可其他事情也不一樣。
起端不一樣,整條路都會不一樣。那這單單一項的不一樣也就沒什麽值得驚異的地方了。
很多年以來,蕭定一直在等待陳則銘長到夢裏造反的那個年齡,他總以為那個時間點會帶來些什麽改變,應該有什麽不同的事情在那裏等待著他們。他帶著期望,又帶著戲謔一樣的小小的報複感,還帶著一些懼怕。
可他沒想過對方原來活不到那個年齡。
蕭定陷入一種奇怪的認知當中。他總覺得自己的當下其實是在做一個夢。
他思忖自己某些時候就像是處在一些灰白的景象裏,四周一片寂靜,再下一刻聲音突然又響起,影像也重新有了色彩。這由無到有的變化難道不像在做夢?這世上哪有什麽預知和警示,那不是神的領域嗎?這應該都是夢。
他有時候凝望遠方,能感覺到所見從視野的邊緣開始龜裂,景色似乎一片片正剝離掉落,露出背後蒼白的虛空,而再仔細看時,那些裂痕又消失了。他把這當作夢境的明證。
可每天早上他睜開眼睛,卻還是在同樣的地方,見到同樣的人,他迷惑了,這個夢境竟然要維持到他老死嗎?
他想起了很多東西。
他覺得那才像是發生過的事實,隻是他一度把它們當成了夢境。
他記得陳則銘拿劍指著自己時,照在對方臉上的昏黃燈光;記得他推開門時,從他身後驟然湧進屋裏的漫天風雪;記得他從食盒裏端出的各色菜品;記得他平靜地說著這是毒酒時,映在桌麵水漬上的倒影;記得他說抵上家人也要出戰時,殿側香亭裏嫋嫋飄起的白煙;記得城門下他與自己對視時,春風漫卷而起的片片楊花……
這些影像充滿鮮明的色彩,跳動著生機,攜帶著巨大的力量與衝擊感,幾乎要將他裹挾而去。
他恍覺出自己一直都在想念他。
他一直在等他出現。
他同他那樣激烈地撕咬爭鬥,誰也不服誰,他們方方麵麵有著不同,在各個角度上給予對方撼擊。他們不認可對方,視之為異端,可又試圖諒解對方,為之回護,這是世人大多無法經曆的,也是這樣的過程最終形成他們之間難言的默契。
不會再有人願意與他發生這樣強烈的碰撞。他不可能再那樣徹底地**自己。沒有人敢再撥開皇帝這層外殼,看那裏麵他真實的樣子。夢境如此漫長,他隻能孤零零過這剩下的日子。
他昏沉地睡過去。
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了曹臣予的臉。
蕭定猛地坐了起來。他轉頭看看四周,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曹臣予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似乎剛從什麽遠處跑過來,他說:“萬歲,萬歲!”
蕭定不自覺道:“氣順了再說話。”
話一出口,他就驚住了。這一幕太熟悉了。
果然曹臣予道:“有人上報,說平虜郡王府上來了可疑的人。”
蕭定簡直是跳了起來。他前後走走,從前殿躥到後殿,把整個寢殿都查看了一遍。
曹臣予莫名其妙地瞧著君主。
蕭定轉完,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夢中,回頭來看曹臣予:“你方才要說什麽?”
曹臣予不覺道:“奴、奴才是說,平虜郡王府上來了可疑的人。”
蕭定立刻接了後麵的話:“走,去看看!”
曹臣予目瞪口呆地看著君主。
在轎子裏的蕭定頻繁地掀起轎簾。
看著往來如梭的路人,他突然感覺到心安。
眼前的城鎮依然留有戰爭的餘響,鱗次櫛比的屋舍當中,還有少量的房屋尚未修繕完成,因為屋頂瓦片的空缺而露出了裏頭的椽木。它們是這座城鎮正在痊愈的傷痕。
街頭人頭攢動。
兩側是各種攤點,一路擺放過去,攤鋪旁堆放的凳子雜亂,有人埋怨著這些東西實在是擋路,攤主們賠著笑應和著去挪動它們。時值下午,陽光已經有些刺眼,有的攤販支起了青布傘。轎旁,幾個孩子正追逐而去,叫嚷著爭奪一個破舊不堪的繡球。
一個小販牽著馬,順著人流朝他們迎麵而來,他邊走邊叫嚷著時新的花名,馬背上跨馱著一左一右兩個竹筐,筐子裏插滿牡丹芍藥又或者棠棣香木,馬蹄嘚嘚,一待走近異香撲鼻。
身下的轎子隨著轎夫的步伐起伏,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這是轎木的支架在承受壓力。窗外的太監已經不年輕,這些都談不上完美,可是真實。
哪怕是自己一直克製不住的低聲咳嗽和來自四肢的寒冷——他知道這是自己身體虛弱的表現,這樣春暖花開的季節,實在不該有這種寒意了,可哪怕是這些,也使得他感覺到踏實。
他知道自己想在這裏。
他望向城門,看著門樓巍峨越來越近,知道重逢在即,感覺自己從未這樣欣喜過。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