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柳堤岸,桃花朵朵,正午時分,豔陽高照。
西湖畔邊,一棟雅致別院佇立在旁,豔紅的琉璃瓦,上有金鳳坐頭裝飾,大大的“蘇”字懸掛屋簷橫欄正中,就連下方門框上,鏤空的設計也是典雅至極--這是皇室禦用的絲綢商蘇氏宅邸。
門裏,穿著花長袍的丁管家嫌棄地用手遮臉擋住刺眼的陽光,他攆著腰,踩著碎步,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看了門外一眼,正好一大男人急匆匆地路過,揮著袖擦臉撣了他一頭汗水。
丁管家的臉瞬間變得蒼白,說話的聲音跟著高了幾度:“這什麽死鬼男人,又臭又髒,竟然這惡心玩意弄到人家臉上!天啊!我的皮膚!”丁管家不可思議地叫出聲,他的身後,幾個原本還昏昏欲睡的小家丁瞬間清醒了過來。
小家丁們一個個都抱著胳膊看好戲般看著丁管家,丁管家很快就注意到了身後這些不含好意的視線,他氣急敗壞地跺著腳,惡狠狠地對著小家丁們吼著:“你們這幾個天天吃飯不長智商的東西!就知道打瞌睡,打瞌睡!還不快去幹活!坐這發什麽嫌呆!”丁管家都快被這群不長進的家夥們給氣出胃病來了!他一手捂著肚子,一手翹著蘭花指緊緊捂著心口,他一臉痛惜地看著連忙從地上爬起逃跑的小家丁們,卻沒注意到,他的身後,一個貓著腰、穿著藍綢銀絲滾邊比甲衣的身影,“嗖”地一聲逃出蘇家大門。
這身影是蘇小荷,蘇氏家唯一的女兒。
蘇小荷就知道,大中午的時候,爹和哥哥在店裏,娘要歇息,小家丁們會偷懶,丁管家會教訓小家丁們。這時候,每個人都很忙,誰都沒多餘的心思管著她。
蘇小荷壞壞一笑,深紫色頭繩將秀發輕輕一束成髻,如白玉的手輕舉著爹爹桌上偷來的稀世骨扇,輕輕一晃,然後再昂頭大步往街上一走,立刻吸引眾人目光。
雖然這些眾人,大多都是芳齡妙曼女子;雖然這些眾人,大多都喊她為“帥哥”,可蘇小荷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
長得身材一馬平川不是她的錯;生得臉蛋貌美如花也不是她的錯!若要真算她的問題,那可能就是對於這一切誤會的不解釋、不澄清。
可老天明鑒,真的不是蘇小荷不想解釋她其實是女兒身的呀!隻是她這高挑又平扁的身材,怎麽能讓他人信服?每每蘇小荷解釋,都引來眾人詭異的笑容,這越描越黑的舉動,讓蘇小荷是跳進西湖也洗不清。
想到此,蘇小荷便無奈地歎了口氣,前麵突然閃過一道窈窕的小身影,穿著嫩黃色的琉璃邊衣裳,還沒等蘇小荷反應過來,兩條纖細的胳膊一下子便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小荷哥哥!”黃二丫甜膩膩地喊著蘇小荷的名字,一股香粉的特殊氣味撲麵而來。
黃二丫天真地抬頭看著蘇小荷,她的眼裏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小荷哥哥,你今日出來,可是找我的?”黃二丫的笑容燦爛如花,蘇小荷連忙倒吸一口氣。
蘇小荷隻想著趁著大中午出來溜達溜達玩,卻忘了大中午正是“翠花樓”裏生意最少的時候。
這時候,翠花樓裏的黃媽媽正忙著幫累了一上午的姑娘們補妝換衣,無暇照顧女兒黃二丫,便放著她到處亂跑。
天啊!蘇小荷隻能在心裏大聲呐喊,她竟然忘記了世界上還有一個叫黃二丫的惱人丫頭!這個見到她便不斷喊著“小荷哥哥”,見到她便不斷纏著不讓她走、要帶她回翠花樓的小丫頭。
天地良心,蘇小荷愛玩,可不愛去翠花樓那恐怖的地方啊!上次,她可是親眼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被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邊喊著“不帶錢還敢來玩”,邊舉著鞭子從裏頭趕出。她蘇小荷身上也是沒有錢的,她可不想也被這樣打出來!想到此,蘇小荷又是下意識一個顫抖,她連忙躲開黃二丫就要盤上她腰的雙腿,再是一抖,黃二丫“噗通”一聲從她身上掉下,摔到了地上。
黃二丫的一雙葡萄眼裏瞬間覆滿淚光,她的表情跟著變得委屈無比,蘇小荷呆愣在原地,忽然間就忘了該怎麽安慰黃二丫。
黃二丫的雙頰通紅通紅的:“小荷哥哥,你居然......”她輕咬著下嘴唇,一幅嬌嫩惹人憐的樣子,蘇小荷心裏不忍,剛是伸出手想將她拉起,卻見樹後突然出現另一隻手,一下繞過黃二丫的肩頭,一把將她抱起站好。
這動作流暢且利落,蘇小荷驚訝地看著突然出現的男生。
這臉真是好看,這是第一句反映到蘇小荷腦子裏的話。
一頭墨發高高束起,俊美無比的臉上有著一雙清亮好看的眸子,白皙的皮膚賽過女子,眉角飛入鬢間,濃密的劍眉給這張俊臉平增幾分英氣。這男生腰間還係一條金紋帶,落下玉墜流蘇,他嘴角輕輕勾起邪魅的笑容,放下黃二丫,一個箭步走到蘇小荷的麵前。
他一雙墨玉色純黑的丹鳳眼直直盯著蘇小荷,蘇小荷被看得發懵,來人再是微微一向前,她甚至能在他這雙眼裏看見自己的倒影。
“美人在做什麽?”來人笑著開口,稚嫩卻好聽的聲音傳進蘇小荷的耳朵裏,還沒等她回答,這人便將一手撐過她的頭頂,一手搭在她的身旁。
“欺負小女生?”他又問,聲音透著一股莫名的威嚴。
蘇小荷下意識搖搖頭,他好看的眸子跟著微微一眯:“不乖,要罰。”他道,臉上的笑容更大了。
蘇小荷心裏沒由地一驚,雙手竟然緊握溢出了一層汗,她緊張地看著麵前越來越近的臉,她都要可以數清男生濃密的睫毛,還能感覺到他鼻間呼出的熱氣--
男生突然抬起頭,對著後麵大喊:“丁管家,找到蘇小荷了!” 原本空**的街道上,蘇氏丁管家突然帶著眾家丁竄出。
蘇家大堂內,蘇戚氏正坐在正堂椅子上,一襲淡紫暗花金絲滾邊長裙尾搖曳至地,上好絲綢罩衣上精致地繡著牡丹圖案。蘇戚氏身後的侍女一下一下輕搖著蒲扇,跪在地上的蘇小荷膽顫驚心地低著腦袋。
蘇戚氏沒有一絲想開口向蘇小荷問話的意思,她一手拿著絹絲帕,一手拿著彩線,雙手輕輕一攆,一提一拉,針線便一腳一腳細細地纏在絲帕上。
一會兒,繁雜的繡花又完成了一朵,過了許久後,蘇戚氏終於是疲了。她才是放下手上的帕子,左邊的侍女便彎著腰小心雙手接過,右邊的侍女連忙遞來一杯茶,蘇戚氏隻是看了一眼這茶,並沒有接過。
蘇戚氏輕輕挪了挪身,微微蹙了蹙眉:“這茶水是今晨收的荷葉露水嗎?”她反問道,端著茶杯的侍女連忙將茶又拿下。
跪在大堂中央的蘇小荷雙腿有些發麻了,她微微挪動了身子,試圖將全身的力量從快要僵掉的右腿轉移到左腿上,豈料蘇戚氏又是一聲輕咳,蘇小荷連忙嚇得再次跪正。
許久後,蘇戚氏終於是發話了:“好了,你起來吧。”
蘇小荷連忙站起身抬起腦袋,豈料前麵的蘇戚氏一臉嚴厲地看著她,一旁端著茶,正準備站起的侍女也錯愕地望著她。蘇戚氏咬牙厲聲低吼:“蘇小荷!我什麽叫你起來了?”
大堂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窖裏,蘇小荷連忙嚇得趕緊又跪下,蘇戚氏僵硬著臉死死盯著她,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到處亂跑,惹是生非,蘇小荷,你真是越大越沒規矩了。”蘇戚氏氣得臉都泛白了,她狠狠一拍桌子,蘇小荷嚇得一哆嗦,更是一動不敢動。
大堂內再次一片寂靜,蘇戚氏的眼神就要把蘇小荷腦袋看穿出一個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蘇小荷脖子都酸到沒知覺時,她這才悠悠開口:“以後跟著先生,在學堂不比家裏,你可要懂事乖巧些。”她將手中的絲帕輕輕放下,蘇小荷瞪圓了眼,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而下一秒,不知從何處蹦出來的丁管家一把將她抱起,扭著腰,狠心將她丟出大門。還沒等蘇小荷開口,蘇家大門便如風一般“砰”地一聲關上,徒徒振下一層灰塵。
蘇小荷目瞪口呆地看著蘇家大門,上麵銅獅環隨著大門關上而震動,搖著晃花了她的眼,她還驚訝地張著嘴,僵硬地扭過頭,殺人目光般看著身後笑得一臉不明意味的男生--這個莫名在她和黃二丫糾纏時出現的家夥,又莫名大叫把她出賣給丁管家帶回家的家夥,而現在又莫名把她帶去什麽鬼學堂的家夥。
男生似乎看出了蘇小荷的心思,嘴角輕輕一勾,微微一笑,淡淡開口:“在下餘杭西湖何氏,何爾翎。”他眉眼一彎,是說不出的好看,“先生命我來接你去學堂。”他又接道,頓了頓,突然猛然回頭盯著蘇小荷。
明媚的陽光透著樹葉縫隙點點灑下,映在何爾翎的額頭一片光影錯落。蘇小荷看得有點發愣,何爾翎忽得又是一笑,這笑容是說不出的邪惡,生生就將這美景氣氛打破得絲毫不剩:“蘇小荷,以後我可就喊你叫蘇師弟了。”他嘴角一扯,蘇小荷一愣,想問什麽還沒問出口,他便又回頭繼續自言自語地往前走,“這師弟就是長得嫩啊,這皮膚,這樣貌,可生生長得是我的菜啊......”
學堂師父姓唐名齊,年約花甲,蓄著白花長胡,儼然一副老學者的樣子。他望著蘇小荷好一會兒,然後才摸了摸胡子,不言語地往裏院走去,蘇小荷連忙跟著走進去,才發現這裏的學童們,都是非富即貴之人--朝中胡丞相之子正捧著書搖頭晃腦地背著,他一旁坐著的女孩兒是城內最大客棧的千金,還有侍書大人的雙胞子女正拉著京城名唱之子在說些什麽。
這學堂倒是有趣。
蘇小荷心想著,剛想挑了角落的位置溜過去,不料卻被一雙大手拖起硬生生地拉到了第二排的位置。蘇小荷眨巴眨巴抬眼看著拖著自己的唐老先生,咽了咽口水。
唐老先生又瞟了她兩眼:“蘇小荷你可得好好學了。”唐老先生道,“你家與我家是世代惡交,簡稱世交,你要不學好,你爹爹可得笑話我管不好他家閨女。”唐老先生說得咬牙切齒,窗外一立在樹枝上的鳥兒跟著突然墜落在地成泥,蘇小荷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直直覺得自己接下來的日子是真真兒都不好過。
果然才是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先生便派侍從們一一下到各個屋子叫大家起床晨練,蘇小荷眯著眼睛讓侍女幫她穿衣,另一邊,同屋的侍書大人之女上官清流已然穿好衣裳,正舉著香粉輕輕往身上抹了一抹。蘇小荷將腦袋往上官清流那兒一湊,隻覺得香粉味道不錯,清香而不膩歪,她滿意而又狠狠吸了一口氣,香粉很不客氣地往她鼻裏一鑽。
蘇小荷突然覺得鼻子一癢,一個沒忍住:“阿嚏!”
蘇小荷舒服地吸了吸鼻子,上官清流的滿盒香粉卻被吹散不成樣。上官清流這上好的香粉就這般成了蘇小荷早上起床的陪葬品,她漂亮的臉蛋立刻漲紅成一朵鮮紅燦爛鮮花:“蘇小荷!!”溫柔如上官清流,竟然也能如此有失身份,大叫失色,蘇小荷尷尬地朝她笑了笑。
上官清流其實並沒有因這盒香粉而真生蘇小荷的氣的,隻是她實在是不想在早上這個腦疼的時間段和蘇小荷說話,這個時間段的蘇小荷相較於情商比較低,不如說是智商直接到達零點,打翻她的香粉事小,把她要洗臉用的玫瑰花瓣泡水當花茶喝了也事小,把她換下的肚兜當毛巾擦手了還事小,可竟然把她頭一晚熬夜寫完的功課當成草紙用了可真真是事兒大啊!無奈上官清流怎麽說破嘴,先生都不相信這個無厘頭的“借口”,更可恨的是蘇小荷這個神遊中的罪魁禍首竟然完全不知情!
蘇小荷的智商在每日清晨自動歸零,正如這進學堂的第五天清晨,在眾人都咬牙晨練之時,她閉著雙眼,左手撈桃,右手捧梨,翹臀一撅,一屁股直接將站在身後的唐老先生推坐在地,唐老先生意料之外的沒有大發脾氣,隻是單手一拎,直接拽著她往學堂門口一丟--頂著一碗水紮馬步兩時辰,不許漏出一滴水。
蘇小荷眨巴眨巴眼,頂著水可憐兮兮地看著院裏晨練的其他人,上官清流不忍心地歎了口氣,趁著唐老先生不注意,悄悄溜過來,拿出手絹細細地幫她擦了擦額頭的汗。
蘇小荷感動地撇撇嘴:“上官清流你是個好姑娘。”她抿著嘴,討好地看著上官清流,上官清流卻懶得去看她的臉。
上官清流將手絹往蘇小荷懷裏一塞:“蘇小荷,這手絹你得幫我洗了。”上官挑挑眉。
蘇小荷立刻把嘴撇得更彎了:“上官清流我要收回剛剛的話。”
上官清流莞爾一笑:“已經晚了。”她眯著眼,拍拍手,“餓了嗎?”她又問道,此時太陽剛好升起,晨練的學童們已經散去,廚房裏備好了香噴噴的米粥,蘇小荷的肚子很應景地“咕咕”一叫,上官清流好看的秀眉立刻彎成一個弧度。
“看來是餓了。”上官清流笑著說,蘇小荷的眼裏立刻冒出光芒。
“清流你能幫我端來一小碗米粥嗎?再加上點老先生特製的醃菜和脆茄子,我不喜歡鹹豆子,所以那玩意可以不用加了。”蘇小荷說得滿心歡喜,上官清流抱著胳膊點點頭。
“當然可以。”上官清流道,“我喝米粥,你--”她頓了頓,舉起秀指,劃過眾人圍著的小米粥,指到一旁無人問津的冷饅頭,“蘇小荷我不覺得以你現在的姿勢可以吃得成米粥。”
“但是上官清流你可以喂我呀。”蘇小荷依舊不放棄地爭取,上官清流雙眼一眯。
“蘇小荷你覺得可能嗎?”上官清流說著就要走,蘇小荷連忙叫住她。
“上官清流我覺得天天喝米粥有些膩了,可以請你幫我拿一個饅頭來嗎?”
“當然可以,但是蘇小荷你欠我一個人情。”上官清流笑得顧盼生輝。
蘇小荷憨憨一笑:“我今晚就把前天那條不小心用來擦髒手的你的肚兜洗了。”她道。
上官清流雙眸一沉:“蘇小荷我覺得你做不到。”
“好吧。”蘇小荷咬咬牙,“那我發誓,以後每日起來再也不神遊,再也不坑你。”
還沒等蘇小荷說完,上官清流便急忙忙打斷她的話:“肚兜被我收在床底下,你什麽時候幫我洗?”
在眾人的心裏,上官清流一貫是高貴賢淑,典雅精致的,微笑從不露齒,走路從不扭臀,就連吃飯時碗筷相碰,也是從不發出丁點聲音的。
而在蘇小荷的心裏,上官清流是記仇的,計較的,壞心的。就比如現在,在她蘇小荷如此落難時,這上官清流硬是冒著被唐老先生發現的風險,也拚了命要在滿滿一籠饅頭中挑出最下麵的、最冷、最小、最硬的那個,然後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塞進她蘇小荷的手裏。
蘇小荷咬牙切齒地看著上官清流的背影:“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小人!”她將饅頭捏緊,朝著上官清流走遠的方向狠狠一丟,饅頭劃著好看的弧度,完美地著落下去,原本圍著桌子站成一個圈的學童們突然散開,蘇小荷瞪大了眼睛,驚心膽戰地看著朝著她走來的微笑的男孩......
他笑得可真帥!
蘇小荷默默地想,一雙鳳眼顧盼生輝,薄唇微抿上揚。這一切都是完美,除了他的右手,端著一碗剛盛好的米粥,上麵還有一顆可愛的饅頭。
何爾翎莞爾一笑,指了指碗裏的饅頭:“好師弟,我能認為這是你送給我的早晨見麵禮嗎?”他晃了晃手,蘇小荷咽了咽口水。
何爾翎倒也不惱,他將手中的碗放下,又走到蘇小荷的麵前:“好師弟,碗頂著累嗎?”他道,聲音柔柔的,蘇小荷連忙眨巴眼睛表示很累,何爾翎心疼地抿抿嘴,伸手將碗從她腦袋上取下:“現在可是舒服了點?”
“舒服多了!”蘇小荷大咧咧地回答。
何爾翎輕歎了口氣:“好師弟,你可還想再頂著碗了?”
“當然不!”蘇小荷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一個不明意味的笑容立刻跳上何爾翎的臉上,還沒等蘇小荷看清又瞬間消逝,初升的陽光明媚燦爛,灑在男生的淺藍色的長袍上煞是好看,蘇小荷想她這輩子定不會忘記這個絕美的場景,男生輕甩著被白色發繩束起的頭發,落在額前的兩縷跟著輕輕跳躍,他唇邊的微笑如同著陽光的溫暖,高舉的纖長手指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接著一句高聲從他嘴裏蹦出:“先生!蘇小荷偷懶了!並且還說不想再受罰了!”
蘇小荷這次被罰頂碗三個時辰,頭頂陽光正烈,看守大人者何爾翎嗑著瓜子,泡著濃茶,仰著脖子優哉遊哉地倒在躺椅上。蘇小荷滿心怨恨地瞪著樹蔭下的他,隻覺得腳已經酸得沒了知覺,腦子更正漸漸發懵,接著她兩眼一抹黑,脖子跟著一歪,眼看著頭頂的碗就要摔了下去,何爾翎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她後麵,一手抓住她頭頂搖搖欲墜的碗:“好師弟,你可是站累了?”何爾翎的聲音又是柔柔的,不過這次,蘇小荷可不敢亂回答。
“好師弟,你可還想再頂碗?”他又問,蘇小荷依舊不回答。
“好師弟,你確定你不說話了?”他挑挑眉,蘇小荷還是不語。
“好吧。”何爾翎歎了口氣,“好師弟,你的腰可真細啊......”他話鋒一轉,蘇小荷的視線終於從頭頂慢慢轉下,隻見這何爾翎的另一隻胳膊正緊緊箍著自己的纖腰,她雙頰跟著一紅,連忙甩開他的束縛。
何爾翎說是要賠償蘇小荷,好歹是他的惡作劇讓她又多頂了三個時辰的碗,所以他打算帶她實行一次“偷跑”計劃。
何爾翎晃著腦袋,一臉的興奮:“午時陽光最甚,也是唐老先生規定的午休時間,這時不單單唐老先生要小憩,學童們與侍從侍女們也規定要休息以便下午更好的學詩,所以這個時間,咱們要是偷偷溜出去玩會兒,定是沒人會知道的。”他說得激動,蘇小荷卻不以為然。
蘇小荷臉上是難得的淡定:“你確定我們不會被先生發現?你確定不是故意坑我?”蘇小荷挑挑眉,她對這何爾翎就一直沒好印象,從他兩認識開始,第一次他把她騙回蘇府被娘罵一通後趕到私塾,第二次則又挖好陷阱給她跳被唐老先生再罰頂碗三個時辰,這次不會還是耍她開心吧?
蘇小荷沉默不語,何爾翎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師弟,好師弟,你放心,這次師哥絕對不坑你。”他誠懇地說道。
蘇小荷挑挑眉,半信半疑:“你確定?”
何爾翎連忙站立舉手:“我發誓!”
蘇小荷撇撇嘴:“那這計劃叫‘偷溜’就好,為何叫‘偷跑’?”她隨口問道。
豈料何爾翎臉色微微一變,尷尬地一笑:“這個,嘿嘿,沒什麽的,師弟別多想。”
是嗎?蘇小荷挑挑眉,心裏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然而就在半個時辰之後,蘇小荷終於懂了“偷跑”計劃為何叫“偷跑”計劃,而非“偷溜”計劃。
那時候,她正一手拿著剛出蒸籠的糍粑,一手握著樹上摘下的李子,而何爾翎一手勾著她的肩膀,一手拿著一根糖葫蘆,接著唐老先生怒氣衝衝地突然出現在巷子的另一頭,再接著蘇小荷呆愣在原地腳下怎麽也挪不動步,再接著她隻感到嘴裏突然多了什麽東西,身邊突然多了一陣旋風,等她徹底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唐老先生拽著領子往學堂裏拖,她的嘴裏不知何時叼著一根糖葫蘆,而糖葫蘆的真正主人則不知去向。
所以,“偷跑”計劃的真正含義,是背著先生“偷偷”溜出去,然後在被先生發現時,迅速“逃跑”,撤離現場。而蘇小荷隻領會了“偷”的意思,忽略了“跑”的意思--所以如今大半夜,蘇小荷一個人在月光嫋嫋之下,唉聲歎氣地舉著斧頭,狠狠劈向滿地的木柴。
“好師弟,真是對不起了,師哥欠你一個人情。”其間,何爾翎還如幽靈般突然出現在她的身後,滿臉怨念地說著話。
蘇小荷被他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要說對不起,黃鼠狼給雞拜年。”
何爾翎臉色的怨念更深了:“好師弟不要不相信我,我是真心道歉的,要不?我替你把柴砍了?”他道,蘇小荷氣憤地扭過頭,“不要!”她大喊,下一秒,又是感到身後一陣旋風飄過,她連忙回頭,隻見白色的身影衝向遠方。
“蘇師弟真是好師弟,這麽替師哥著想,不會是喜歡師哥我吧?沒關係,師哥會給你優先插隊,把你算成第1號追求者。師哥我先去睡覺了,好師弟加油!”何爾翎的聲音隨著身影漸遠而越來越小,蘇小荷的嘴巴越張越大,心裏瞬間如喝米粥喝到了蒼蠅般難受。
在這一刻,她突然間學會了一個道理,惹誰都不要惹唐老先生,信誰都不要信何爾翎。
蘇小荷自知是鬥不過何爾翎的,她便選擇與何爾翎裝作不認識,豈料何爾翎卻絲毫不顧她的臉色,依舊時不時躥在她的身邊,笑嘻嘻地勾著她的胳膊:“好師弟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師哥我錯了。”何爾翎嬉皮笑臉的,蘇小荷狠狠地甩開他的手。
站在學堂門口的上官清流看到了這一切。深夜滅燭後,上官清流趴在**,問著對麵鋪上的蘇小荷:“你和何爾翎很熟嗎?”
蘇小荷翻過身,挑挑眉:“當然不熟。”
“是嗎?”上官清流突然沉默了下來,隨即又張了張嘴,“何爾翎是不曾糾纏人的,他莫非是對你上心了?”
“對我上心了?”蘇小荷一愣,差點從**滾了下來,“你說何爾翎對我上心了?上官清流你別嚇我啊!”
次日清晨,學堂門外,清風吹過揚起一片柳葉紛飛,柳絮兒隨著風飄**散落在空中,夾雜著粉色的小花兒落滿地麵。少女緊握著雙手,將一張紙往麵前少年胸前一拍,少年連忙拿起,隻見上麵寫著四個大字--君子協議。
“這是什麽東西?”何爾翎挑眉問。
蘇小荷撇撇嘴,“君子三條協議!”她道,聲音很大,像是為自己鼓氣。
何爾翎沒吭聲,掃了一眼紙上內容:“這是什麽協議?”
“不想和你多接觸的協議。”蘇小荷道,何爾翎不解地搖搖頭。
氣氛一下子沉默了下來,蘇小荷低頭不語,何爾翎還是滿心的問號,直到麵前的她突然抬起頭,一幅上刑場般異常堅定的樣子,大聲開口:“何爾翎你是不是喜歡我?”她一鼓作氣地問出口。
何爾翎驚訝地連連後退,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雙頰跟著通紅,接著一把緊緊地抱住蘇小荷:“好師弟!你終於開竅了!”
何爾翎的思維是蘇小荷所不能理解的,何爾翎的行為是蘇小荷所不能苟同的,雖然學堂裏的其他學童對於他的評價,都是溫柔體貼,博學有才,冷靜理智。
蘇小荷認為,何爾翎是她的災難,而且還是那種無法解決也無法逃避的災難,所以她一狠心閉眼,想著大不了就是要命一條的事,不料等她睜開眼,她的小命竟然沒丟,隻是大命處在生死邊沿搖搖欲墜--先生竟然把她的座位調到了何爾翎的後麵!美名曰“向師哥好好學習。”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蘇小荷心裏蔓延開來,果然才是第二天,蘇小荷便真真切切地應驗了自己的預感。
唐老先生頭一晚要求背《絕句》她沒背熟,而現在,竟然麵臨著要默寫的危險!
危險麵前,從容不懼,這對於一直闖禍的蘇小荷而言,向來是強項。正如現在,握著毛筆,瞪著白紙,無從下手的蘇小荷竟然再一次神遊窗外,西湖湖畔鶯飛草長,琉璃瓦屋上還帶著前兩日雨夜衝刷下的痕跡,青石板路上,一旁是賣著小玩意的阿大搖著撥浪鼓吸引著來去的玩童,另一側,則是賣包子的寶叔正在吆喝著新出爐的熱包子。
蘇小荷猛然吸了一口氣,似乎都能聞到那鮮鮮的肉包子香味,她滿意地閉上眼回味著,卻感到頭頂被人輕輕地砸了一下,
舉著戒尺的唐老先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在收到唐老先生嚴厲的目光後,蘇小荷吐了吐舌頭,抓著毛筆沾了沾墨,便低頭在紙上塗塗抹抹了好一會兒。
唐老先生終於背著手走遠了,蘇小荷輕呼了口氣,低頭一看紙,又再一次懊惱地皺起了眉--那第一句“兩隻什麽鳴翠柳”來著?
對!公雞!
蘇小荷猛然點頭,想到前幾日向上官清流討教這詩時的場景,上官清流指著窗外,輕聲告訴她,這柳藤間叫著好聽的動物,就是這詩詞第一句所寫的玩意。
這柳藤間叫著好聽的動物,不就是兩隻樹底下“咯咯噠”的公雞嘛!蘇小荷滿意地哼了哼,自信萬分地寫下第一句詩詞。
可是之後是什麽來著?一行什麽什麽上什麽天?
此時側邊窗戶陽光暖洋洋地灑在地上,蘇小荷的前桌,是私塾裏最受先生喜歡的好學生,蘇小荷的噩夢源頭--何爾翎。
此時的他正認真地低頭寫著,麵前,剛正的小字一個個整齊地擺著紙上。蘇小荷小心翼翼地透著他的側麵,努力試圖看清他的字,卻最終被金色的陽光給迷住了眼。
蘇小荷實在是不想向“惡勢力”低頭的,可是她實在又看不清他寫的字,她歎了口氣,小心地探了探腦袋:“何爾翎,那個第二句是什麽?兩隻公雞之後,什麽什麽上天幹嘛了?”趁著老先生往前走,蘇小荷連忙踹著前麵何爾翎的凳子。
何爾翎卻隻是微微含下頭,見身後越發坐不住的蘇小荷朝他發出求救信號,他雖不告狀給先生,卻也不給蘇小荷答案。他隻是裝作沒聽見般,依舊低著頭默寫,然後將凳子往前移了移,俊秀的臉上帶有一絲刻意的淡漠,蘇小荷不滿地歪頭再次從側麵看去,這次視線卻落在了何爾翎的側臉--高挺的鼻梁,清澈的雙眼,仿佛感受到了蘇小荷的注視,他轉過頭來,流光瀲灩的眸子輕輕一瞥。
蘇小荷一愣,依舊不放棄,她跟著把椅子也往前移了移,再一次踢了踢前麵人的椅子。可前麵人還是不理會她,何爾翎依舊隻是跟著移了移凳子。這下蘇小荷惱了,她剛想站起來給前麵人一個連環大踢踢時,豈料,先生已然開始收起默寫的紙了。
這可怎麽辦?蘇小荷焦急地看著隻畫了兩隻大公雞在樹下的紙,眼看著先生就要走過來了,她咬咬牙,一把站起來越過何爾翎的頭,抽起他麵前的紙。
這何爾翎的背書能力,果真不是一般的好!
蘇小荷衷心地讚歎了一句,接著在前麵人反應過來前,拿起筆將名字處塗黑。她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將上麵:“何爾翎”三字換成“蘇小荷”,又在先生趕來的前一秒將那張塗鴉的紙填上“何爾翎”的名字。
看著先生遠去的背影,和何爾翎無比錯愕的眼神。蘇小荷終於滿意地點點頭。
雖然,那個“翎”字蘇小荷不會寫,但是她想,畫的那根雞毛,先生應該還是能認出來的。
蘇小荷對這次的做法非常滿意,唐老先生若是知道她這次默寫得了滿分,定是會給她一個大大的獎賞,或許今晚晚餐就有獎勵了,而當唐老先生發現何爾翎這個所謂好學生竟然默寫成零分時,肯定會大發雷霆,罰他在後院頂碗水紮馬步。蘇小荷笑嗬嗬地想著畫麵,她坐在搖椅上翹著二郎腿,一手拿著瓜子,一手端著茶杯,看著麵前何爾翎苦著臉靠在牆角,蘇小荷都要忍不住激動地跳起來了,遠遠見到住屋頂的琉璃瓦,便見唐老先生捋著胡子站在房門口微笑地等著自己。
“先生!”蘇小荷興奮地大叫。
“蘇!小!荷!”唐老先生的聲音比蘇小荷的大幾倍。
蘇小荷在想,唐老先生是怎麽發現她交上去的不是她自己的默寫的,導致他現在是如此的生氣,直接動用最殘酷的懲罰--唐老先生命令蘇小荷罰站在院子裏,隻能眼睜睜地流著口水看其他學童又吃熱湯又吃大雞腿的。
蘇小荷的肚子終於耐不住發出“咕咕”的叫聲,她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很沒骨氣地朝著上官清流使眼色。她比劃著要上官清流悄悄遞隻雞腿來,可上官清流的筷子還沒伸出,便被唐老先生給一把攔下。
那隻香噴噴的雞腿最終落進了唐老先生的肚子裏,蘇小荷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可最終還是撇撇嘴,溜出了院子。
蘇小荷想,寶叔的包子店現在應該還沒關門,雖然沒有熱湯雞腿好吃,但是至少可以填飽肚子。
她趁著唐老先生不注意,熟練地從院子裏的大樹上翻下,蹦躂跳出了圍牆。可當蘇小荷興高采烈地跑到包子攤前,她興奮地往口袋了一伸,瞬間激動的心情變得冰涼。
她忘記帶錢了,口袋裏的銅鏰板也剛剛被唐老先生繳掉了。
唐老先生這“斷水絕糧”的法子可真是殘忍,蘇小荷懊惱地嘟著嘴,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蒸籠裏,白胖胖的大包子一個個被路人買走,卻沒一個主動跳進她的手裏。
這包子怎麽這麽不通人性?蘇小荷怨恨地嘟著嘴,蹲在一旁牆角。
“包子包子,快跳哇!快跳哇!”她還伸著手鍥而不舍地念叨著,直到一個銅板輕跳一下,正好落進她的手心。
“別蹲著,買點東西吃吧。”來人頭也沒低地丟下一個銅幣,蘇小荷的瞳孔猛然激動地縮緊,她剛想大聲說句謝謝,卻猛然發現不對勁。
這人,把她當做什麽了?
“喂!你站住,我可不是討飯的!”蘇小荷一把拉住前麵的衣袖,前麵人錯愕地回頭,兩人一對眼,蘇小荷嘴邊的鄙夷更大了,撅起菱唇,有些不悅。
蘇小荷狠狠一撇嘴:“哦!我說是哪個沒長眼的,原來是何爾翎!”她不屑地哼了一聲,剛想還錢的手一轉,順利丟進自己的荷包裏。
“我可不是在餓肚子,我是出來散步呢!”蘇小荷道,看見何爾翎還是一臉的沒表情,她甩開拉在何爾翎衣沿的手,“你要知道,我現在在減肥,唐老先生給的那些晚餐,可都太油膩了。”蘇小荷還說著,腳才是轉向反方向一步,手便被身後人拉住。
何爾翎笑嘻嘻的眸子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就好像一秒前冷冰冰表情的人不存在般,何爾翎薄唇一彎:“你還在生氣?”他笑著問道。
“氣什麽?”蘇小荷挑眉。
“氣我早上沒給你抄默寫。”何爾翎想都沒想便回答。
這下倒好,原本隻是餓肚子的蘇小荷,順利地被何爾翎給氣飽了,她抱著手不滿地看著麵前人,這人還是這一幅曖昧笑著的樣子:“好師弟,我這可是聽你的話,遵守‘君子三條協議’裏麵的第一條--任何時候說話都不超過三秒鍾呀!”何爾翎笑得幸災樂禍,蘇小荷懶得和他辯論,抱著胳膊擦著他肩膀就要走過去,不料一隻大手連忙又攔著她,笑嘻嘻地看著她:“好師弟,別真的生氣了,師兄隻是逗你玩的。”
“這個玩笑不好笑。”蘇小荷撇撇嘴。
何爾翎連忙又討好道:“好師弟,我這不是故意不給你抄的,是得給先生留下好學生的印象呀。”他說著,蘇小荷這下是真惱了,她原本隻覺得這人是她的災星,現在甚至覺得這人心思太壞,兩麵三刀的。蘇小荷惡心地聳聳鼻子,扭過頭就往後走去,豈料她的手,再一次被何爾翎拉住。
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被放在蘇小荷的手心,剛才還是趾高氣昂的她下一秒便被立刻打敗。
西湖岸邊,黃昏風景無限美好。蘇小荷美滋滋地捧著包子啃著,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吃相破壞這美景。
“何爾翎,君子三條協議我就不和你計較了,上次‘偷跑’計劃加這次默寫,你欠我兩個人情!”她吃完擦擦嘴,不忘又加上一句,一旁何爾翎撇撇嘴。
“別想拿包子來抵,不夠。”還沒等何爾翎開口,蘇小荷又加上一句。
何爾翎歪過腦袋看著她,“那你想怎樣?”
那你想怎樣?
蘇小荷托著腮想了好一會兒,一陣‘咯咯”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原來是柳樹下的公雞又在叫了,蘇小荷猛然想到學堂晚飯的雞腿,下意識又咽了咽口水。
“何爾翎,我知道了!”蘇小荷一個激靈從地上跳起來,何爾翎錯愕地瞪大了眼。
“你可以幫我抓下柳樹下的--”公雞!蘇小荷剛想說出口,可又覺得這名字略有不雅,“黃鸝!”
黃......黃鸝?
何爾翎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的眸子,又錯愕地抬頭看著柳樹間飛竄的黃鸝,他再青著臉看著滿眼希翼的蘇小荷,最終艱難地抓緊了手。
傍晚的輕風吹過西湖平靜的青琉麵,引起點點波瀾不靜,柳枝兒引著風微微搖晃,夕陽下一片燦爛晚霞。夕陽美色,旖旎落下,染上了一絲朦朧的空**感,仿佛變慢了時光,拉下了一片安詳。
柳樹上的,一個青衣男孩咬著牙努力勾著枝頭的鳥兒,鳥兒微微一顫翅膀,青衣男孩連忙鬆手去抓,他剛往前撲去,卻差點摔在地上。他趕緊抱住樹枝,才是喘一口氣,便引來鳥兒驚恐地飛離,最終隻得落下滿頭的羽毛。
地上,蘇小荷不可置信地搖搖頭,她一邊看著樹上各種糾結的何爾翎,一邊又看著柳樹下還雄赳赳氣昂昂叫著的大公雞。她記得她明明說要黃鸝,怎麽何爾翎跑到樹上去了?
微風吹拂過蘇小荷的發稍,樹上柳葉兒跟著吹落倒地。這個場景在很多年後蘇小荷都還記得異常清楚,樹上的藍衣男孩終於艱難地抓到一隻小鳥,一激動地晃著腳,卻跟著“噗咚”摔倒了地上。他卻絲毫不敢鬆手,他緊緊抱著小鳥,灰頭灰臉地跑到她的麵前,一直嚴肅平靜的臉露出了難得燦爛的笑容,他獻寶般將小鳥放到她的手上,可她卻沒好氣地撇撇嘴。
“何爾翎,你這個黃鸝,是會飛的小小小雞嗎?”蘇小荷問道,卻見何爾翎臉上表情狠狠一抽搐,“這玩意這麽小,能煮著吃嗎?”她兩隻手指拎著小鳥的一個翅膀,稍不留神,何爾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的小鳥,便這樣拍著翅膀,輕而易舉地又飛走了......
然後,留下一臉不可思議的何爾翎站在原地和茫然不已的蘇小荷木訥地四目相視。
“蘇小荷,是不是長的好看的男生腦子都不太好使?”
“蘇小荷,看來果真隻有我是一個特例。”
不久後西湖岸邊又多了一條傳言,這傳言當然是消息最靈通的翠花樓黃媽媽爆出來的,她在和每個人說這秘密時,都遮著嘴笑著,化著大濃妝的的小眼睛嫵媚地彎著,她塗著厚厚白粉的手指略有略無地擦著客人的胳膊,引得客人一番心猿意馬。
趴在窗口看了窗外老半天的蘇小荷也沒推理出個所以然來,還是外出的上官清流帶來了消息,她神經叨叨地和蘇小荷八卦著,說咱學堂的那個好學生何爾翎,何氏絲綢大家的花花大公子,又找了一個新男友:“之前說有人看到他和一個小男生在小巷子摟摟抱抱大家還不信,前兒個可好,可是有大把人看見,他在那西湖岸邊的柳樹下和這男孩親親密密,果真是新男友呢!”上官清流說著懊惱地彎了秀眉,“哎,虧我還一直覺得他是真的喜歡你,還以為他的眼神不好,現在總算是證明帥哥的眼神終於也是好的了。”她說著,坐在她對麵的蘇小荷臉一下青,一下白。
蘇小荷在心底狠狠地罵了上官清流幾句,接著又懊惱了起來,想著自己被當男生也就算了,可為何還要成為另一個男生的緋聞對象?這事要給爹娘知道了,怎不定怎麽把她關小黑屋呢!
蘇小荷越想越氣憤,越想越委屈,外頭天色漸黑,對麵男生宿屋也漸漸熄了燈,隻剩下何爾翎的窗口處還有一小片光芒,何爾翎的倒影映在紙窗上,他的發髻隨著腦袋一點一點,他好像在背書,或者說,在看書什麽的。蘇小荷突然覺得肚子裏又竄出了一股無名火,他分明也不愛讀書,卻裝得好學生贏得唐老先生無數讚賞和喜歡,每每唐老先生教導她,都拿著何爾翎為例子;他分明滿肚子的壞水,卻裝得文質彬彬麵對所有人,害得所有人都以為她才是罪魁禍首,天天被罵被教訓。
憑什麽!
蘇小荷越想越不對勁,看著男生宿屋大院還留了最後一絲縫,她連忙推開窗戶翻了出去,再小心翼翼地從男生宿屋溜了進去。
此時何爾翎的屋子已經熄燈了,窗戶卻沒關。蘇小荷竊喜,她摸著小道來到他屋子外,翻窗進屋,將剛抓到的知了悄悄放進何爾翎的被子裏,知了在被子裏顫抖著翅膀發出“嗚嗚”沉悶的聲音。想到何爾翎這怕蟲的人發現這知了後的表情,蘇小荷抿著嘴壞笑著,她連忙轉身從窗戶口溜走時,手卻被人死死扣住。蘇小荷下意識想尖叫,嘴卻跟著被大手蒙緊。
門外驀地傳來一陣急躁的腳步聲,伴隨著下人們大喊著“抓賊啊”的聲音,蘇小荷這才明白過來了什麽,想必是她翻進來的時候,被看管男生宿室的下人們錯認是小偷了。
蘇小荷心裏跟著“咯噔”一跳,她害怕得隻想逃,可身後何爾翎還緊緊地拽著她,他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蒙著她的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接著這間屋子門口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
“唐老先生,那小偷好像是往何少爺屋子裏去了。”這是一個低沉的聲音,被何爾翎蒙住嘴的蘇小荷跟著發出“嗚嗚”聲。何爾翎眉頭還黑暗中緊緊一鎖,接著,在門外人衝進來的前一秒,他一把拉著蘇小荷,將她壓在身下一起躲進被子。
唐老先生舉著微弱的蠟燭在屋子裏照了一圈,隻見何爾翎一人正蜷縮在被子裏酣睡著,他朝外麵的人搖搖手示意,外麵人互相忘了一眼,又慢慢小聲地退去。
唐老先生手中的燭光被輕輕吹滅,被子裏,被何爾翎一直緊緊摟住的蘇小荷憋著通紅了臉。
她挨著何爾翎好近好近,近得都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好像又漸漸地和自己的心跳聲融合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徹底沒了聲音,何爾翎終於鬆了口氣,卻沒有把蘇小荷從被子裏撈出:“好師弟,你是想師兄想到發瘋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已經大到讓你半夜闖窗戶了。”他笑著說,豈料之外,身下的蘇小荷卻沒有回聲。
許久都是寂靜,何爾翎這才覺得不對勁,他歎了口氣,把被子掀開,把蘇小荷拉出,趁著月光,一片銀色涔涔地灑下,何爾翎猛然發現,這時候的蘇小荷莫名一臉委屈的樣子嘟著嘴巴。
“你這下知道害怕了?”何爾翎難得的安慰她,“以後別爬窗戶了,被唐老先生發現事小,摔到了自己事大。”何爾翎輕輕地說著,語氣是異常的溫柔,蘇小荷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此時的何爾翎,竟然從他的眼裏讀出了一種叫“溫柔”的東西。
這樣子的何爾翎是蘇小荷從未見到過的,卻讓她看得心“砰砰”直跳,蘇小荷艱難地挪了挪嘴:“我......我......明天有放燈籠,我想去看放燈籠。” 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情形下,蘇小荷竟然說出了這句話。
“嗯。”何爾翎點點頭,“我帶你去。”
他雖然隻是輕易地一個許諾,卻莫名讓蘇小荷的心加速得更快,她眨了眨眼,莫名又開口:“我......我其實是女孩。”
何爾翎並沒有想象中的震驚,他隻是點點頭:“我知道。”他說著,突然又壞壞一笑,“所以隔壁的胡丞相之子,比你好看得多。”
空氣中飄**的曖昧氣息在一瞬間忽然不見,一切突然又歸於平靜。
蘇小荷忍了許久不罵人,終於隻是不屑地撇撇嘴:“切!”她說著,拍拍屁股,然後在何爾翎的注目禮下,以一個自認為典雅高貴的姿勢,翻出窗戶,溜之大吉。
第二日,唐老先生新教了一首詩,名叫《木蘭辭》,最後一句“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是蘇小荷唯一一句看一遍便背下來的詞。
她將這句詩細細地抄在紙上,然後又連忙將它揉碎丟到一旁。
奇怪了,蘇小荷的心髒莫名地又是漏跳了一拍。
怎麽回事?那一晚何爾翎的心跳聲再一次浮現了耳邊;那一晚何爾翎近在咫尺的臉再一次出現在腦海;那一晚何爾翎緊貼著的溫度再一次燒紅了她的臉。
最近這詡名為“災星”的人,出現在她心裏的頻率,好像有點過高啊!蘇小荷連忙將自己埋進被子裏,直到他在外人前彬彬有禮的表情,而在她麵前數次捉弄她的神情出現在她的麵前時,蘇小荷才又慢慢地淡定了下來。
何爾翎平時沒心沒肺吊兒郎當的說話語氣還響在她腦子裏,蘇小荷又突然想到前些日子裏,外人都傳得沸沸揚揚,何爾翎是不可能喜歡任何一個女生的。
喜歡?當蘇小荷想到這一個詞是,又猛然一怔。
天啊!她剛剛趴在**快半個時辰都在想什麽東西呀?在想何爾翎,在想他會不會喜歡她?
蘇小荷錯愕地跳了起來,連忙從地上又撿起了那張揉亂的紙:“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蘇小荷下意識輕念道,慢慢扭頭看向梳妝台上的銅鏡。
雕刻著繁花框的鏡子裏,一張清秀的臉正靜靜地對望著她,削瘦的肩膀,隨意束起的秀發,竟讓這張嬌態的臉顯得略是英氣,蘇小荷的手不自禁地摸上發帶,她咬著嘴唇,一點一點地將發帶拉開,灰色的發帶悠悠地跳開那滿頭烏黑的秀發,如綢般的齊腰青絲,就這般一縷一縷落下鋪在肩頭.......
直到蘇小荷的房門突然被撞開,上官清流一臉焦急地衝進她的屋子:“蘇小荷!”她喊道,喘著氣,聲音比平時高了不少,“快,快下樓......你爹娘來了!”上官清流的聲音激動萬分,引得蘇小荷也欣喜了起來。
這學堂平日裏是不許回家的,各家爹娘便會定期來學堂裏看望自家孩童。上官清流比蘇小荷早來學堂半年,爹娘已經來看過兩次,而剛來這學堂一個半月的蘇小荷,還是第一次在這迎接父母。
蘇小荷難免激動了起來,之前的奇怪情緒在瞬間消失不見。她特意換了一件好看的新衣裳,帶著娘送的白玉耳墜,興奮地一蹦一跳跑下樓,隻見會客堂內,爹娘正襟危坐地坐在正前方,蘇小荷心裏的激動更甚了,她一直三步並兩步,撲進蘇老爺的懷裏:“爹爹。”蘇小荷甜甜地喊著,她一如既往地蹭著爹的下巴,可奇怪的是,爹這次卻沒有如往常般摸摸她的腦袋。
爹的眼裏透著奇怪的神情,蘇小荷這才發現,會客堂的氣氛是如此的壓抑。
娘正微微一笑,笑容看著一路既往的典雅高貴,可這笑容卻沒有伸進眼裏:“小荷,爹娘這次來接你回家一段日子的。”蘇戚氏說著,頓了頓,“過兩日,我和你爹爹與哥哥一起帶你進宮看看。”她說著,蘇小荷一愣。
進......進宮?
進宮是什麽?蘇小荷一愣,再胡思亂想了幾日,還未反應過來時,她就被人用大手抱進了一個轎子裏。
蘇小荷還從未坐過這麽華麗的轎子,亮藍色的綢麵,金色的流蘇垂在四角,上好木質的窗戶上刻著精致鏤空花,淡紫色的窗簾隨風輕揚。轎子裏的蘇小荷好奇地掀起簾子一腳角,目光落在了外麵抬轎人身上。
真是考究!蘇小荷不禁感歎到,這就連抬轎人的衣裳,都是上好的絲綢所製,一旁跟著的宮女,更是各個穿得精致絕美--櫻紅織銀絲花紋袍,逶迤拖地石青底刻綠葉留仙裙,腰係宮黃長穗五色絛,上麵金色勾勒的圖案,一看就是來自大家之手,甚至於他們姍姍走路的動作,那一步一抬也是一模一樣的。
蘇小荷興奮地想與對麵坐著的娘分享這個小發現,卻被蘇戚氏嚴肅的樣子給嚇到,蘇戚氏蹙了蹙眉,蘇小荷連忙放下撩著窗簾的手,乖乖地坐回了位置上。
轎子驀地停了,接著聽見外麵有人悠悠地大喊了一句:“起轎。”接著轎子再一次被抬起前行,隻是外麵抬轎的人又換了一批,人數都又多了一倍。
這便是進到宮裏頭了吧,蘇小荷心想。她隻知道,家裏生意越發做大,爹爹進宮的次數便越發之多,期間哥哥偶爾隨行,娘曾來過一次,而她,卻從未來過。
蘇小荷心裏沒由得一緊,她透著窗簾的縫隙,悄悄窺著外麵的風景,好一派富麗堂皇的地方,繁華卻莊嚴,偶爾有一兩個路人經過,卻都是低頭快速小碎步走著,蘇小荷的視線又慢慢地從外麵移到了蘇戚氏的身上,今天的蘇戚氏打扮得異常隆重,她穿著平時很少穿的黃色絲綢綠葉裙,紫色勾編是蘇戚氏親手繡了三天三夜而成的,外頭玉渦底薄煙翠綠紗碧霞羅,是爹爹用重金請名將連夜趕製的。蘇戚氏漂亮的臉上輕抹粉黛,明明是一張絕世美人臉,卻透著不該有的嚴肅和擔憂。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是壓抑,蘇小荷剛想推一推娘的手,轎子卻猛然頓住,門簾被掀開,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小丫鬟,扶著娘走出了轎。
這是蘇小荷第一次見到這麽豪華的宮殿,她跟著爹娘哥哥跪在冰冷的地上,滿眼都是金色的裝飾,離皇威嚴地坐在最前麵的龍椅上,一旁依次排下數十位年輕的皇子,他們都用同一種表情看著跪在地上的蘇家四口--那就是沒表情,蘇小荷不滿地撇撇嘴,蘇嘯夏連忙悄悄戳了戳她的背。
離皇和爹娘對話了幾句,速度挺快,一直在遊神中的蘇小荷並沒有聽得太清楚,隻看見爹爹朝著一旁的敏公公點了點頭,接著一行家丁扛著數個大箱子走了進來。
那些箱子都是用純銅所製,簡單大氣的紋路上,還刻著大大的“蘇”字。蘇小荷認了出來,那是蘇家上好的絲綢。果然,離皇的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一旁娘驀地鬆了口氣,可奇怪的是,她卻沒有顯示出任何高興,那臉上,還是蘇小荷少見的憂愁。
爹娘哥哥被留下用膳,蘇小荷被安排著與六皇子一同遊覽皇宮。蘇小荷清楚地看到,在她離開時,爹娘臉上厚厚的擔憂,可她又不解,明明隻是去遊玩而已,為何弄得和生離死別一般?
六皇子是一個圓滾滾的白胖子,他奉命陪著蘇小荷逛皇宮,卻顯得興趣缺缺。蘇小荷也看膩了這千遍一律的景色,稀奇勁過了,便無聊地跟在六皇子身後,她還想著怎麽可以開口提出早點去找爹娘的話,卻聽見對麵傳來一聲大叫。
那是一個穿著橙色底藍色枝線葉紋上衣,芙蓉色繡鳳洋縐裙的女孩,俏麗的五官,朱唇冷冷一哼。她正舉著長鞭,胡亂地衝著四周揮著,隨行的丫鬟們見狀紛紛大叫閃開,六皇子的瞳孔瞬間縮緊,跟著一起跳向旁邊。
唯獨在遊神中的蘇小荷,還呆愣愣地站在路中間,她眼睜睜地看著長鞭朝著自己揮來,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樹枝,抬起頭,閉著眼,揮手朝著長鞭的方向打去。
一時間,四周一片寂靜。
蘇小荷害怕地慢慢睜開眼,對麵女孩背著手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而落在地上的,正是女孩的長鞭,和她蘇小荷的樹枝。
女孩的臉色跟著一邊,直接大喊起來:“你是什麽人?竟然敢打掉本公主的長鞭?!”她的聲音尖細尖細,蘇小荷大叫不好,心想著不知得罪了哪位大公主,正準備腳底抹油逃跑時,躲在一邊的六皇子,卻在這時不合時宜地站了出來。
六皇子緊緊地拉著蘇小荷的手,臉上是欣喜萬分的表情:“蘇公子竟然打斷了平安公主的長鞭!蘇公子真是真性子!”他也不顧麵對麵公主的不滿,興奮地拽著蘇小荷的雙手,滿眼冒心,然後又再蘇小荷開口前,細細地跟她數起他的三位皇子妃。
“正妃子是金丞相的千金,性子溫和得很;側妃西俞氏,是藏國的公主,性子豪放;二側妃性子比較淡,是跟著正妃子一同嫁來的。”六皇子說了,頓了頓,“但這都不是問題,重點在--”六皇子再一次頓了頓,雙頰突然一紅,“我還有一個男寵,那才是真正性子古怪的人,他來自民間,但我想,以蘇公子的好脾氣,與他相處,定能成為十分好的蜜友。”六皇子說得眉飛色舞,蘇小荷的嘴巴張得越來越大,六皇子卻絲毫不顧蘇小荷的表情,說話是越發得激動,“至於蘇家的事情,那我定當全力以赴,一定保得蘇氏一門安全,一定--”
對麵的平安公主不高興了,她走過來硬是打斷了六皇子的話,她插在兩人之間,抱著胳膊,先是氣狠狠地瞪了蘇小荷一眼,又怪罪地看著六皇子。
“平安!不得無禮。”六皇子拍了拍平安公主的肩膀,厲聲道,“以後,要喊蘇公子為六皇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