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六皇子為男寵?
蘇小荷小聲地念著這句話,越讀越覺得不對勁。她繡著緞子的手一抖,手中針跟著刺到了手指,蘇小荷”嘶”地一聲縮回手,幹脆將手中針線丟下,整個人趴進被窩,腦子跟著沉重萬分。
爹娘頭一次未將不願吃飯的她從屋中拉出去吃晚飯,隻是令丫鬟端著飯菜送進屋子。蘇小荷趴在門口,看著外頭桌上的爹娘和哥哥,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是凝重了,比去宮裏之前還要嚴肅,麵前的飯菜並沒有動幾口,便又令下人撤了下去。
爹娘的屋子早早滅燭了,蘇小荷悄悄溜到蘇嘯夏的屋子裏,霸占著他的枕頭不鬆手。
“小荷真想嫁給六皇子嗎?”
“哥哥我真的要嫁給六皇子嗎?”
兩人的話在同一時間響起,接著,便又是蘇嘯夏的一聲歎息聲。
許久,蘇嘯夏又開口:“若在從前,還可商量,可如今......”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沒了聲。
如今怎麽了?黑暗裏蘇小荷好奇地看著蘇嘯夏的臉,她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卻能感到他的無奈和懊惱。
這種感覺,和她回家後爹娘這段日子給她的感覺一樣。蘇嘯夏的欲言又止,六皇子未說完的話,蘇小荷伸出手,放在了蘇嘯夏的手中:“哥,家裏出什麽事了嗎?”她問,蘇嘯夏卻沒有回答。
蘇小荷抿抿嘴:“哥,若小荷嫁給六皇子,爹娘和哥哥便能和從前那樣,那小荷便嫁就是了。”蘇小荷笑著說著,一旁,蘇嘯夏隻是回握了她的手,依舊不語。
一股沉默的氣氛在蘇嘯夏的屋子裏蔓延開來,蘇嘯夏拉著蘇小荷的手漸漸溢出了汗水,許久,他才又開口:“小荷,你可知,什麽是出嫁?”
出嫁?
蘇小荷隻記得,在學《木蘭辭》時,唐老先生曾講過,說木蘭最後嫁與將軍為妻,青絲萬千終成髻,一襲紅裝隻為君,這便是出嫁。隻是在她的腦子裏,並不理解什麽叫青絲萬千終成髻,一襲紅裝隻為君。
所以蘇小荷戳了戳前麵何爾翎的背脊,小聲問他:“何爾翎,什麽叫‘青絲萬千終成髻,一襲紅裝隻為君‘?”隻見前麵人皺皺眉,並沒有理會她,何爾翎將椅子悄無聲息地往前麵移了移,依舊認真地盯著唐老先生,一幅認真專心的樣子。蘇小荷不爽了,她跟著也將桌子移了移,又戳了戳何爾翎的肩膀,“出嫁到底什麽意思呀?”蘇小荷好奇問。
這一次,何爾翎還是依著“君子三條協議”不理會她,他甚至有些不耐煩了,將椅子移到前麵的最大限度,蘇小荷伸手勾了老半天都沒碰到他的肩膀,便隻能歎口氣,低下頭,趴在桌上繼續聽唐老先生說書。
而那之後,唐老先生再也沒說過出嫁之類的書,何爾翎也沒有再向她解釋,而她也漸漸忘了這一個詞。
直到昨夜哥哥又提起,蘇小荷的腦子裏突然又閃現出何爾翎的臉,那日下午,她小聲在課堂後問他這詞意思時,他裝作冷漠不回答的樣子,可微紅的雙臉,卻透出了他內心的不淡定。
蘇小荷又輕聲歎了口氣,此時蘇家院子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她抬頭看著天空,已經快黃昏了,爹娘竟然還沒回來。
一股不好的預感從蘇小荷心裏竄出,她衝進屋子,正好看見蘇嘯夏從裏麵走出來。
“哥!爹和娘呢?”蘇小荷問。
“進宮了。”
蘇小荷一愣:“又進宮了?”
蘇嘯夏點點頭,拉著蘇小荷的手走到飯桌前:“對,今晚就我們一起吃飯。”
隻有兩個人一起吃飯?
蘇小荷錯愕地看著麵前表情淡淡的蘇嘯夏,他平靜地端起飯碗,一如既往地夾著飯菜。可舉著筷子的蘇小荷卻怎麽也下不了手,她猛然發現,家裏似乎變了,變得安靜了,變得沉默了。
好像就從爹娘將她從學堂接回來開始,一貫熱鬧非凡的蘇家忽地變得門可羅雀,平時嘰嘰喳喳愛偷懶的丫鬟家丁們都不見蹤影;打扮嬌嫩的丁管家也整理閉門不出;隔壁翠花樓的黃媽媽路過蘇家開始低著頭快步走過。
這令人不安的沉寂,爹娘臉上越發消失的笑容,還有蘇氏裏莫名的壓抑感,蘇小荷突然覺得心慌無比。是不是她的歸來,才帶來這一切的不安定,蘇小荷第一次想離開家,想逃離這裏:“哥,我想回學堂。”許久,蘇小荷突然抬起頭,對麵夾在青菜的何爾翎猛然一怔。
“哥!”蘇小荷又喊了一句,聲音大且顫抖。
蘇嘯夏的臉色並不好看,他緊抿的雙唇微微泛白:“小荷乖,等爹娘回來,我們就回學堂。”
蘇小荷當真是信了蘇嘯夏的話,或者說是她強迫自己信了蘇嘯夏的話。她坐在家門口盼著爹娘回來,直到兩天後,爹娘終於從宮中回來,蘇小荷衝出門去迎接,卻被嚇傻地站在原地。
蘇小荷,永遠都無法忘記那樣的場景。
蘇氏與蘇戚氏雙雙被鐵鏈押著,押著他們的人臉上淡漠的沒有一絲表情,他們穿著堅硬的盔甲,而蘇小荷才是剛邁出腿,便跟著被侍衛抓住摁在了地上。
數百個侍衛整整齊齊地將蘇家包圍,他們身上的銀色盔甲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爹娘和哥哥被抓著跪在這群侍衛的最中央,領頭唯一帶著盔甲的將軍高舉著手不知道說了什麽。
蘇小荷努力了半天也沒聽清楚他說的話,卻見爹娘臉色一變,連忙地搖頭。那盔甲將軍好像沒聽到爹娘的話般,揮手一招,身後數十人便衝進了蘇府。
蘇小荷伸長了脖子往屋裏看著,卻最終什麽都看不見,她隻能聽著裏麵人翻箱倒海找東西的聲音,最終又見著先前進去的數十人退出了蘇府。
他們不知道朝著盔甲將軍說了什麽,隻見那將軍臉一青,又是大手一揮,這次,近百戰士魚貫而入地竄進蘇家大門,接著“劈裏啪啦”聲徹響蘇家。
好一會兒後,才見這些人從蘇家出來,他們手中抬著不少精致的大箱子,蘇小荷認了出來,那是和進貢給離皇一樣的,裏麵裝著蘇家親製的上好絲綢。
這盔甲將軍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他朝著爹娘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後趾高氣昂地朝著身後眾人做了一個手勢。前一秒還布滿街道的戰士竟然在幾分鍾內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不是地上飛揚的塵土,當真會讓人做了一場夢。
那一天,當蘇小荷被爹從地上抱起時,還呆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爹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歎了口氣,卻沒有過多的言語。
那一天,蘇家原本豐盛的午宴隻剩下清淡的幾個素菜,娘手中的筷子幾次拿起幾次落下,卻最終沒動一下碗盤。
那一天,爹爹的書房一夜燭燈未滅,爹爹站在書房的窗口望天整整一夜,蘇小荷便趴在**看著對屋爹爹的身影一夜。
這是她蘇小荷第一次注意到,爹爹的腰不知何時彎了;爹爹的皮膚不知何時有皺紋了;甚至爹爹的頭上竟然長了不少白發。這究竟是之前爹爹藏得太好了,還是蘇小荷一直太粗心了?
蘇小荷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那日開始,有些東西好像還沒發生,卻潛伏在蘇家的每一個角落裏,貪婪地望著蘇家人的一舉一動,蓄積著某種能量,隨時都會崩裂出可怕的力量似的。
蘇小荷的心裏從未有過現在這麽的不安,她甚至都不敢去和爹娘多見一麵,更別說提出離開家回到學堂的話。後來聽說,學堂放假了,何爾翎回到了何家大宅,那是一座正好與蘇家隔了一條街的地方。蘇小荷興高采烈地溜出家門去找何爾翎,竟發現何家的大門也如自家般完全關死,整條街道上都充斥著一股低迷而死寂的味道,蘇小荷這才徹底發覺,是真的又什麽不對勁了。
她再也沒敢出家門,再也沒見過何爾翎。
三個月後,這一切,終於大爆發了。
西湖湖邊臨岸處,有一大片荷花塘,從蘇氏後院望去,正好可以見著這一片綻放的荷花。在這盛夏之際,放眼是一片盈盈粉色,它們綻放地輕臥水上,羞澀如少女,明豔晃眼。
蘇小荷無所事事時,便會到後院處去看這荷花,她記得曾有某人和她提過,說“曲院風荷”,是西湖流傳的幾大美景之一,如今的她,沒有”曲院”可觀荷,卻還好,有一個“後院”能見到幾分姿色。
隻是,蘇小荷想看的,並非這嬌豔的滿池粉荷,而是某個和她說這典故的人。
她都幾個月未出蘇家大門了。
西湖最近的傳言越發得多,越發得烈,翠花樓黃媽媽站在巷子口,搖著彩色蒲扇笑嘻嘻地搭在路人肩上,輕指著蘇、何兩家大門:“這蘇家是落了事,前些日子鬧得厲害。官兵都來了。而這何家怎麽也像是跟著落了事般,大門關得緊緊的,何家公子哥幾個月都不出現了,該不會是出了什麽事情吧?”
黃媽媽笑得張揚誇張,坐在窗口遙望黃媽媽的蘇小荷厭惡地扭過頭。
黃媽媽又笑著打趣道:“嘿,你們說,要是這何家公子哥出了什麽事,會不會和蘇家扯上什麽關係呀?”她說得語氣很是挑逗,身旁人紛紛起哄,蘇小荷直接煩躁地關上窗戶。
蘇小荷憤恨地扭過頭,視線穿過後院,透過後廳、大堂層層大門,又跨過嘈雜的街道,最終落在了遠處另一條街的一個小黑影上,那是何家的大門,它已經緊鎖著好幾個月。
自從上次侍衛闖進蘇家後,蘇父蘇母便再也未進宮過,他們也再未提過任何有關家裏生意的事情,幾次蘇小荷想開口問,都生生被爹娘的眼神給壓了下來。
蘇家究竟出了什麽事,蘇小荷依舊絲毫不知。
可奇怪的是,這次事之後,何家竟然也跟著沉寂了下來。
難道說,何家也跟著出了事?
蘇小荷日日夜夜望著遠處何家大門,盼著一日它可如以往般打開,直到又是過了數個日子,何家久未開啟的大門,在某一陽光燦爛之時,突然“啪啦”一聲,開鎖了。
蘇小荷欣喜地跑出家門,她激動地衝到何家大門口,伸手試圖推開何家大門,卻又猛然頓住雙手,她的視線落在這未上鎖的門閘之上,青銅色的裝飾,上麵精致的獅子頭像被蜘蛛網勾住了一角。一種莫名的清冷之感在她的心底油然而生,她甩甩頭,猛然用力推開大門,一股淒冷寒氣從裏頭湧了出來。
那是蘇小荷第一次看著這場景,滿眼的白色,讓她一瞬間差點昏厥在地。
昔日掛著“何”字火紅燈籠的屋簷角上,此時白色的喪燈籠搖搖欲墜;昔日掛著彩綢的榕樹,此時長長的白綾素裹著枝條;昔日貼著華麗紙花的閣樓大門,此時白色簡樸的花案覆蓋著曾經芳華。這漫天的白色讓蘇小荷踉蹌地後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哭成淚人的何家老小,撕心裂肺的聲音充斥在空中,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淒涼彌漫在這炎熱的盛夏,竟然讓她覺得有絲絲寒冷。
這是葬禮。
在呆愣了許久後,蘇小荷才反應過來。
隻是,這是誰的葬禮?
蘇小荷的視線慢慢地掃過此時大哭中的人們,為首的是已經不能動彈的何氏夫婦,接下來是已經快要暈厥的何家小女,再下來則是一排有老有小的丫鬟家丁。
蘇小荷始終沒有見到某一張臉,一張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一張她心心念念了幾個月的臉,一張時而壞時而好時而陰時而晴的臉......
她的目光最終僵硬地落在了最前麵,一口春芽木黑棺擺在大堂正中央,前頭是一大大的“何”字,側邊雕刻著一對騰飛的龍鳳。
如同一把巨錘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向她的腦袋,蘇小荷腦子一懵,她的雙腳,在這一刻如灌了鉛般難以挪動一步。她有千千萬萬的話想吐出、想叫出,可喉嚨卻像堵著了般怎麽也發不出聲般。
她甚至都不知道什麽是心痛了!心裏空空的,知道不知是哪個丫鬟先發現了她的闖入而尖叫出聲,接著何母猛然站起,張牙舞爪地朝著她撲來。
何母像個瘋子般將她撲倒在地上,她慘白的臉上,原本就潦草的妝容因為淚水而變得更加淩亂;而那暗扣都沒扣好的衣裳,鬆散的帶子正好纏住了蘇小荷的手腕,讓她無法掙紮;而那幾個月未打理的手指,長長的手指甲此時正深深地掐進蘇小荷的脖子裏,直讓她覺得生疼。何母在蘇小荷的耳邊不斷地吼著,她說了什麽蘇小荷聽不甚清楚,隻覺得一陣轟鳴,天旋地轉,最終隻有幾個字深深地刻進了她的腦子。
“你還我家翎兒來,你把他還給我啊!!”
蘇小荷想,這定隻是一個夢。
夢裏,何爾翎還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他歪著腦袋,看著站在西湖湖畔邊樹下的她,如同初見般那樣,壞笑地伸出手抵住後麵的樹杆,將她緊緊地圈在他的胳膊間,然後低沉地趴在她的耳邊,“嘿,在幹什麽壞事呢?”
神遊中的蘇小荷猛然頓住,抬起頭驚喜地看著他,她顫微地伸出手,想去觸碰他的臉,想去驗證他是真的在自己麵前時,四周的景象突然扭曲,他不明意味的笑臉離她越來越遠,蘇小荷大叫一聲,忽得又是感到腦袋被重重一敲,她再抬眼,竟然是唐老先生舉著戒尺,嚴厲地瞪著她。
她又到了學堂門口的小巷,青石鋪成的巷道裏,何爾翎笑嘻嘻地摟著她的肩膀,麵前唐老先生不知何時出現,何爾翎一把將手中的糖葫蘆塞進她的嘴裏,接著她被唐老先生一手拎起,直接往學堂裏拖。
蘇小荷還想大叫,可學堂裏竟然安靜得要命,她一愣,才發現所有人都在低頭默寫,前麵熟悉的人正斜著眼瞟著她,他的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吊兒郎當,倒是刻意的淡漠和認真,那嚴肅的樣子讓蘇小荷又是想笑又是鄙視,她剛想狠狠踹他一腳,整個人卻撲了個空,地麵一下子變得空****的,蘇小荷掉進了無盡的黑暗裏,她想尖叫,一隻溫暖的手卻遮住了她的嘴,接著一股力量將她撲倒壓在身下。窗外是唐老先生和下人們舉著蠟燭快步走的聲音,而她的耳邊,卻是他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的,讓她莫名安下了心......
接著,一聲巨響劃破天際,躺在**的蘇小荷猛然驚醒,窗外閃電劈下讓黑夜瞬間明亮,稀裏嘩啦的大雨傾盆而下,透著窗戶,對麵隔街何家的門已然再次緊鎖,唯有滿處白色的綢緞在這雨夜隨風飄**,像是尋不到回家路的人兒,悲涼淒慘。
蘇小荷也顧不得穿上外套,衝出房門,大聲地哭倒在前廊地上。
她分明是討厭何爾翎的,這個總是耍她,總是對她出爾反爾,又總是欺負她的人。可她為何現在如此難過?她甚至記不清他的壞,隻記得他的微笑,淡淡的卻溫暖的,他爬在樹上窘迫的樣子,護著她在被子不被唐老先生發現的樣子......
她不明白,何爾翎怎麽能就這麽突然的離去,沒有任何先兆,沒有任何警示,甚至說連告別都未留給她,便這般匆匆甩手而去。
她不明白,何爾翎怎麽就能這麽的狠心,何母尖銳的叫聲還在她耳邊回**,“你還我家翎兒啊!還給我啊!若不是你,翎兒怎麽會死?”
若不是你,翎兒怎麽會死?
若不是你,翎兒怎麽會死?
若不是你,翎兒怎麽會死......
蘇小荷隻覺得頭疼欲裂,何爾翎的笑,何爾翎的鬧,何爾翎的認真,思緒如被開閘的開關,全部衝進她的腦裏,讓她崩潰,讓她在這大雨中被澆得透徹。
再接著,蘇家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有千百人在雨中快走般,還夾雜著雜亂金屬碰撞的聲音。
還未等她慌忙逃回屋,蘇家的大門,再一次被人撞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氏一族因與池國私通絲綢生意,遂罰其子帶罪充軍,貶其女為軍妾,欽此!”
離皇詔命對蘇家如五雷轟頂,蘇家二老當場暈厥。大雨滂沱衝刷著蘇家大院,侍衛門騎著快馬飛馳而去,馬蹄濺起的汙水髒了蘇家門坊,蘇嘯夏緊緊摟著蘇家二老,蘇小荷跪在大院,直不起腰。
她撐著地,抬頭看著對麵何家的屋子,白色的絲綢因為大雨而衝刷掉下門匾,一半落地,一半還掛在上麵。這搖搖欲墜的樣子,如此淒涼,讓蘇小荷的心跟著搖晃了起來。
明明三個月前,一切還都是完美無缺。
怎麽才三個月,竟然一切都被天翻地覆。
她隻覺得這漆黑的夜晚,景色是如此暈眩,她隻覺得好累,一個月來的膽顫驚心,在這崩潰的一刻,所有情緒都竟爭先被釋放出來。她突然覺得平靜,覺得累得無法再思考任何事情,哥哥驚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卻無法再想任何事情,蘇小荷慢慢地閉上了眼......
八月夏末,蟬鳥輕鳴,有傳言說,何家的大少爺進宮幫人當說客找離皇求情,結果惹惱了離皇,賜其自刎。
有人好奇了,再問究竟是誰找何家大少爺當說客,黃媽媽卻搖搖頭,這可是天大的秘密,誰都不知。
此時的蘇小荷身穿著翠藍色色紗衫,寬大百褶裙逶迤身後,清麗的烏黑秀發簡單地綰個散髻,幾枚木釵隨意點綴發間。她趴在梳妝台前,透著鏡子,看著裏麵反射著的房門。
蘇家早已沒幾個人氣了,蘇父用家中最後一點銀子,散給了家中的丫鬟和家丁們,讓他們都回老家去,別留在蘇府跟著受苦。卻又有那麽三兩個丫鬟和家丁,哭著死不願離去,蘇父隻能隨他們而去,讓他們依舊留在府上。
蘇小荷輕輕歎了口氣,一個丫鬟端來一杯茶水,見她不願意動,又默默地走了下去。
她轉過頭,視線隨著丫鬟的背影越走越遠,她的視線最後透過樹枝,擦過屋頂,最終落在頂間的一座小屋子裏。裏麵紅綢金絲繡著一件絕美的衣裳正被掛在中央。正紅色的緞子襯,鳳仙領,再繡上文理森森細細的折枝牡丹。滾邊的金線和飽滿的排穗輕勾在裙角。斜襟領上綴有刁鑽細膩的盤扣絞花,一顆一顆細細靜靜地扣上去,安靜,卻風華絕倫。
她突然想起前夜離皇的詔命,貶蘇家女為軍妾。
蘇小荷蒼白的手指忽地掐進了胳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好師弟,最喜歡什麽顏色?”
那還是三個月前,私塾之中,當蘇小荷將水粉全部調在一起悄悄往唐老先生椅子上塗著時,一旁叼著狗尾巴草的何爾翎突然問道。
“藍色。”蘇小荷頭也不抬便答道。
“為什麽?”何爾翎好奇地問,“好學弟你穿藍色就像一根沒熟的茄子一樣,不好看的。”
何爾翎的話說得認真卻讓蘇小荷牙癢癢,她道也沒反駁,隻是微微一笑,跟著回答:“你有見過藍色的茄子嗎?再說,我穿藍色確實是不好看,但是有某人穿藍色卻是如熟得正好的茄子異常好看。”蘇小荷雙眼微微一眯,眼看著手中顏料不夠了,便隨手將桶往身後一遞,意料之外身後人並沒有結果。
蘇小荷錯愕地回國頭,何爾翎一臉沉默地看著她,他的眼神是她看不透的安靜,接著又鑽進一絲鬼魅,蘇小荷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麽。
“好師弟,你不會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蘇小荷剛想解釋,何爾翎又開口:“好師弟,看在你這麽喜歡我的份上,師兄給你一點建議,你說紅色,特別好看。”
何爾翎還沒說完,蘇小荷連忙打斷:“我沒有紅色的衣服。”
“不,以後總會有的。”何爾翎突然一笑,意味深長,“蘇小荷,穿上紅裝,會是你最美的樣子,記得那時候,可得第一個穿給我看。”
“第一個?”
“嗯,也是唯一一個。”
何爾翎的話讓蘇小荷丈二摸不到頭腦,她無所謂地聳聳肩,繼續找著顏料往先生椅子上抹,身後的何爾翎又沒了聲音,她奇怪地再次回頭,這一次,她好奇的眼睛直直落進他深邃的鳳眼之中。
“蘇小荷,答應我,青絲萬千終成髻,一襲紅裝隻為我。”
何爾翎的眼神透如星辰,蘇小荷咬著下嘴唇,許久不言語。
其實那時候,她還是沒能完全明白這話的意思。隻知道這是一個承諾,很重要的承諾,很重要的,屬於她與何爾翎單獨的承諾。蘇小荷不是一個不講義氣的人,雖然何爾翎是她的“災星”,可她依舊會選擇相信他,他說給她的承諾,她不但要相信,還要無條件的接受。
而如今,蘇小荷終於明白,什麽叫青絲萬千終成髻,一襲紅裝隻為君。
這不單單是一個承諾,更是一道枷鎖,如“何爾翎”三個字般,架在蘇小荷的心裏,讓她無法呼吸。
她不知道這是一種該怎樣描述出口的感覺,也不知道這種感覺代表著什麽意思。她隻知道,她不想嫁作軍妾,她隻想為當初給她承諾的少年,穿上紅色的嫁衣。
外麵寂靜的街道又喧鬧了起來,一排隊伍遠遠朝著蘇家走來,蘇小荷衝出裏屋,推開大門。
恍惚間,她好像聽到外麵傳來爹娘顫抖地走路聲,她連忙取下房內哥哥的外衣,用寬鬆的外衣遮住女孩身,再她將滿頭青絲用白繩高束,最後踩上哥哥的高靴,隨手抓起娘的梳妝用品在臉上亂點一通麻子和雀斑,她在爹娘走進屋前,搶先一步衝出蘇家大門。
“罪人蘇嘯夏。”她低著嗓子說著,大將軍微微一皺眉,看著麵前男裝變醜的蘇小荷,“願效力於將軍,誓死如一。”
大將軍厲聲一喝:“抬起頭來!”蘇小荷微微一愣,隨即猛然抬起頭。
她的眼裏,透著是滿滿的堅定和嚴肅,大將軍抿了抿唇,皺起眉,接著一拉馬繩:“走!”他再是大喝一聲。
嫋嫋西湖便如此被蘇小荷遺留在身後,蘇母撕心裂肺的聲音在屋後響起,蘇父死死拉著要衝出去的蘇母,跟在隊伍最後的蘇小荷昂著頭大步走著,甚至連頭都不敢回。
蘇家的小姐屋裏,她的貼身丫鬟穿著繡有龍鳳的嫁衣,畫好了裝,靜靜地坐在梳妝台旁。丫鬟看著窗外,遠處的何家,掛滿的白色絲綢已因這數日的風吹雨打而破洞敗零,她還記得昨夜,大小姐望著那白色的絲綢一夜未眠。
這蘇家,終究是沒落了。
翠花樓裏,穿扮豔麗的女子跳著嫵媚的舞兒,妖嬈的媚眼惹得客人笑開了懷,**的服飾引得眾人心裏癢癢,這裏的夜晚,依舊是燈火通明,歌舞笙簫。
誰都沒有因為蘇家的敗落而停止臉上的笑容,西湖的柳樹依舊翠綠,西湖的湖水依舊平靜透澈,偶爾有人提到這蘇家,黃媽媽的臉上還是遮不住的嬌羞笑容。
“當真都覺得蘇家這事是偶然?可誰想過,若不是有人故意將蘇家的事情告訴離皇,離皇怎麽會知道蘇家這秘密的事?再說,若不是離皇見到了什麽賬本或信件這類的鐵證據,又怎麽會輕易相信別人的話?再再想想,誰又能拿到這些賬本信件的私密玩意?還虧得是個有心人,拿到了,便立刻交給了離皇......”黃媽媽表麵是胡言亂語,可旁人聽了仔細想想,好像又很在理般。有心的人想再多問些,黃媽媽又換回了那一幅醉酒的樣子,她一手舉著酒杯,一手軟若無骨地靠在身旁男人身上。
誰能如此近的接觸蘇家,拿到好些私密的玩意;又有哪個能如此接近蘇家的人,抱著扳倒蘇家的壞心思,將這些證據丟到離皇麵前?
大家紛紛猜測了許多可能,可誰都沒去證實。這故事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閑話,這蘇家也不過是一個過去式,又過了半個月,緊閉了許久的何家大門突然開啟,裏麵人來人往,張燈結彩,好一番熱鬧繁榮的景象。
何家,在蘇家倒後,成了下一個皇室禦用絲綢山莊。
那一年,蘇小荷正是十四歲年少,何爾翎正是十六歲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