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正月初九。
沉舟站在靈堂外,遠遠地看著楚識夏的背影。
楚明彥的喪儀、擁雪關的軍防、雲中的政務,諸多事宜一件也耽擱不得,楚明修是穿著喪服出門料理公務的。靈堂中吊唁的賓客來了又去,唯有楚識夏像是湍急水流中的一塊頑石,紋絲不動。
一個小小的影子躥進靈堂,弓起身子謹慎地和楚識夏對視。白貓向來害怕楚識夏,一看見她就慌不擇路地逃竄,今天卻出奇地平靜。楚識夏滯緩的目光有一瞬間偏移,沒什麽情緒地對上白貓碧色的雙瞳。
白貓一點點地往前挪動,仿佛楚識夏隻有一點風吹草動,它馬上就要逃之夭夭。
楚識夏沒有動。
白貓磨磨蹭蹭地挪到她麵前,溫順討好地叫了一聲。
“這裏沒有吃的。”楚識夏說,“玉珠沒有把你喂飽麽?”
白貓卻沒有離開,甚至一反常態地用溫暖的脊背蹭著楚識夏的膝頭,將腦袋送到她手底下。楚識夏的手微微顫抖,摸了白貓的腦袋一把。白貓試探著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楚識夏的指節——像是大貓安慰小貓。
楚識夏的背影有一瞬間的僵硬。
沉舟再也無法忍受,大步走進靈堂。白貓如夢初醒似的,對著沉舟叫了一聲,翻上窗台逃走。
“你在這裏跪了好久,回去休息一下吧。”沉舟說,“我替你守著大哥。”
楚識夏搖搖頭,說:“今天是大哥離開的第七天。”
沉舟沒聽懂。
“他們說,心有執念的人會在死亡的第七天回到熟悉的地方,化作風霜雨雪,再見親人一麵。”楚識夏喃喃地說,“沉舟,外麵下雪了嗎?”
“沒有。”
楚識夏扶著沉舟的手站起來,久跪令她膝蓋發酸,小腿發麻。楚識夏跌跌撞撞地走到靈堂外,看著澄澈如水洗的月光與晴朗得沒有一絲流雲的天空。
“你知道嗎?我長大以後,除了帝都的那六年,我從來沒有離開他這麽久。”楚識夏喃喃著自言自語,“我小的時候,家裏的姨娘對我不好。所以大哥總是把我保護得很好,他最怕的就是失去我。可是每一次先離開的人都是他。”
楚識夏仿佛回到前世,那場整個闋北為之哀默的葬禮。她急匆匆地從擁雪關趕回來,卻隻看見痰盂中幹涸的汙血和飄揚在雲中城天空中的靈幡。那是楚明彥一個人的葬禮,死去的卻是兩個人。
第一次,楚明彥沒有等她;第二次,楚明彥至死都覺得妹妹回到家是幻覺。
“可就算每次都是這樣,我也不怪你。”楚識夏輕聲說,“大哥,你在看著我嗎?”
庭中忽然起了風,吹得靈前的燭火一陣跳動。
楚識夏猛地轉頭,看著震顫的燭火,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
一粒微涼的沙落在她的眼下。
楚識夏抬手抹到一點融化的濕意。
下雪了。
——
雲中,福順客棧。
福順客棧上上下下都被封鎖起來,全副武裝的士兵令路人不敢多看一眼。一隊銀白色的馬隊從街頭疾馳而來,像是一丈高的雪幕。楚識夏從馬背上翻下來,守候在客棧門口的士兵恭敬地讓開路。
“大小姐。”虎豹騎副將葉謙按著刀柄,微微躬身向楚識夏示意。
葉謙隻見過楚識夏幾次,印象裏楚識夏是個飛揚跳脫的女孩,頑劣任性不輸楚明修。一別經年,楚識夏穿著純白的喪服,眼神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沉澱下去了。
“人呢?”楚識夏腳步不停地往裏走。
“在裏麵。”葉謙緊跟在她身後,說,“按照沉舟公子的情報,我們找到了符合描述的人。但雲中畢竟山高路遠,我們誰也不能確認這個人是不是白煜,隻好請大小姐來。”
行至一扇門前,葉謙忽然伸手攔住了楚識夏。
“王爺病故,大小姐節哀順變。但將軍囑托,白煜始終是玉碟上名正言順的皇室子弟,逮捕後必須交由帝都發落。”葉謙似乎是不忍,說,“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小姐不要衝動。”
“你怕我殺了他?”楚識夏冷淡道,“即便是帝都的閹狗,我尚能忍受其狂吠多年。白煜比之不足。”
葉謙稱是,為她推開大門。
訓練有素的虎豹騎按著一個瘦弱的少年跪在地麵上,雙手被死死的綁在身後,連抬頭都困難。楚識夏用劍柄頂著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那張臉夾雜著稚氣和猙獰,深深淺淺的傷疤幾乎將整張臉撕碎,圓睜的眼睛映出楚識夏麵無表情的臉。
“他不是白煜,”楚識夏收回手,少年狼狽地往前撲倒在地,“他是個替死鬼。”
葉謙皺著眉,轉而吩咐其他人繼續搜索。
“殺了他。”楚識夏又說。
葉謙委婉道:“是不是應該提回去審問?”
“白煜留他在這裏等死,怎麽會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他?他沒用了。”
楚識夏的話語中透著血淋淋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他必定是東宮守備軍之一,在帝都尚有父母親人,妻子兒女。將他的屍身送回帝都,認屍定罪,男子流放充軍,女子罰為官妓。”
那堅硬倔強的少年臉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痕,衝著楚識夏大吼道:“楚識夏,你戕害大周儲君,罪該萬死!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們雲中楚氏都不得好死!”
葉謙臉色一變。虎豹騎眼疾手快地一拳砸在他臉上,他咳嗽著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那你就等著看,是我先死,還是白煜先死吧。”楚識夏頭也不回道,“不過你大概是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楚識夏大步離開客棧,那替死鬼從破口大罵到痛哭流涕地哀求隻用了一瞬間。虎豹騎將人捆得像隻螃蟹,拎著他塞進囚車。楚識夏站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望著灰白色的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
這個冬天很快就要結束了。
雲中的密探和九幽司的刺客在明裏暗裏尋找白煜的下落,但這個人卻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尋不到半點蹤跡。快開春時,密探傳來消息,白煜混在一隊流浪的乞丐當中離開了雲中。最後一次暴露蹤跡後,白煜在一夥北狄人的掩護下逃進了千峰嶂。
“千峰嶂綿延八百裏,寸草不生,是數條冰雪覆蓋的山脈組成,也是擁雪關的倚仗。即便是千峰嶂下的居民,也不敢說自己進了千峰嶂能活著出來。”
楚明修和楚識夏在書房中對坐,中間擺著一局棋。楚明修是個臭棋簍子,下棋從沒贏過,偶爾小勝也是亂拳打死老師父。這局棋明顯是兩個技藝極高的人在對弈,黑棋將白棋逼到了絕處,白棋挺著一口氣苟延殘喘。
“這是大哥和誰下的?”楚識夏沒頭沒腦地問。
“這是大哥自己下的。”楚明修說,“誰贏得了他?也就你不知死活。”
“爾丹和以前的北狄人不一樣,不是腦子一根筋的莽夫。”楚識夏又扯遠了話題,“他需要白煜,或者說,需要白煜手下的陳氏舊部和東宮殘黨。擾亂視聽也好,刺探大周情報也罷,大周與北狄互不通商,北狄人很難潛入中原。但有白煜在,情況就不一樣。”
“所以你覺得,白煜不會死,北狄人有後手?”楚明修輕易地領悟了她的意思。
“三七開吧。”楚識夏隨口說。
事實上,楚識夏覺得白煜一定沒有死。失去楚明彥似乎隻是神明對楚識夏的小小告誡。楚識夏有一種預感,歸鄉不是她與既定命運抗爭的結束,而是開始。
“那就向陛下請旨,清算陳氏餘黨。”楚明修冷笑一聲,說,“攝政王活著的時候都沒能把手伸到闋北,沒想到我們終日打鷹的反被鷹啄了眼,讓這個小子混進來了。”
“殺人放火,你是熟練工。”楚識夏托著下巴,沒精打采地說,“陳氏的人怎麽殺,殺多少,隨你高興。但那幾具北狄人的屍體要給我。”
“你要他們的屍體幹什麽,鞭屍麽?”
“送到帝都,上奏陛下。”楚識夏起身離去,淡淡道,“北狄派刺客謀殺鎮北王,狼子野心,罪不容誅。兩國合約就此破裂,闋北全境進入備戰。擁雪關從今夜起枕戈待旦,厲兵秣馬。”
“你不下一手嗎?”
楚明修在她身後問。
“這局棋,大哥下了半年,思來想去,也沒有想到破解之法。你是他唯一的學生,你不想試試看嗎?”
楚識夏停下了腳步。
守孝這些日子,楚識夏瘦了很多。她並不是瘦削的身材,十五六歲時臉上還有嬰兒肥,卻在這段時間的煎熬中不可控製地單薄下去,眉眼顯出一種骨感的鋒利。
她站在書房外的竹林中,衣擺隨風而動。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一樣。”楚識夏看著風中起落的竹葉,輕聲說。
“你說什麽?”楚明修沒聽清。
“我說,等我從擁雪關活著回來,再下這一手棋。”
楚識夏背對著楚明修揮了揮手,大步走出盈滿長風的庭院。
——
擁雪關。
“將軍承襲王位之後,闋北大小事務都由他掌管,擁雪關主帥依然掛著他的名字,不過具體軍務都交由屬下處理。”葉謙領著楚識夏走過幽暗的長廊,向她解釋,“按照將軍的意思,屬下先將您安排在天策軍。”
擁雪關的城牆、營帳、庫房全部由黑色的巨石搭砌,伏在雪白的山脊間,像是黑色巨龍骨骼。擁雪關的城牆分外中內三層,城牆高而厚,由於常年嚴寒,窗戶都開得很小,隻有一點很微弱的陽光照進來。
“這位是天策軍主將,辛翦將軍。”
楚識夏對著麵前肌肉健碩、容貌清秀的男人抱拳。
擁雪關有七支軍隊,除去楚明修嫡係的虎豹騎之外,便是天策軍、關山軍、荒川軍、奔雷軍、鷹眼衛、羿騎。天策軍是陣亡最多、晉升最快的軍隊,天策軍主將辛翦是個不擇手段的瘋子。闋北的軍武世家一方麵對辛翦鄙夷,一方麵又以在辛翦麾下為榮。
“這位就是大小姐?”辛翦不似傳聞中可怖,說話溫聲細語的,像是怕嚇著誰。
“辛將軍不必如此稱呼我,戰場上刀劍無眼,所以在軍營中沒有身份之別,叫我的名字就好。”楚識夏道。
“既然如此,那辛某就有話直說了。”辛翦道,“隨你入關的人全部編為你的親衛,你親自訓練。你就跟在我身邊,我讓你前進你就前進,我讓你撤退你就撤退。沒問題吧?”
“沒問題。”
“我喜歡說話幹脆的人。”辛翦拍拍楚識夏的肩膀,笑著說,“讓晉王身邊那些來曆不明的‘影子’滾出去,七大營容不下除了鷹眼以外鬼鬼祟祟的人。這是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我就把他們的頭掛在城牆上。”
——
入夜。
楚識夏解下貼身的小衣,將藥酒在掌心搓開,去揉肋骨上的淤青。她被埋在雪堆下短短的時間裏,險些被擠斷肋骨,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淤青。藥酒辛辣的氣味刺激得楚識夏清醒了一點。
有人一聲不吭地掀開簾子走進來。
“洛霜衣走了?”
“走了。”沉舟邊走邊說,“九幽司會撤到關外,查探消息,我會定時出去和他們接頭。”
沉舟接過藥酒,替楚識夏揉著她背後的淤青。他身上還帶著風雪的寒意,凍得楚識夏一哆嗦。沉舟僵住片刻,快速上完藥,用一件大氅把她裹了起來。
“辛將軍說話難聽,但是人不壞,他隻是不信任關外的人。”楚識夏拍著沉舟的手,安慰道。
“我隻記得他以前老是給你臉色看。”沉舟靠在楚識夏的後頸上,悶聲悶氣地說。
“以前”是指前世。
“那是因為我一來就是主將啊。”楚識夏笑笑,說,“他不服我而已,後來他不就……”
楚識夏猛地打住了。
後來楚識夏在一場戰役中大敗北狄人,辛翦從此對她心悅誠服。但楚明彥病逝以後,新帝給雲中施加重重壓力,戰局逐漸惡化。辛翦是第一個戰死的擁雪關將領,連同天策軍一起埋葬在戰場上。
沉舟知道她想起不好的事,連忙改口說:“我剛剛看到程垣了。”
楚識夏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問:“他怎麽樣?”
楚識夏把他們全部扔給辛翦手下的教頭訓練,程垣想必生不如死。
“不太好。”沉舟委婉地說,“他飯都吃不下去。”
“明天就能吃下去了。”楚識夏輕飄飄地說,“否則他後天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關於楚明彥的結局,我曾經考慮過很多版本。楚明彥是個近乎完美的角色,美強慘到有些刻板,母親是穿越女,父親是異姓王,為昏君所迫害,病骨支離承擔起家族重任,心裏埋藏著王朝必將滅亡的秘密,孤注一擲地往前走。放在另一本書裏,也許他會是主角。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讓他死亡在黎明到來之前,最後還是決定寫下這個結局。並不是為了騙大家的眼淚,而是隻有死亡才能讓這個角色和故事達到完整。這樣兼具強大與脆弱的角色,卻是撐起墨雪信念的人。設想一下,如果他活著,墨雪就是一個無懈可擊的人,而成長注定是摧毀又重建。算無遺策的鎮北王,以天下為先的鎮北王,這輩子隻有一個私心,因為對墨雪的牽掛而死,也算是最後一點慰藉。他的一生都為鎮北王三個字和雲中楚氏而活,隻有最後一句“長安,別欺負你妹妹”,是楚明彥的私人寫照。
當然,我也很想給大家一個幸福快樂的結局,所以正文完結之後會有一個歡樂甜蜜向的現代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