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浸透了黃沙。

程垣將神廟屋頂的青鷹旗斬落,繼而把探子的屍體豎在屋頂上,麵向南方下跪。神廟裏四處都是屍體,還有羽林衛不斷從外麵將逃走的士兵抓回來,依次斬下頭顱。其他人將頭顱壘在一起,像是一座高高的尖塔。

楚識夏手持一盞燭火,站在紅色的經幡下。

神像金身上火光流淌,被五花大綁的僧侶目眥欲裂,不斷掙紮著靠近楚識夏。沉舟輕而易舉地將僧侶拖回去,一拳砸在他的小腹上,令他在劇痛中蜷縮起來。

楚識夏走過來,抓起僧侶的脖子,讓他直視自己。

“神廟背後就是北狄人的聖山,傳說中長生天之居所,對麽?”楚識夏用北狄話問。

僧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楚識夏笑笑,接著說:“告訴爾丹可汗,雲中楚氏的楚識夏來過這裏。向你們的神問好。”

僧侶惡毒地咒罵道:“你褻瀆長生天,你會遭報應的!神明會懲罰你,顛覆你的國家,殺死你的血親,令你的臣民血流成河,山河焚燒殆盡!”

沉舟聽不懂北狄話,但從僧侶的表情能猜得出來不是什麽好話。楚識夏的神情卻異常地平靜,像是古井中亙古不變的倒影,連風也不能驚動她分毫。

“我無所謂天上的神會怎麽想。”楚識夏說,“這個世上唯一會庇佑我的神明,已經不在人間。”

宣德元年,九月末。

草原的天氣溫暖幹燥,牛羊開始一層層地貼膘,以待冬日宰殺。秋風斜陽下,草海翻湧成金色的波濤,由淺及深的色彩向著地平線鋪陳而去。

就在這一年的這一天,擁雪關天策軍中一支一千人的隊伍穿越大半個草原,抵達北狄人心目中的聖山。他們在屠殺盡聖山下神廟中的駐兵後,一把火燒了整座沉睡中的聖山。火勢借著東風蔓延,席卷過整片山野,像是神話中由神親手降下的刀山火海。

像是北狄和雲中不可逾越的仇恨。

——

宣德元年,十一月中。

擁雪關外的軍事堡壘相繼失陷,隻有野馬堡和百人堡屹立不倒,仿佛是死死紮在前線的釘子。北狄人是騎兵遊走的打法,精髓是一個快字,殺完就搶,搶完就跑,守軍即便沒有嚇破膽,也追不上他們的馬。

變局發生在百人堡的淪陷。

北狄人燒殺搶掠完之後,竟然沒有離開,而是選擇駐紮在百人堡中。

“我手下的副將陣亡了。”王概低著頭說,“或者說,戰敗後自刎謝罪。”

楚明修背對王概站著,麵前掛著一張龐大的地圖,從闋北四州到擁雪關,再到雪線河以南,畫得細致入微。楚明修手上轉著一枚紅色的釘子,紅色的釘子代表敵人的進攻意圖。

“屬下有罪,請王爺責罰。”王概單膝跪在楚明修身後。

“行了,你知道擁雪關不搞這一套。”楚明修說,“北狄領兵的是多妥思新封的奴隸將軍,前途無量。我們技不如人而已,不怪你。我隻是奇怪,為什麽是百人堡?”

百人堡的地理位置並不是什麽兵家必爭之地,如果爾丹的目標是擁雪關,他應該以一條直線推平擁雪關前的軍事堡壘。但百人堡的淪陷,就像是這條直線突然打了個彎。

楚明修的臉色忽然變了。

紅色釘子猛地按進“青州”二字。

七大營的主將紛紛按著桌子站起來。

“他不是要打擁雪關。”楚明修道,“快去給青州刺史報信,爾丹要繞過千峰嶂,直取青州!”

——

闋北四州,青涼玉幽。

雲中坐落在四州的中心點,因雲中楚氏的發跡而得以稱著,以一郡之名壓過四州的風頭。而青州地形平緩,並無險峻可依,唯獨民風彪悍得令人咂舌,是擁雪關主要的兵力來源之一。

青州和擁雪關之間的遼闊地帶,被稱為“鴻鵠川”。鴻鵠川後的青州,住著上萬人。

爾丹帶著大軍疾馳在雪夜中。

聖山被燒的消息傳到軍營裏,爾丹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他一方麵封鎖這個足以令北狄十三部震**的噩耗,一方麵著手安排突襲青州的戰事。他必須拿下青州,否則本就對他有意見的貴族一定會抓住聖山被燒的事發作。

風中有低低的金屬嘶鳴聲響起。

爾丹往旁邊側過腦袋,箭矢擦著他的頭盔飛了過去。爾丹抬頭看著月下的山丘,一支鐵騎靜靜地佇立在山丘上,甲胄反射月光,仿佛一線銀色的海潮。有人在山上豎起黑底銀色的虎豹旗幟,隨著擊鼓聲貫徹整個雪夜,那支騎兵像是鐵流般席卷下來,掀起的雪塵鋪天蓋地,仿佛要淹沒全世界。

虎豹騎。

而青州近在咫尺。

“迎敵!”爾丹的命令傳遍大軍。

虎豹騎像是洪水,衝散了北狄人的軍隊。

但被裹挾進鐵流中的北狄人絲毫不恐懼,殺戮似乎是刻在他們血液中的本能。虎豹騎提槍打碎北狄人的顱骨,縱馬踩爛北狄人的胸腔,北狄人就捅穿騎兵戰馬的胸腹,提刀砍進虎豹騎的腰間。

北狄大軍後方,赤河部、莫速部、訶達部三位可汗遠遠地觀望著這場廝殺。他們身後的士兵一動不動,像是雪地裏呆呆的石像。

“領兵的是楚明修本人嗎?”蘇赫巴魯問。

“除了他,還有誰能將虎豹騎運用到如此地步?爾丹已經在後退了。”巴特爾幸災樂禍地說,“爾丹死後,我要青鷹部一半的草場和牛羊。”

多朶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煙,滿臉貪婪地說:“我要青鷹部所有的奴隸和人口,還有爾丹的女人。”

“你的胃口未免太大。”蘇赫巴魯不滿地說。

“怎麽,你不服?”多朶冷冷地看著他。

爭吵還未爆發,一隊傳令兵疾馳到三軍麵前。三位可汗不約而同地扯著馬後退兩步,充滿敵意地看著為首的那人。那是個奴隸,臉上還帶著青鷹部的刺青。

“爾丹可汗命三部出兵。”傳令兵生硬地說。

“知道了,我們馬上就出兵。”蘇赫巴魯敷衍他,“回去吧。”

傳令兵沒走,反而說:“大可汗還說,如果三位可汗還想見到自己的兒子們,就要拚盡全力打贏這場仗。如果大可汗戰敗,大閼氏會帶著三部的世子自焚向長生天謝罪。”

多朶瞪大了眼睛,幾乎立刻就要拔刀,怒斥道:“你說什麽?!”

傳令兵冷漠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掉頭衝進戰場中。

“你還沒聽明白麽?”巴特爾咬著後槽牙說,“我們的兒子在他手上!”

多朶像是一頭暴怒的豹子,來回轉了兩圈,重重地將旱煙袋扔在雪地裏。他叫過身邊的傳令官,大吼道:“還等什麽?出兵!務必保護大可汗的安全!”

蘇赫巴魯和巴特爾無奈地對視一眼,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

楚明修感受到風雪隨著咆哮倒灌進他的肺裏,然而他不得不嘶吼出聲,將肺中積鬱的空氣擠壓出來,否則胸腔就會被憋炸。他**的戰馬一次次倒下,下屬不斷地將自己的馬讓給他——將軍就是戰場上的主心骨,值得一切的付出。

楚明修看著爾丹率兵後退,心裏鬆了一口氣。

虎豹騎少而精,如果全部葬送在鴻鵠川,是不值得的。而七大營不可能全部調動來圍堵北狄,否則擁雪關很可能被趁虛而入。

楚明修手上長槍橫掃,一個北狄騎兵被他從馬背上掃落,滾在滿地踐踏的馬蹄下,轉眼就沒了人形。

“楚將軍。”爾丹在五十步之外看著楚明修,露出一個笑容,“久仰大名。”

楚明修看著爾丹身後湧來的大軍,沒說話,也漸漸露出一個微笑。

“我一直很想殺了你,可惜沒有機會。”楚明修親切地和他打招呼,“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是個好日子。”

傳令兵衝到爾丹身邊,對他說了一句話:“天策軍已衝進鴻鵠川!”

爾丹臉色一變。

鴻鵠川南邊對著易攻難守的青州,北邊則是千峰嶂的一個狹窄入口,呈喇叭狀。他特意留了一部分人手駐紮在百人堡,沒想到天策軍來得這麽快,與虎豹騎形成合圍之勢。

“既然天策軍能這麽快攻破百人堡,你們為什麽不收服失陷的軍事堡壘?”爾丹不由自主地問出口,才覺這個問題有多愚蠢。

楚明修最能忍耐,他看著軍事堡壘一個個失陷卻不急著出兵,隻是為了刺探北狄軍情。北狄十三部是否鐵板一塊,青鷹部的多妥思戰鬥力如何,都是至關重要的軍情。

——

楚識夏在鴻鵠川前和天策軍撞到一起,手下一千多名羽林衛風塵仆仆,個個都像是曬破了皮的橘子。辛翦驟然看見她,先是一愣,隨即把人抓進軍隊裏,一邊往前趕路,一邊破口大罵:“這麽幾個月,你跑去哪了?!”

楚識夏張嘴便吃了一口雪粒子和冷風,被嗆得咳嗽兩聲,說:“我把北狄人的聖山燒了。”

辛翦差點被一口氣梗死,“北狄人的聖山在青鷹部王庭之後,都快到雪原北海了,你跑過去把他們聖山燒了?!你圖什麽,出口惡氣嗎?你怎麽不直接一把火把爾丹燒死?”

“爾丹運氣好,大概率是燒不死的。”楚識夏冷靜理智地說,“燒聖山隻是為了掩人耳目,我在那邊三四個月,是為了畫北狄的地圖。”

楚識夏的父親北征之時,曾經打到斡難河畔。雲中鎮北王府裏珍藏著北狄斡難河以南的地圖,但畫得比較粗糙,且年代久遠。

北狄人逐水草而居,草原地形、河流經過這麽多年,有所變更是必然的事。楚識夏將手下人分成四支隊伍,每支隊伍編進一隊畫地圖的軍官,向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進發,最後在聖山前匯合。

“我哥親自領兵?”楚識夏不顧辛翦震驚的神情,兀自問。

“是。”辛翦回道。

楚識夏罵了一句。

——

楚明修和爾丹同時從馬背上滾落。

他的槍斷了,爾丹的刀斷了。兩人現在都是手無寸鐵。

楚明修眼睛也不眨地撿起地上一把刀,削斷肩胛骨裏的箭,進而順勢砍向爾丹。爾丹趴在地上翻滾躲過,隨手抓起一具屍體撞上楚明修的刀鋒。楚明修毫不遲疑,刀鋒將屍體輕而易舉地劈開,直削上爾丹的手腕。

爾丹捂著流血的手腕後退,一匹駿馬忽然插進楚明修和爾丹中間,長刀從楚明修的頭頂劈落。護衛楚明修側翼的葉謙心急如焚,卻沒辦法拜擺脫糾纏的敵人趕來。

一道黑影像是掠過水麵抓捕魚兒的鷹隼,從側方彈射出來,抓著馬背上那人的脖子,整個將其帶翻砸在地麵上。沉舟在落地的瞬間摜斷了那個無名小卒的脖子,不待他站起來,有人撲過來抱著他滾出好遠。

馬蹄從頭頂掠過的風帶著血腥味。

楚明修感受到肩胛骨裏的箭簇又深了幾分,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膿血。他的後背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是縱馬從他身上跨過的人留下的。

“將軍!”葉謙失聲喊道。

沉舟一把掀開楚明修,劍鋒自下而上劃破戰馬的腹部,內髒和鮮血開閘似的噴射出來。沉舟彈出一根鬼門針,毒素從那人的喉嚨飛快蔓延至全身,他緩緩地倒下去。

葉謙一刀斬落敵人的頭顱,連滾帶爬地撲到楚明修身邊。

“二哥!”沉舟緊張地抓著楚明修,大喊一聲。

楚明修見鬼似的看著他:“你是沉舟麽?你叫我二哥?我不會是要死了吧?”

沉舟無暇顧及楚明修的笑話,脫下外袍包裹住他後背的傷口。沉舟的手忍不住微微發抖,楚明修的血燙著他的手。

白馬從黑色和紅色交織的夜晚中衝出來。楚識夏的麵甲和頭盔都掉了,頭發淩亂、眼圈發紅,從馬背上低頭看著渾身是血的楚明修。楚明修緊繃的精神在看見楚識夏的一瞬間放鬆下來。

“帶著二哥撤進青州。”楚識夏從馬背上跳下來,將韁繩遞到沉舟手上。

“那你呢?”沉舟問。

“辛將軍還在戰場上,”楚識夏說,“鴻鵠川不能失守,我也不能走。”

楚明修從腰間摘下血淋淋的金色令牌,放在楚識夏手裏,說:“虎豹騎給你,葉謙會幫你的。”

葉謙用力點頭。

楚明修捏了一下楚識夏肩膀,臉色一點點地白下去,說:“大哥在天上看著你呢,不要怕。”

楚識夏握緊那枚令牌,鋒利的紋路割傷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