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識夏這一覺睡得很沉,也許是因為沉舟的身體太過於溫暖,也許是因為湧上的潮熱和疲倦。這一夜楚識夏沒有做夢,她趴在沉舟的懷抱中,五指蜷縮著搭在他的胸口,強有力的心跳令她心安。

天光漸亮。

楚識夏的睫毛一陣瘙癢,像是有蝴蝶在親吻她的眼睛。楚識夏抓住那隻作亂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

“讓我再睡一會兒。”楚識夏喃喃道。

“我去給你端早飯。”沉舟說,“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沉舟披起衣服出門去了,被褥裏另一個人的溫度漸漸消散。楚識夏腦袋放空,在**躺了一會兒,呆呆地看著床帳上的花紋。庭院中忽然傳來積雪被踩踏的聲音。

不是熟悉的腳步聲。

楚識夏猛地披上外袍,拔出飲澗雪,一腳踢開大門。

劍鋒指著無聲無息地突破王府侍衛包圍,闖入庭院的人。

楚識夏愣在當場,劍鋒垂向地麵。

“師父。”

李卿白在趕來雲中的路上便聽說了許多傳聞,但看見楚識夏的樣子還是忍不住皺眉。楚識夏比上一次相見時更加清瘦,更為矚目的是那頭純白的長發。

李卿白摸摸楚識夏的頭,歎息道:“那個瘋子說我凶煞隨身,此生都沒有子孫緣。我本不屑鬼神之說,眼下卻不得不信。終究是我害苦了你,早知道當年就不應該收你做徒弟。”

“不關師父的事。”楚識夏平靜地搖頭。

“好孩子。”李卿白難忍痛楚,道,“你如今走不掉了,是麽?”

“是。”楚識夏道,“即便明知要撞南牆,也隻能一撞不回頭。”

——

宣德二年,四月。

擁雪關。

楚識夏遠在雲中的這四個月,北狄與七大營反複在擁雪關外的軍事堡壘拉扯,有輸有贏。有幾次甚至被北狄人逼到在關下對戰,幸而戰線始終沒有突破擁雪關。

“廣陵運送的糧食馬上就要進入闋北。”楚識夏吩咐楚晉道,“你帶著荒川軍親自押送,不能有絲毫疏漏。”

“是。”楚晉低頭道。

沒人知道楚識夏和廣陵江氏究竟是怎樣的交情,五百萬石糧食說給就給,順著河渠一路北上。擁雪關的燃眉之急解了,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北狄的戰事。

楚識夏沒再說話,低頭翻著七大營遞送的軍報。楚晉卻沒有走,仍然站在原地。

“還有什麽事麽?”楚識夏問。

“那位劍聖李卿白仍然留在擁雪關內,他是將軍的老師,屬下等人不知該如何招待。”楚晉克製著語氣道。

“不用招待。”楚識夏不以為意道,“擁雪關一滴酒都沒有,他酒癮上來,過幾天就走了。除了軍機要地和城門,其他的都隨便他。要是出什麽情況,第一時間告訴我。”

楚晉無話可說,道:“是。”

楚識夏仔細地瀏覽軍報,大大小小的戰事在她的腦海中串連起來。她一邊看,一邊動手抄錄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

擁雪關七大營都是為克製北狄而設。

從最初的速度與殺傷力並重的重騎兵虎豹騎、天策軍,往後逐步衍生出舍棄沉重甲胄的輕騎兵奔雷軍,舍棄機動性而以耐力、防禦為主的關山軍,騎兵與弓兵功能重疊的羿騎。

到後來專門刺探軍情的鷹眼衛,裝甲厚重的步卒荒川軍。

擁雪關的軍隊配置已經完善到極致。

但這麽多年,唯獨有楚敖打出過擁雪關。其他大部分時候,七大營都是守多於攻,一方麵是因為對北狄草原深處的陌生,補給線無法延伸太長;另一方麵是因為擁雪關的騎兵正麵與北狄騎兵對衝,往往敗多勝少。

前人探尋的道路已經走到盡頭,楚識夏需要一個變數。

不知不覺間,天色擦黑。

楚識夏後知後覺地點亮燈盞,眼睛一陣酸脹。

房門被人敲響。

“誰?”

“將軍,我們在巡邏時發現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徘徊在城牆下,便將他抓了起來。他說他是您的朋友,是來見您的。”士兵道。

“他叫什麽?”

“他不肯說,隻說自己是從鬼市來的。”

楚識夏皺著眉,說:“帶他進來。”

士兵應了一聲,不多時,拎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黑衣人走進來。鬼市主仍然穿著那身黑色抹布似的寬大衣服,像一隻被捆成粽子的蝙蝠,麵上的羊骨麵具狼狽地掛在鼻子上。

楚識夏揮揮手讓人下去,走上前解開鬼市主身上的繩子。

“你來幹什麽?這裏可沒有錢給你掙。”楚識夏取下堵住他嘴的布團,說,“我師父現在就在擁雪關,你別亂跑。他要揍你的話,我可拉不住。”

鬼市主扶正臉上的麵具,啐了一口,道:“誰怕他!”

楚識夏無聲地笑笑。

鬼市主轉過來看著楚識夏,眼圈有些發紅,“你的頭發真的白了。”

“怎麽每個故人看到我,第一句話都是這個。隻是頭發白了,又不是腦袋掉了。”楚識夏無所謂道,“能換一句新鮮的嗎?”

“跟我走,”鬼市主抓住楚識夏的手腕,果決道,“你不能留在這裏。”

楚識夏定定地盯著他看了片刻,推開他的手,說:“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走。”

“帝星將要隕落,紫薇垣在崩潰。”鬼市主難掩急躁地說,“這是亡國之預兆,天棄大周!從去年開始,帝朝疆域內各地出現原因不明的大旱,而星象顯示這種大旱會持續五年。兗州爆發瘟疫,染病者身出紅疹,高熱潰爛而亡;濱州毒瘴橫行,蟲蛇作亂,土地耕種而不能收獲。”

楚識夏惟有沉默。

“就算你守得住擁雪關,你殺得死爾丹嗎!”鬼市主見她犯倔,著急地大喊起來,“爾丹就是天命所歸,你難道沒有發現,無論是誰,無論怎樣都殺不死他,總是差一點,總是陰差陽錯嗎?因為下一顆帝星就是他!”

“我知道。”楚識夏抬頭對著鬼市主的眼睛,冷靜地說,“我已經看見過一次帝星照耀在爾丹身上。”

這回輪到鬼市主呆住了。

“你說什麽?”

“我說,我已經輸給他一次。”楚識夏一字一頓道,“但我不會走。和上一次一樣,我不會離開擁雪關。”

“你會死的!”鬼市主難以置信道。

“我早就該死了。”楚識夏出奇平靜地說,“我能活到現在,是因為有很多人替我死去。他們堅信我活著是有價值的,堅信我就是最後那個能對抗天命的人。所以我不能走,哪怕結果是再輸一次。”

“天要亡大周,我偏要替大周再續五十年國祚。”楚識夏堅定地說,“此身雖微末,此力雖渺小,卻願在命運的車輪傾覆而來時,為擋在眾生前的一粒石子。雖萬死,仍不辭。”

鬼市主呆呆地凝視她片刻,無力地癱坐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真不愧是她親生的,個頂個的強種。”

——

洛瞳在城牆根底下蹦蹦跳跳的,拿著一顆小石子在牆壁上胡亂刻畫。她年紀小,臉頰上一層沒褪幹淨的嬰兒肥,眼睛圓圓的,看上去無辜又無害。

訓練休息間隙的士兵們想起遠在家中的女兒或妹妹,不由得心裏發軟,掏出剩下的口糧遞給她。

洛瞳笑容滿麵地收下,卻警惕地沒有吃。

沉舟倚在高樓欄杆上,俯瞰小兔子似的洛瞳在鐵甲中間蹦躂。

“她倒是很受人喜歡。”沉舟淡淡地評價。

洛霜衣想了一會兒,說:“大約是因為她笑起來很可愛。”

沉舟有點驚奇道:“你還知道什麽叫可愛?”

“辛翦將軍說的。”洛霜衣說,“是叫人防備不起來的意思吧?”

“讓她離開擁雪關吧。”沉舟忽然說,“這裏很快就要打仗了。我知道全國各地如今異象頻出,但是憑她的本事,獨自一人在亂世裏活下去不是問題。”

洛霜衣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說:“家主,你知道像洛瞳這麽大的孩子,已經要獨立執行第一次刺殺任務了麽?如果失敗,她就會被清洗;如果成功,另一個刺客就會死。”

“但是?”沉舟記得自己並沒有讓洛瞳單獨執行過任務。

“但是你沒有讓她執行過這樣的任務。”洛霜衣說,“她的同伴還活著。和我不一樣,她是一個殘缺的‘鬼’,一個不完全的人。你現在讓她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殘忍。”

沉舟默然。

房間內忽然傳來一陣響動,隨之是人體墜地的聲響。

沉舟像是被拔了胡須的豹子,猛地轉身衝進去,門板被撞得“砰”的亂震。楚識夏身上纏著一幅地圖,頭發散亂,衣襟敞開,亂七八糟地坐在地上,神色癡狂。

“我想到了。”楚識夏的眼睛裏像是燃著火,任由沉舟把她從那堆東西裏刨出來,“我想到了!”

“什麽?”沉舟皺著眉問。

“鬼市主在哪?我要見他!”

——

“你要在擁雪關外再修一堵城牆?”鬼市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手去摸楚識夏的額頭,“你是發熱了麽?”

“我沒開玩笑。”楚識夏認真地說。

“擁雪關是天下第一大關,當年修建此處,大周征集了十萬民夫,建造十年才落成,此後不斷修繕才有如今的銅牆鐵壁。你若是想憑這一堵城牆扭轉戰局,是癡人說夢!”鬼市主尖酸刻薄地說,“別說現在大周有沒有這個民力,就算有,修起來也隻能是你們的墓碑。”

沉舟忍無可忍地說:“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麽惡毒?”

鬼市主絲毫不怵沉舟,瞪著眼睛道:“現在不是你求我解桃花瘴的時候了?”

楚識夏伸出手擋在兩個人中間調停,道:“都閉嘴,聽我說。”

“我並不需要這堵城牆有多高,多堅固,隻要不塌就行。”

“那你找誰都行,找我幹什麽?”鬼市主狐疑道,“我是研究煉丹、星象和機關術的,不是泥瓦匠。”

“這堵城牆裏需要鋪管道,灌滿火油,外麵用木炭、硫磺和硝石填充,外麵鋪以磚石。”楚識夏渾然不覺自己在說多麽恐怖的話,鬼市主臉色都變了。

“你要炸了擁雪關?”

“我要炸了北狄主力精銳。”楚識夏握拳砸在桌麵上,道,“在這堵城牆和擁雪關之間的空地上,也會鋪上灌滿火油的管道,一樣鋪上木炭、硫磺和硝石。等他們攻破城牆進入這段空地的時候,城牆和地麵的火藥會一同引爆。”

以北狄人的裝備,很難抵擋這樣程度的爆炸。

擁雪關就是七大營和北狄的最終戰場,也將是充斥著烈火的地獄。

鬼市主揣摩楚識夏的臉色,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正色思索片刻,說:“可以。我可以幫你做這個設計,甚至全程監工,但這會是個大工程,需要很多錢。”

“我會去信廣陵。”楚識夏道。

“我們有錢。”沉舟忽然說。

楚識夏和鬼市主都驚詫地看著沉舟。

“很奇怪嗎?九幽司是拿錢買命的地方。”沉舟坦然地說,“我們有十萬兩黃金。”

這是洛霜衣返回本家統計出來的數字,這些黃金大都被熔成金磚,無法在市麵上直接流通。但如果要用的人是鎮北王就沒有問題,她大可以把金磚熔鑄成元寶,在加印官印,將其變成名正言順的官銀。

鬼市主酸溜溜地瞥沉舟一眼,接著說:“修城牆的人從哪裏來?別告訴我你打算讓你的士兵來修。”

士兵修繕城牆是很正常的事,但擁雪關正是局勢的時候,隨時都可能爆發戰爭,一絲一毫的兵力都不容浪費。

“民夫。”楚識夏道,“我會上奏帝都,在全國境內征集民夫。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旱災,民夫有吃有住,也能減少流民作亂。陛下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鬼市主抱著胳膊,身體後仰,靠在椅子裏看著楚識夏說:“聽起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時間。”

北狄人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擁雪關外又起壁壘,必然會發動進攻。楚識夏至少要把北狄人擋在建設陣線以外,否則但凡有一個民夫被抓走,設計意圖泄露,所有籌謀皆為無用功。

“你要多久的時間?”楚識夏問。

“看你能征集到多少民夫。”鬼市主伸出一根手指,道,“最少也要一年。”

“我給你一年的時間,”楚識夏說,“還有三萬民夫。”

「完結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