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轉
郭嬤嬤那眼珠子一轉,薑姒便知她沒安好心。
這時候的郭嬤嬤,早非她娘的忠仆,跟衛姨娘串通一氣的,若叫她去跟那郎中勾搭商議上,還能落了周氏的好?
所以郭嬤嬤前腳抬腿,薑姒後腳便開了口:“跑腿兒是小丫鬟和小廝們的事兒,他們身子賤,嬤嬤跟在娘身邊這樣久,還是坐著吧。聽說您前陣腰不好,這樣急,當心閃了。”
郭嬤嬤腳一下定住了,被薑姒話裏透出來的森冷給凍得打了個寒戰。
可回頭看的時候,卻見四姑娘淺笑著,並無異樣。
遲疑間,老爺薑源身邊的長隨升福兒,已帶著郎中入了院。
“先生裏麵請。”
這郎中看上去瘦得很,竹竿兒一樣,夾著藥箱,摸著自己唇下兩撇小胡子,明明賊眉鼠眼,卻裝得煞有介事。
他一進來,便打量了這屋子一眼,接著覷了覷屋裏的人,這才斷定果真是貴人。
放下藥箱,郎中便道:“是這一位夫人要診病嗎?”
郭嬤嬤道:“我們夫人有多年的體寒胃虛之症——”
“先叫郎中來把把脈吧。”抽了袖中的淺碧色絲巾,薑姒很自然地開口打斷了郭嬤嬤的話,又道,“郎中請坐,我娘親有體寒胃虛之症,不過前兩年早在府中調養好了,今次不知怎的又腹中不適起來。您且為我娘把把脈,看看是不是什麽旁的緣由。”
這話說得,郭嬤嬤一顆心直往深淵裏沉去。
果然,四姑娘也想到那邊去了。
若周氏不是腹脹,那多半是有孕。
現在四姑娘把話都說得這樣明白了,郭嬤嬤要上去插嘴說什麽自家夫人是腹脹,隻怕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還會惹得周氏與四姑娘懷疑。
一時間,薑姒這一句話讓郭嬤嬤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心裏急得團團轉,麵上卻還要假作鎮定。
要是衛姨娘知道周氏有孕,她這日子可不好過!
郭嬤嬤那邊幹著急,側臥在**的周氏聽見自己女兒的話,卻恍然意識到了什麽,忽然抬眼看薑姒。
那一瞬間,母女兩個目光接觸了,薑姒礙著郭嬤嬤在,隻輕輕垂了眼。
周氏月信不調,乃是常有的事,算算日子……
她猛地一怔。
這會兒了,她才想起自己盼了十多年沒盼來,便再也不敢盼的一件事!
周氏忽然有些顫抖起來,薑姒卻已經上來按住她手:“娘,您莫憂心,定不是什麽大病,我們家萬貫家財,還怕治不好這些嗎?”
旁邊正在淨手的郎中耳朵一動,已然聽見了“萬貫家財”幾個字,神情立刻變得更諂媚起來:“這位貴人小姐放心,本人行醫多年,頗有手段,治過不少的疑難雜症。幸得您家的仆人一下請了本人來,保管藥到病除。”
說話時,他已接了八珍遞過來的帕子擦幹淨手,接著在周氏腕上搭了條絲帕,隔著一層按脈。
屋裏一時安靜,郎中皺著眉頭在思索。
郭嬤嬤心裏不大安定,總覺得周氏這病怕是要“不好”。
此刻,也顧不得什麽主不主仆不仆的了,她站在旁邊對那郎中道:“我們夫人這病根兒年深日久,前幾年拔了拔,怕是還沒拔幹淨。府裏有那一起子的狐媚東西,見不得我們家夫人……”
“郭嬤嬤!”
這一回,郭嬤嬤的話還是沒能說完。
平地裏這一聲厲斥,連郎中都嚇住了。
回頭一看,說話的不是方才娉婷嫋娜站在一旁那個小姑娘嗎?
薑姒趕緊兩步走到郭嬤嬤身邊來,按了她手道:“嬤嬤,你再恨衛姨娘,也不該這樣說啊!”
說著,她朝著外麵看了一眼。
升福兒就站在廊下,也不進來,一身灰撲撲的衣裳,看上去倒是個老實人。
壓低了聲音,薑姒道:“升福兒是老我爹身邊的長隨,我爹寵著衛姨娘,萬一回去說個三、道個四,我娘這裏日子就難過了。嬤嬤,慎言啊。衛姨娘進府才多久,害不到我娘頭上來。”
她斷定郭嬤嬤已經跟衛姨娘有了往來,可卻偏偏裝作不知道,隻要郭嬤嬤表麵上還是她娘的奴才,就應該護主。
這會兒,她要是再亂找借口作妖,周氏都未必能留她。
隻要郭嬤嬤不想在這裏暴露真麵目,隻能順著薑姒的話說。
名義上,她還是周氏的奴才,哪裏又敢明著反過去?
這會兒被四姑娘提點了升福兒的事,郭嬤嬤又想起升福兒是老爺薑源派來的,薑源在朝為官,萬不能寵妾滅妻。所以,名義上周氏是去庵堂靜養,卻斷斷不能出事,否則薑源仕途必定受影響。
這一回,派升福兒來,怕就是防備著半路出岔子。
這樣一尋思,郭嬤嬤心底就發了怵。
薑姒看她暫時老實了,便回轉過去。
有時候,逆轉一件事,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心機。
隻要郎中斷脈這裏沒事,薑姒的計劃便算是有了個成功的開頭。
郎中醫術雖然粗淺,可斷脈卻不慢,尤其是這樣簡單的脈象。
才按脈不多時,郎中臉上一喜,眉眼都開了。
他忙起身,對著周氏連連拱手:“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您這哪裏是病,分明是有喜了啊!近兩月了!”
“有喜”兩個字,被郎中說得重重的,也像是兩記悶棍敲在了郭嬤嬤的心頭!
郭嬤嬤人都被這一個消息給砸傻了,懵了。
而薑姒卻是長鬆了一口氣,這事,定了。
周氏肚子裏怎麽也是金貴的嫡出,有了身孕,必不會再去莊子上,更不會有什麽小產。
“郎中,此話可當真?!”
不敢相信的人,是周氏。
她原是為了保住女兒,知道府裏人人都把她們母女當做眼中釘肉中刺,還不如走遠一些至少能落個清淨,可現在大夫說她有孕了!
她盼了多少年也沒盼來的事,今日毫無預兆的出現,教她怎能平靜?
周氏眼巴巴看著郎中,薑姒也上來問:“郎中這脈,可沒錯吧?”
“對啊,這脈可不能胡亂斷了!若不是什麽喜訊,耽誤治病可怎麽辦?”
先頭懵了的郭嬤嬤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連忙過來問。
她這會兒慌了神,也根本沒注意到周氏與薑姒聽了她的話,齊齊一蹙眉。
郭嬤嬤是話裏有話,奈何郎中完全聽不懂。
他隻想著這大戶人家給的賞錢定然不少,顧著巴結逢迎周氏跟薑姒,一連聲說著討人喜歡的話,哪管郭嬤嬤死活?
“十裏八鄉你們再去請幾個大夫來,定然也是這樣啊!本人旁的不行,就這個挺厲害!”
說完這些,郎中又皺了皺眉,道:“不過……夫人這一胎,似乎因為近日憂思過度,有些疲憊,所以不大穩當……”
這一句早在周氏預料之中,上一次有孕都是十多年前了,她哪裏能不清楚?
“郎中可給調理調理?”
郎中道:“您這喝安胎藥慢慢養吧,要緊的是別太勞累,這心裏也要過得舒坦,心病哪兒是人藥能醫?”
看這郎中不像是什麽醫術精湛的,唬人的時候卻還是一套一套。
薑姒也不去拆穿,她隻讓郎中在這裏瞎扯,卻對郭嬤嬤道:“嬤嬤,如今我娘有孕,是斷斷去不得莊子上,這一胎裏懷的怕是府裏嫡子,事關重大,還得叫升福兒通知我爹。”
這邊給郭嬤嬤說完,薑姒便朝著門口走了兩步,喊道:“升福兒。”
升福兒早聽見裏麵的動靜了,他隻是個老實人辦事的,忙上前來一躬身:“四姑娘有何吩咐?”
你快馬去京城裏回稟,告訴我爹我娘有了兩個月身孕,現在身子不大妥當,不宜舟車勞頓。你隻看看我爹爹怎麽回你,回頭來報我。”
柳鎮離京不過六十多裏,現在還沒到莊子上,來回頂多也就是一天的路程,怎麽著今日去京城,明日也該回了。
升福兒利落地去了,郭嬤嬤的臉色也就灰了。
薑姒看在眼裏,琢磨一回京便尋個由頭發落了這狗奴才,如今事情未穩,暫還奈何不了她。
以前的薑姒可能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還善良得厲害,興許不會拿郭嬤嬤怎樣;可如今的薑姒,打閻羅殿裏走過一遭,僅有的那點子善心腸,都被傅臣給磨沒了。
對她好的人,她記著;對她壞的人,她也記著。
一個記著十倍百倍地還,一個則記著千倍萬倍地還。
郭嬤嬤渾然不知大禍將臨頭,還翻了錢袋,大方地給了郎中二兩銀子,這才叫八珍送走了人。
等八珍回來,周氏又有些犯困,薑姒便叫八珍與郭嬤嬤一同守著她,自己卻去廚房裏跟廚娘吩咐了幾句,又親自查了吃食,才走了出來。
天將晚,院牆邊的榆樹葉片已是翠如寶石。
天邊火燒雲,一片連著一片,堪言氣象萬千。
薑姒抬眼一望隻覺開闊,可心下一片荒涼。
搜查的官兵已走,周遭本安靜下來,可蟬聲又起,終沒個安靜時候。
重生這一回,也是汲汲營營罷了。
薑姒剛準備回去照顧周氏,沒料想卻忽然聽見有什麽悉悉索索的響動。
初時她沒在意,直到聽見一聲嘀咕:“這狗洞怎的這樣小……”
愕然之意才起,薑姒便已見到一個衣衫襤褸、麵上黑灰一片的瘦子,從牆根草叢遮掩下的狗洞裏鑽進來,狼狽無比,隻勉強能看出身上穿的是道袍。
這一瞬,薑姒立刻認出他來。
外頭官兵說要抓的那在山中作法的妖道,前世說她三姐與傅臣才是良配的國師,如今薑姒見到的這個鑽狗洞的道士!
三個身份,兩張臉,一下重疊起來,所有事情也對上了。
薑姒麵上陰晴不定,眼神透著幾分冰寒。
道士沒想到才一鑽出來,就見到個姑娘俏生生站著,背後是片火燒雲,這場景……
他老毛病犯了,一掐手指算起來,頓時駭然。
“娘嘞,我的個閻王爺,哪裏來的這樣戾氣纏身的惡鬼命格喲!晦氣,晦氣!”
說著,他跟見了鬼一樣,剛爬進來,便立刻掉轉頭要跑,結果沒注意竟一頭磕在狗洞上沿,差點磕沒了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