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麵朝濉山,背靠行水,毗鄰荊州,呈得天獨厚的優勢。

祝枕寒和沈樾抵達皇城的時候,已是十七日後了。

一路上,無論沈樾怎麽說,他幾乎都要將嘴皮子磨出泡了,祝枕寒也不肯住進顧厭的府中,仿佛顧厭的府邸就是龍潭虎穴,比落雁門還要叫他警惕幾分、忌憚幾分似的。

沈樾無可奈何,隻好任由祝枕寒去住客棧。

他倒也不是非要和顧厭住一起不可,這話說來有些羞慚,為了給祝枕寒買那一串和田墨玉的手鏈,他身上就剩了一點兒碎銀——沈樾不是不想去住客棧,隻是他實在捉襟見肘,兜裏空空,要祝枕寒幫忙給錢吧,他又不好意思,所以借口說是想去敘敘舊了。

祝枕寒麵上不顯,說,好。

沈樾心想,肯定是有點生氣了。

祝枕寒不喜歡顧厭,他是知道的。雖然這位清清白白的小師叔神色總是很淡,每當自己提及顧厭的時候,他的情緒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波動,不過,沈樾何其了解祝枕寒,他向來都很認真地聽他說的每一句話,唯獨“顧厭”二字,一說出口,就漫不經心了。

因為祝枕寒從來沒有說過要沈樾遠離顧厭的話。

所以沈樾也從來沒有說過要祝枕寒遠離他那位心機頗深的朋友。

這事情一拖,就是好幾年時光。

顧厭畢竟是沈樾最要好的友人,他當然希望看到祝枕寒與顧厭和諧相處了。

故而,沈樾才借此機會提出要和祝枕寒一起入住顧厭府邸,顧厭府中人少房多,想必也是不介意的,隻是他沒想到祝枕寒對顧厭的好感竟然如此低,叫他這樣抗拒此事。

沈樾想著,按了按眉心。

慢慢來吧......他心想,不住就不住了,好歹祝枕寒答應了第二日清早來拜訪。

走時,見祝枕寒正要拿著行李上樓,沈樾又轉過去喊住他。

小師叔聞聲低眉,垂眼看來,沈樾迎著他的眼神,忽而生出不舍的情緒來。

他幾步走過去,渾身的飾物響得好似快板,劈裏啪啦,狂風驟雨般的,簇著他走到祝枕寒麵前,然後沈樾取出藏在懷裏十多個夜晚的小錦囊,在祝枕寒略帶疑惑的眼神中將那串手鏈戴在了他腕上。和田墨玉的顏色像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橫亙在那截雪白的腕節之上,相得益彰,遠遠望過去,隻叫人想起泅著一場煙雨的雪峰,安靜而又皎潔。

“先前多謝小師叔耐著性子陪我胡鬧了。”沈樾說的時候,覺得有點好笑,“這是我在閬風閣時買的,當時我瞧著這串手鏈就覺得很適合你,如今一看,果真很適合。”

祝枕寒沉下眸子,看向腕上的墨色玉石。

路上的時候,他說要將玉冠還給沈樾,也被沈樾以“沒地方放”為由拒絕了。

沈樾越是這樣客氣,祝枕寒心裏就越是有點不是滋味。

就好像那人情債欠著比不欠著更好,至少欠著,還有能夠牽扯的餘地。

其實沈樾原先也喜歡這樣送他各種東西,隻是這幾日裏祝枕寒心裏一直惦記著臨走前胥沉魚的那番話,翻來覆去的想,最後成了心口鬱結,此後沈樾無論做什麽事情,他總要在腦子裏多轉幾個彎,要多想好幾次,久而久之,幾乎都要給他害出疑心病來了。

沈樾收手時,還輕輕轉了轉手鏈的珠子,祝枕寒兀自沉思,也沒注意到他動作。

等到祝枕寒嘴唇動了動,正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沈樾都已經抽身走了,生怕他吐出拒絕的話似的,說了句“明天早上記得要來顧厭府上找我哦”,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偃宅,並非一處宅邸,而是商會的稱謂。

它經營著珠寶首飾、衣裳、綢緞、胭脂一類商品的流通,這天底下的姑娘,凡是有幾分家境的,都是以使用偃宅的東西為傲,因為偃宅的珠寶首飾是請最好的工匠雕飾而成,衣裳是請皇城裏最好的十八位繡娘織成,就連綢緞,也是從異國千裏迢迢運來的。

顧厭懶是懶,每逢綢緞珠寶進貨,他都是要一一去過目的。

所有人對他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他審美極佳,恨的是他盆滿缽滿,還傲慢至極。

婢女三十,個個嬌美又武功高強,馬夫七八,個個俊俏又身強體壯,離府要乘轎,步行要鋪綢,搭千裏屏風為嶂,令漫天飛花相迎,從來也不肯叫身上沾染一粒塵埃。

倘若不出門,就是安然無恙,倘若出門了,就是鬧得皇城雞犬不寧。

他是當今皇後的遠方親戚,有一部分赫舍裏氏的血脈,所以其他人也奈何他不得,況且他也沒有真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隻能盼著他少出門,要是爛在府邸裏最好。

顧厭與沈樾同是出身商都,所以小時候常在一處玩,後來才搬去了皇城。

沈樾來到顧府時,夜幕已至,從外頭看著,府中卻是燈火通明。

守門的侍衛認得沈樾,卻沒讓他進去,說道:“沈少爺,我們主子說過,倘若你這次要是再忘記給他帶閬風閣的銅鈴,即使你在門口哭一夜,他也不會讓你進去的。”

沈樾氣笑了:“我買了我買了!快讓我進去吧!”

為表誠意,他還從懷裏摸出了那枚銅鈴,等侍衛看過之後,方才準他進府。

顧厭是個怪人,他皮膚矜貴嬌嫩,所以不曬太陽,曬月亮。

所以沈樾邁進顧府的門檻,被侍女引著走到後花園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鵝黃紗裙的侍女手持蓮花宮燈,素衫薄裙的侍女拿著一麵團扇輕輕扇著,藕荷羅裙的侍女正梳著頭發,玄色罩衫的侍女俯身捶肩,一旁還有個美豔的侍女彈著琵琶哼唱。

而藤椅上的美人懨懨地閉著眼,一身紅衣錦袍,如瀑長發傾瀉肩頭,淋著月光,就連落在他身上的枝影也變得扭曲冰冷,單眼皮,薄嘴唇,他眉目稱不上清朗,用朦朧來形容最合適不過,遠遠看著,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無端生出一種冷淡的距離感。

燈火憧憧,照得他膚白似素錦,是常年不經風吹日曬的結果,幾乎有些嚇人了。

聽到沈樾的聲音,顧厭慢騰騰睜開眼睛,支起身子,幾縷黑發順著侍女的手滑落,輕掃過眼角。他神態慵懶,可偏偏就有一雙丹鳳眼,抬眼時,竟又有種鋒利的美感。

很像是一柄以紅綢裹藏的匕首,刃口不利,隔著綢緞,可畢竟是匕首。

“東西帶來了?”

尾音也吊著,咬字又輕又緩,比那侍女指間流瀉的琶音更低切溫吞。

顧厭向來如此,要什麽就說什麽,沈樾早已習以為常,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銅鈴。

“......”顧厭說,“別晃,招呼狗呢。”

他嗓音輕柔,沒甚氣勢,似淺淺的一汪水窪,再刻薄的話也不顯得咄咄逼人。

於是沈樾止住鈴音,過去把那枚紅色的鈴鐺放入顧厭掌中。顧厭不勝其煩,微微側身讓了位子出來給沈樾坐,侍女適時地將宮燈遞過來,他借著燭光看了一陣子,也沒說什麽,想來他府中珍貴的東西不少,缺這一樣也隻為了收藏,轉手就交由了侍女收著。

沈樾視線追著那遠去的侍女,問道:“我這次要是沒帶,你還真不讓我來了?”

顧厭輕描淡寫地否決:“不止。你若是左腳先進顧府,我就讓侍衛把你扔出去;你若是右腳先進顧府,我就讓侍女摘了你一身飾物;你若是敢跳進來,一年都別想來。”

沈樾才不信。

顧厭說完,又端詳了一陣沈樾。

他問:“我聽說你是和祝枕寒一起離開的落雁門,怎麽,他半路走丟了?”

沈樾猛地被顧厭嗆了這麽一下,不禁心疑起來,“你是不是不太喜歡小師叔?”

顧厭不答,隻是反問:“你見過我喜歡過誰,不喜歡過誰嗎?”

沈樾想了想,顧厭這個人,性子懶得要命,人如其名,幾乎對所有東西都提不起興致,他連喜歡都不會喜歡的,又何談有餘力去討厭一個人?正準備開導自己,轉念又一想,可這是顧厭先開口問的祝枕寒,以顧厭的性子,好像從來不會問他不在意的人或事。

顧厭看著沈樾的臉色越來越奇怪,實在無法放任他胡思亂想,便啟唇說道:“隻是覺得你很奇怪罷了。你兩年前不是還為了祝枕寒要死要活的,如今終於同路,你卻不去和他住一間客棧,反倒是屈尊跑到我這裏來......說你實在想念我,我是不太信的。”

沈樾說:“我就是。”

顧厭說:“別胡扯。”

沈樾說:“我沒錢了。”

顧厭說:“我就知道。”

沈樾還有句話沒說,他也是想來陪陪顧厭的,自從多年前顧厭家中出事,偌大一個顧家就隻剩下了顧厭一個人,這府邸無論多大,多富麗堂皇,終究是少了一絲人氣的。

反正顧厭不信,他也就不說了,說多了煽情、肉麻。

顧厭又問:“你還沒有向沈叔低頭?真打算一輩子都不回去了嗎?”

“我爹他——”沈樾眉間染上陰翳,他似是不想談,卻又不得不談,沉默半晌,說道,“他脾氣倔,我脾氣也倔,既然他讓我走,那我就不留,這兩年不還是好端端的。”

“哦。”顧厭不為所動,“前段時間你哥向我打聽了你的事情,我說我這兩年隻與你書信來往,未曾見到你,你也不告訴我你去了哪裏,他聽了之後,神色很是黯然。”

沈樾忽然歎了一聲。

他臉上沒了笑意,有的隻是寂寥秋風,瑟瑟淒涼。

“我知道,但是我回不去了。”他說,“至少現在回不去了。”

顧厭說:“鴛鴦劍譜一事,早晚會傳到沈叔耳中的,或許你的掌門已經說了。”

沈樾不自覺地摳著藤椅上鑲嵌的那顆夜明珠,被顧厭看到,問他都窮成這樣了?

他就悶悶不樂地收回手來,交疊膝上,說道:“他知道與不知道沒有分別。”

於是顧厭涼涼的,嘲他:“你為了你那個小師叔,可真是人財兩空。”

“是啊,人財兩空。”

沈樾泄了力氣,倚靠在藤椅上,望著皎潔夜空,他覺得他可能壓到顧厭的頭發了,因為顧厭有點不耐煩地推他,沈樾懶得動彈,顧厭推了他一陣,見他毫無自覺,也隻好罷休。過了一陣子,換了首小曲兒,節奏越舒緩,聲調越低切,好似春風拂麵江南渡。

他忽然又說:“可能也沒空。”

顧厭被扯著頭皮,心煩,“什麽。”

沈樾說:“人,可能沒空。”

顧厭不信他的鬼話。

作者有話說:

喜歡寫一些朋友貼貼!

顧厭cp蕭將軍還沒上線,結尾可能會露個麵。

暗搓搓安利預收《珍瓏有意藏東風》顧厭x蕭非掠,前後代表攻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