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祝枕寒躺在皇城的客棧中,腕上的珠玉沁得微涼。

他又做了個久遠的夢。

七月半,月上梢頭。

排行十三的宋盡在比武台上連勝七人。

池融笑盈盈地敲了每一位師兄師姐的門,連師叔師父也不放過,大張旗鼓地張羅,要替宋盡慶祝此事,她束起的辮子一翹一翹的飛揚,宋盡跟在她身後,倒也陪她鬧騰。

後半夜,宴上的人都醉得七葷八素,更有甚者已經膽大包天地開始劃拳勸酒。

許是被這氛圍所感染,祝枕寒也小酌了兩杯。

在感覺到頭腦發沉,困意漸生時,他就停下了動作,不再喝了。

池融發覺祝枕寒起身,抬起頭,眼神醉得迷糊,問:“小師叔,你去哪裏?”

祝枕寒倒掉池融的酒,換了醒酒的茶。

他說:“我出去醒醒酒。”

身為大功臣的宋盡倒是一派清醒的模樣,接過祝枕寒遞過來的茶,哄著池融喝,祝枕寒正要離開,就瞧見宋盡手抖把茶灑了池融一身,他這才知道這位師侄也醉得不輕。

好不容易把池融和宋盡送回臥房後,祝枕寒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揉了揉眉心,踏過回廊,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時,忽然聽到高牆的另一端爆發出嬉笑喧嘩聲,於是祝枕寒止住腳步,隔著隱隱綽綽的月光,抬眼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如果他沒記錯,在這舉辦武林大會的棲鶴山莊中,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惡趣味,偏要將刀劍宗與落雁門的住處設在一起,兩宗自然誰也不讓誰,麵上掛著假笑應了下來。

故而,兩宗之間,僅有一牆之隔。

在刀劍宗宋盡連勝七人的同時,落雁門沈樾也大敗上一屆武林大會的第二名。

祝枕寒身份在此,所以不會參加武林大會,隻是偶爾會參加門派之間的切磋罷了。

沈樾在台上意氣風發,端的是鮮衣怒馬少年郎,臉上的笑容也肆意的緊。

他在台下默默望著,身旁簇過來幾位刀劍宗弟子,小聲地交談,說這沈樾也就是運氣好些罷了,語氣是不虞的,可又帶著點忌憚,生怕自己下一個簽就抽中了這位沈樾。

緊接著沈樾的目光就掃了過來。

那幾個弟子又嚇一跳,“他耳朵這麽尖?這也能聽到!”

順勢就往祝枕寒的身後一躲,苦兮兮地喚道:“小師叔快幫我們擋一擋!”

祝枕寒任由他們鬧騰著躲到自己身後去,再抬眼之際,正好撞進那桀驁不馴、渾身反骨的少年眼中,笑意盎然,盈著水光,壓根沒有傳聞中那般的矜傲。見他終於看了過來,便借那微風吹動額前碎發之便,隨手撥弄著碎發,用口型,一字一頓的問他——

“如何?”

“較於刀劍宗,如何?”

身後的弟子們尚不知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縮在祝枕寒的身後,叫苦不迭,其中一個小聲問道:“小師叔,沈樾還在看嗎?他不會真的是發現我們在說他壞話了吧?”

另一個就伸手打他:“是實話!”

殊不知沈樾從來就沒有把他們幾個放在眼裏。

祝枕寒望著沈樾躍下台,到了嘴邊的話,忽然又拐了個彎,道:“還在。”

等到這幾個弟子蹲得兩股戰戰,腿腳酸軟之際,祝枕寒才告訴他們沈樾已經走了,順帶又敲打了兩句,讓他們回去勤學劍法刀法,不要將閑心花在說別人壞話的地方。

弟子們徹底蔫了,無精打采地稱“是”。

想到這裏,祝枕寒眺望那麵高牆的眼神,又微微的有所變化。

——然後他就瞧見一抹人影忽然攀上了高牆。

動作敏捷,熟練得就像已經做過百八十次似的,行雲流水。

他忍不住想,是美酒作祟嗎,還是說在此夜,想到誰,誰就會出現嗎?

借著月光,祝枕寒看得分明,那躍上高牆,好似雀鳥的少年,一身的飾物隨著他的動作輕飄飄晃動了一下,竟沒泄出半點聲音,他目光四處搜尋,很快就望見了祝枕寒。

沈樾懷裏鼓鼓的,也不知道揣了什麽。

祝枕寒沒能花太多時間去仔細觀察,在望見他的同時,沈樾就站了起來,很是狡黠地眯著眼睛衝他揮手,像是在說“他們都不知道我溜出來了”,結果還沒站穩身子,腳下的瓦片應聲而落,他腳下一滑,又露出愕然的神情,手臂揮動幾下,好似撲棱翅膀。

祝枕寒的心也跟著墜了一下。

他趕緊伸手想要接住沈樾,幾乎有些驚慌了,卻忘記了沈樾的輕功在落雁門,乃至整個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的,祝枕寒的指尖隻來得及碰到一截衣角,少年就已經輕盈地落在了他的麵前,有點兒心有餘悸地呼出一口氣,說道:“幸好我反應快......咦?”

祝枕寒的手還懸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樾笑道:“小師叔,你是想接住我啊?”

“你要是真接住我了,恐怕我們會一起摔倒的。”他說著,伸手去點了點祝枕寒的手心,忽然發現了什麽,撩起他袖口望了一眼,“你的腕節好空,該有一串手鏈的。”

他距離太近,就像是借著月光也看不清楚似的,溫熱的吐息都落在皮肉上。

祝枕寒生怕沈樾發現自己掌中有薄汗,想要收回手來,可沈樾卻又不依不撓地拉住他的手,拉住了,還要抬起頭湊近他,聲音微啞,問:“小師叔,你身上怎麽好香。”

祝枕寒的思緒極其混亂,甚至很認真地想了想到底是什麽香味。

沈樾說的,大概是他衣服沾染的熏香。

沉香,甘鬆,薄荷,左右不過這三種。

等等......不對。祝枕寒按住沈樾的額頭,免得他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太近,堪堪克製在幾寸距離,也足夠他嗅到沈樾身上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帶著梅子的清香。

方才情勢緊急,他都沒來得及思考,以沈樾的身段怎麽會從牆上摔下來。

同是大功臣,連素來沉穩的宋盡都能被灌醉成那般模樣,沈樾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祝枕寒忽然覺得頭疼,原來眼前的是個醉醺醺的酒鬼。

他斟酌著,說:“沈禾,你喝醉了。”

沈小禾直愣愣地盯著他,半晌,又望一眼他抵住自己的手,好像聽不懂。

祝枕寒還想說點什麽好讓沈樾認清這個事實,忽然又瞥見他胸口處的布料一陣詭異的蠕動,一顆毛絨絨的腦袋艱難地從衣襟縫隙間擠了出來,歡快地衝他“喵”了一聲。

“哦!對了。”沈樾的腦子這時候又轉了起來,他歡歡喜喜地把懷裏的貓兒拎了出來,“我是特地把它帶來見你的,你都一年沒見過它了,瞧它是不是又長大了許多?”

別人來武林大會,是躊躇滿誌,恨不得全身心撲在武學的鑽研上。

而沈樾,卻還想著把貓帶上,千裏迢迢帶它往這棲鶴山莊走上一遭。

祝枕寒一時有點哭笑不得。

又聽沈樾抱怨道:“前幾天我都沒找到機會溜出來,今天終於等他們都喝醉了。”

於是祝枕寒接過小貓,小貓入懷,他感覺確實比起上次見到沉了不少。

“你也喝醉了,該找些醒酒茶來解酒才是。”

沈樾聽罷,轉頭望了望高牆,似乎在思考要如何回去。

祝枕寒看著沈樾,望見他因為醉酒而微紅的耳尖,忽然改了主意。

他想留住沈樾。

懷著這樣莫名的心思,他故作矜持,輕聲道:“我去給你端一碗醒酒茶吧。”

祝枕寒是試探的,沒想到沈樾答應得爽快,完全沒考慮過被其他人發現會怎麽樣。

他不敢放沈樾一個喝醉了的人呆在這裏,就刻意避開了其他人,做賊似的,將沈樾引到他房間裏,讓他且等一等,轉身就去後廚拿了一碗醒酒茶。而等到祝枕寒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卻發現沈樾已經在他的**睡得酣熟,醉成那樣子,睡得倒是很安穩。

小貓被他禁錮在臂彎間,估計是掙紮無果,也睡了過去。

祝枕寒猶豫片刻,將沈樾喊醒,托著他的背脊起身,迷迷糊糊喂了醒酒茶給他,剛收回手來,沈樾就立刻倒了下去,像是魚掉進海裏,撲通一聲,此後就徹底音訊全無了。

他沒辦法,又不能再去找間房住,擔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隻好也留下來。

房間是為一個人準備的,無榻,隻有一張床。

祝枕寒小心翼翼地將沈樾連同小貓往裏挪了挪,然後給一人一貓蓋了被子,自己身上披著一件外袍,睡在靠外側的床邊,幾乎半個身子都壓在床沿上,如此和衣而眠了。

許是那句挽留過於奇怪,不像是他能夠說得出口的話。

所以祝枕寒此夜過得尤為謹慎,麵對睡著的沈樾,心中也再生不出坦然。

不過,當祝枕寒醒時,沈樾已經不見了,被子蓋在了他的身上,沾了幾根貓毛,枕邊放著一張潦草寫就的字條,上書“小師叔,我巳時還有一場比試,就先行離開啦”。

夢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

祝枕寒再度睜開眼睛。

這回並沒有頭疼,思緒清明如初。

他直起身子,望著手腕上的那串手鏈,又想到夢境中、他險些忽視的蛛絲馬跡——沈樾醉著酒,拉著他的手腕,仔仔細細地看,說,你的腕節好空,該有一串手鏈的。

那之後,沈樾確實經常去瞧過手鏈,想選一條適合他的,卻屢屢失望而歸。

如果,沈樾將這條手鏈贈與他,隻是為了感謝他,為了讓自己的心安,又或是正巧尋到了適合他的手鏈,所以借此機會贈與他,而並非為了要讓他們之間徹底兩清呢?

原先祝枕寒是不敢想,所以不想。

可手腕上的玉石所帶來的沉甸甸的、冰冷的觸感,是真實的。

於是他又禁不住得寸進尺地想,這些年,沈樾可曾像他一樣回憶過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