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朝霞映窗,懸燈歸屋,街上行人逐漸繁如星子,祝枕寒也就離開了客棧。
在這皇城,顧府實在是太過有名,所以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尋到了府門外。
門前早有人相候,是個身著玄色罩衫的姑娘,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麵容沉靜,望見祝枕寒的身影,也並不意外,含笑道:“小師叔,我們主子與沈少爺等候多時了。”
祝枕寒微微驚訝,“你認得我?”
“眼下朱砂,發間玉冠,清寒似冬雪,不是刀劍宗的小師叔,又能是誰?”
侍女唇邊笑意更深,側身示意,道:“請。”
祝枕寒見她言辭如此巧妙,隻字不提顧厭到底在她們麵前交待過什麽,便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順著侍女的動作邁過門檻,擦肩而過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一番。
下盤穩重,動作滴水不漏,掌中帶繭,以虎口與食指中指之間最厚。
想必是個極其擅於暗器的人。
聽聞顧厭要求苛刻,府中無論侍女侍衛,皆是容貌出色,武功深厚,果真不假。
跟隨侍女行至大堂之際,堂中人正用茶葉漱了口,抬眼垂眉之際,都散發著一種倦怠的冷淡,好似這世間已沒他掛念的東西,也沒什麽東西能夠入得了他那雙清高的眼。
傲慢,肆意,荒誕,不近人情,這便是顧厭了。
沈樾生於千城鏢局,千城鏢局乃天下第一鏢局,所以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身份不同尋常,也正是因此,他才得以結識同樣家境殷實的顧厭。權貴麵對平民百姓時,有意無意都會顯露出一種來自骨子裏的傲慢,沈樾不同,是因為沈樾幼時拜入了落雁門,他不僅是沈家的小少爺,還是一名俠客,而足不出戶、未嚐苦楚的顧厭才象征著大多數權貴。
玉石翡翠,視如泥沙,錦繡綢緞,棄如敝履,屏風橫疊,漫如山巒。
祝枕寒曾見過顧厭出行。
隻消一麵,就足夠他對顧厭產生一種無法遏製的嫌惡。
他出行,常有百姓圍觀,顧厭從來是無所謂那些視線的,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嫉妒的還是憎恨的,他都視而不見,而圍觀者摩肩擦踵,擁擠非常,便將一個小少年擠到了最前麵,腳下一絆,暈頭轉向地撞翻了屏風,連帶著將好幾麵屏風都一並拉扯倒地。
那屏風上繡著許多明珠,他這樣一摔,明珠嘩啦啦落了一地,滿綢的璨璨珠光。
顧厭止住腳步。
少年麵容還很稚嫩,衣衫破舊,灰頭土臉的,很茫然地環顧一圈四周。
緊接著才發覺自己方才做了什麽似的,嚇得連忙起身,連連道歉。
顧厭眉眼漂亮,泛著一層清淺的光,肌膚細膩柔滑如溫玉,仿若不沾凡俗,不說話時,就像是下凡渡劫的謫仙——然而皇城裏的人將他形容成蛇蟒,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他喚了侍女的名字。疏靈。
“今日果真不宜外出。”他說,“一出門,就沾了髒。”
顧厭語氣平淡,麵上也辨不清悲喜,就像是在陳述既定的事實罷了。
他看也不看那少年一眼,轉身在侍女的重重庇護下打道回府,隻留下一個背影,袍角上的穗子輕輕地飛揚,弧度優美,金紋所繪的雲間雀鳥也依舊璀璨如初,熠熠生輝。
其他人一擁而上,哄搶地上的明珠,無人再去關注那個愣在原地的少年。
誠然,顧厭沒有要他賠償,甚至沒有對他說過一個字。
但就是這種忽視,這種刻在骨子裏的漠然,才更叫人感到絕望。
那高不可攀的府邸與破舊的草屋,分明都是人住的,卻有著無法填補的雲泥之別。
尋常人窮盡一生想要得到財富,想要得到地位,在此之前,最不濟也想要守住那一線脆弱的尊嚴,在他們眼中不值得一提,並且他們很樂於若無其事地將這一切都推翻。
沈樾曾試探地問過祝枕寒,是不是不太喜歡顧厭,又問他為什麽不喜歡顧厭。
祝枕寒當時並沒有回答,而是輕描淡寫地將此事揭了過去。
從何說起?家境嗎,地位嗎,性情嗎,他想,這些不必說,不必讓沈樾感到為難。
而且,為數不多與顧厭交談的一次,他也能感覺到,顧厭並沒有將他放在眼裏。
一念至此,祝枕寒斂去眼底情緒,喚道:“顧老板。”
顧厭拭去唇邊水跡,聲音輕輕的,回道:“小師叔。”
堂中不見沈樾蹤影,顧厭難得解釋道:“沈禾不小心打翻茶杯,換衣服去了。”
祝枕寒問:“他沒有燙著吧?”
“沒有。”顧厭道,“疏靈,替小師叔看座。”
被喚作疏靈的玄色罩衫侍女應聲上前,引著祝枕寒坐到距離顧厭稍近的位子上。
而顧厭和祝枕寒中間空出來的那個位子,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留給沈樾的。
待祝枕寒落座之後,顧厭忽然開口說道:“自兩年半之前的武林大會,念柳出鞘一劍定風波,此後江湖上徹底無人質疑你小師叔的身份,再有不滿,也不會當著你的麵說出口......這些日子裏,無論是在江湖上,還是在刀劍宗,你應該都過得很安穩吧。”
他語氣淡淡,讓祝枕寒摸不準這話到底有何用意。
而且,顧厭不像是那種會特地了解這些事情的性子,說出“一劍定風波”這種話的時候違和感更甚,在這種時候問起那件事,是想要借機嘲弄他,還是在找話題而已?
祝枕寒一時沒有回答。
堂中頓時陷入沉默。
顧厭如今又很有耐心了,祝枕寒不答,他就一直等著。
這下祝枕寒幾乎能夠肯定,顧厭是在刁難他——然而,顧厭大可從他的出身來說,為何偏偏要提這一件看似並沒有任何關聯的事情,難道這件事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所幸沈樾沒讓祝枕寒和顧厭單獨相處太久。
在他們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兩分鍾後,他換好了幹淨的衣裳,匆匆趕來。
“小師叔,讓你久等了吧?我方才換衣服去了。”沈樾說著,就往中間那個空位子上坐,剛一落座,忽然察覺了他們之間的氛圍有點奇怪,“你們剛剛是在聊什麽呢?”
顧厭抿了一口茶,輕描淡寫道:“敘舊罷了。”
他說敘舊倒也不錯,舊事重提,可不是敘舊嗎?
“亂講,你們之間有什麽舊可敘的?”
沈樾調笑道,轉頭又望向祝枕寒,“小師叔,你們方才聊什麽話了?”
祝枕寒的直覺告訴他,沈樾似乎有點緊張。
而沈樾身後,顧厭正放下手中的茶杯。他輕輕旋轉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聲不響的,隻是靜靜觀望著,半張臉籠在垂落的陰影中,他也隻有在沈樾看不到的時候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像是光鮮亮麗的毒蛇露出了獠牙,正從容自在地打量著獵物的模樣。
祝枕寒停頓一瞬,說道:“顧老板隻是問了問我的近況。”
顧厭道:“我說了隻是敘舊。沈禾,你不信我。”
沈樾仍覺得有些奇怪,不過祝枕寒既然這麽說了,他就沒有再追問下去。
“不是不信你,我就是好奇嘛。”他打著哈哈,說道,“雖然你們已經聊過了,不過這麽久沒見過麵了,我還是得向你們介紹一下對方。小師叔,這位就是顧厭,因為家中長輩相識,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此後這麽多年裏,他也對我多有照顧。”
然後他又向顧厭介紹道:“這位,就是刀劍宗江宗主的關門弟子,祝枕寒。我此次下山與小師叔結伴而行,就是因為落雁門與刀劍宗達成了協議,要我們暗中尋找鴛鴦劍譜的蹤跡,我想你在皇城人脈廣絡,就來找你了,勞煩你幫忙打聽一下劍譜的下落。”
顧厭說:“要我幫忙打聽,可以。”
祝枕寒與沈樾正要鬆一口氣,就聽他繼續說道:
“不過,天底下可沒有免費的買賣。”
沈樾結結實實地愣了愣,背對著祝枕寒,滿臉“你昨晚不是這樣說的”的震驚。
顧厭忽視了拚命地向他使眼色的沈樾,反而是看向祝枕寒。
“聽聞小師叔劍法高超,同齡之中,難尋敵手。”他說道,“前些日子我有一批珠寶經西嶺商道而過,途中卻遭賊寇攔截,因此損失了不少財物,今早我清點貨物時,發現其中少了一對顧府的蛇虎玉佩,一枚白底青紋,一枚黃底褐紋。這幾天在我幫忙打聽那本鴛鴦劍譜下落的時候,也希望小師叔能令那對玉佩物歸原主,免得流離荒野。”
沈樾:“顧——”
顧厭若無其事地望著他,“對了,沈禾,是你們兩個人有求於我,你也得一起跟著去。正好押送那批貨物的,就是千城鏢局,你的老地盤了,一定要幫我把玉佩討回來。”
沈樾:“......”
能夠不欠顧厭的人情,是最好不過的了。
所以祝枕寒並未遲疑太久,很快答應了下來。
他見沈樾沉默,便說道:“倘若你有為難之處......”
沈樾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說道:“不為難,不為難,千城鏢局我熟得很。”
顧厭這是在打什麽歪主意,明知道他早就與家中斷絕了來往,卻偏要在祝枕寒麵前提及千城鏢局?他心想,還有,到底是哪個山頭的賊寇不長眼,才敢劫下顧厭的貨物?
沈樾忍不住又看了顧厭一眼。
顧老爺神色不改,一派坦然,見他看過來,亦是回望,無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