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與沈樾離開皇城後,便策馬前往蜀中。

從皇城到霞雁城,大約需要十日。

他們原本預計在下一個城鎮暫作休息,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當他們途徑鯉河之際,一場裹挾著悶雷的暴雨傾盆而下,雨水如垂天之幕,砸在身上都是疼的,遠處景象已模糊不清,視野被擠壓得狹窄,道中路滑,二人不敢再貿然前進,於是隻好在此處停留。

當祝枕寒與沈樾踏入客棧的時候,堂中早已擠滿了躲雨的人。

一個二個,渾如落湯雞,絞著衣服都能擠出一大攤水來。

這些大多都是本地人,隻為了避雨,而這個時節來鯉河賞景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所以客棧的房間基本都是空的,待掌櫃將房間鑰匙交給他們,確認店小二將白馬與紅騮馬牽到後院去之後,二人渾身都濕淋淋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便急著回房去收整一番。

將要走上最後一級樓梯時,沈樾忽然停住了腳步。

祝枕寒若有所感,轉頭望向他,“怎麽了?”

沈樾回過神來,將視線從堂中收回,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麽,大約看錯了。”

然而,之後一路上沈樾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神色,實在不像沒什麽的樣子。

祝枕寒惦記著這件事,回房稍作收整,匆匆擦拭了頭發,換了件幹燥的衣裳,又清點了一下行李中的幹糧:他們已行了五日,原本想的是幹糧將要之際剛好在下一個城鎮歇腳,沒想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滅了所有計劃,所以身上的幹糧還足夠兩日有餘。

確認完後,他重新係上帶子,出門去尋沈樾。

沈樾就住在出門左轉的房間裏,是這層樓最後一個房間。

祝枕寒敲了門,等了片刻。

沈樾問:“誰?”

祝枕寒想,此前雖然商量了幾個暗號,但他們基本都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說暗號也沒什麽意義,所以一直都沒說過,這時候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能用上了。

他說:“一帆風浪平。”好像是周圍安全的意思。

沈樾被逗樂了,拉開房門,手裏還擦著頭發,讓祝枕寒進來。

祝枕寒進屋的時候,注意到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房中的擺設已經被沈樾挪動了。他將桌案拉到了門邊,將櫃子推到了窗前,就連**鋪好的被褥都被他整個掀翻過去。

“沈樾。”

他話還沒說出口,沈樾“噓”了一聲,反鎖好房門,又用桌案將其抵住。

祝枕寒的聲音不由得低了下來:“你這是......”

“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對勁。”沈樾說,“我方才不是在樓梯停下了嗎?”

祝枕寒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嗯。”

沈樾正色道:“那時候,我感覺我似乎瞥見了熟悉的身影,當我仔細想看的時候卻隻瞧得見那些躲雨的人,再不見他的蹤影。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直到回到房中,我才終於想起來那個人是誰了——鏢師李癸,黃沙鏢中活下來的,隻有我和他兩人。”

黃沙鏢凶險離奇,鏢隊一行十八人,隻回來了兩個。

沈樾忽地探身握住了祝枕寒的手,發覺他們的手都是涼的,帶著雨的寒意。

“李癸此時應該在西平郡,而不是出現在像鯉河這樣的小鎮上。”他說,“這才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有一瞬間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但是我很快就否認了這種想法,兄長曾經告訴過我,一切事物的出現都有其緣由,所以那絕非我的臆想。”

“那是不是李癸?如果是他,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如果不是他,又到底是誰從中裝神弄鬼,他有什麽目的?”

沈樾歎息一聲,說道:“每當想到這裏,我就驚疑起來,覺得周遭危機四伏。”

所以這房間內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祝枕寒反握住沈樾冰冷的手,說:“如果你想知道原因,那我們就去找到他,找到他背後的主使者,如果你實在驚懼,等這場雨停後,我們就離開鯉河,前往霞雁城。”

沈樾捏了捏祝枕寒的指尖,笑道:“我沒那麽容易被擊潰,隻是不知道為何,自從來到蜀中後,我心中一直有種不詳的預感......小師叔,我是一定要知道李癸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的。考考你,還記不記得在路上的時候我們商量的那些隱藏身份的方法?”

祝枕寒點點頭,“你是鏢師青莊,我是劍客樓素月,都是從商都來的。”

“對。”沈樾說著,動起手來,他似乎格外地喜歡碰祝枕寒的眼角,微冷的指腹貼著朱砂淺淺地勾勒半圈,又道,“你的朱砂太過明顯,要擦去,幸好方才戴了鬥笠,倒也沒人瞧見你的麵目,還有,不必束玉冠了,你要扮演的人物是個冷淡高傲的劍客。”

“我是本色出演,而小師叔你恐怕需要多沉默一些,對別人再視而不見一些。”

依兩人這般商量的,他們各自再整了整儀容,便下樓用飯,借機探聽消息。

雨仍然下得很大,幾乎連成了細線,如金鐵催石,喧鬧不止,往堂外看去,一片灰蒙蒙的,看不見任何事物,仿佛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就將這個世界與他們剝離開來。

等得累了,堂中一些人已經就地坐了下來,還有一些人決定直接在客棧用餐了。

整頓飯下來,任憑祝枕寒與沈樾如何瞧,也沒瞧見李癸的蹤影,即使將李癸的長相描述給店小二,店小二也是滿臉茫然地說沒見過,想一想,又說或許是沒有注意到他。

總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李癸並不是客棧的住客。

左右打聽不出新的消息,祝枕寒和沈樾擱了筷子,正準備起身回房。

就在此時,門外的雨幕就像是被利刃迎風斬斷,有片刻的停滯,隨即,雨聲之外的聲音逐漸湧入了耳蝸,有五人魚貫而入,皆是身披鬥笠,腰間懸劍,步伐急促卻穩健。

祝枕寒目光微微一凝,兩個人沒有多餘交流,很默契地坐了回去。

沈樾拾起筷子,在剩菜中挑挑撿撿,低聲說道:“這五人是一個門派的。”

那五人抖淨鬥笠上的水,隨後向掌櫃定了房間,又點了幾個菜,在角落處落座了,祝枕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腰間的劍,半晌,如數念道:“宿、行、駭、嶗、帑。”

沈樾很驚訝地看了祝枕寒一眼。

他說的,可都是劍的名字。

“他們是九候門的弟子。”望見沈樾的眼神,祝枕寒有些不自然地低咳兩聲,“師父總是在耳邊念叨各種劍,所以我雖然知曉他們的劍名,卻不知曉他們各自都是誰。”

好吧——那就以劍相稱吧。

宿劍擰著衣服上的水,低罵了一聲:“這該死的鬼天氣,怎麽說下雨就下雨。”

行劍慢騰騰給自己倒了杯茶,說:“看來老天爺也不常眷顧行義之人。”

駭劍望著堂外的大雨,並不說話。

嶗劍笑道:“這下好了,從皇城一路跟到現在,還因為一場雨把人跟丟了。”

帑劍托著下顎,幽幽說道:“這都是你們的主意,回去之後師父要罰都罰你們。”

這五人是性格各異,自說自話,倒是讓祝枕寒和沈樾聽出來,他們就是當初跟到顧府的那些人,恐怕隻見過他們的畫像,追到這裏也沒將他們認出,還以為把人追丟了。

宿劍怒道:“罰我?若不是我,我們也沒那麽快發現他們兩個早就跑了,若不是你,我們這一路上日夜兼程趕路早該追上的他們的。你這瘸子,真不知師父為何中意你!”

帑劍嘲他,“因為你口中這個瘸子花了兩年就學會了你練了五年的招數。”

行劍抿了一口茶:“唉——吵了一路了。”

嶗劍道:“如今跟都跟丟了,再計較這個也沒有意義,倒不如想想該如何解決。”

然後,他又看向沉默不語的駭劍,“師兄,你也勸勸他們吧。”

“我們五個,都不過是師門推出來試探情況的羔羊罷了。”駭劍聲音嘶啞,仿佛天生喉嚨就被撕成幾段,一字一頓從唇齒間逼出來,極為困難,“所以,我們都一樣。”

他這話說的,是將所有人都罵了一遍。

連宿劍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嶗劍的嘴唇動了動,正想開口緩解氣氛之際,又聽得駭劍忽然說道——

“來人了。”

隨著字音落下的,是他驟然緊繃的身體,還有冰冷似寒潭的眼神。

他將手按上腰間的劍,覆著繭的虎口滑過劍柄,帶著穗子發出很輕的一響。

與此同時,祝枕寒和沈樾也望向堂外。

這個雨夜出現的人,實在太多了。

甚至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他們早就在等這場雨。

然而當祝枕寒看到來人時,先是怔了怔,而後神色漸漸地,竟然緩和了許多。

急急跨過門檻的,是個白淨的少年,眸色澄澈,好似一汪清池,瞧著天真無邪。

他一身月白色的長袍,因為急著避雨,動作也就急切了許多,腳下被飛揚的袍角一絆,眼見著就要摔倒,門口幾個坐著等雨的人嚇了一跳,正要接住他時,他身後雨幕被撥開,有兩人侍衛模樣的人飛身上前接住了他。少年鬆了口氣,露出驚魂未定的模樣。

這下子所有人都瞧出來了,這少年必定不是簡單的身份。

然而他的衣著,又並不是特別華麗,其他人揣測,恐怕是偷偷溜出來的。

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侍衛退開後,少年竟然俯下身,一一地捧了方才那幾個起身欲接他的人的手,他眼睛亮亮的,聲音幹淨清脆,說道:“謝謝各位大俠的好意。”

那幾個人很不好意思地推脫,說“不是什麽大俠”,又說“無礙無礙”。

這短短一句話,倒讓整個客棧裏的人,甚至連九候門的弟子都對他心生好感。

駭劍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將手挪開了,他腰間的劍微抬,又恢複了原狀。

少年道完謝後,往大堂內走去,他環視了一圈四周,發現隻有祝枕寒和沈樾坐的那一桌的空位足夠寬敞,於是極其自然地走到了他們麵前,問道:“我能坐在這裏嗎?”

眾目睽睽之下,這兩個俠客自然沒有理由拒絕。

他落了座,點好了飯菜,過了一陣,其他人也略過了這個小插曲,各幹各的了。

唯獨祝枕寒、沈樾、少年這一桌的氣氛,稍微有些不同。

沈樾的直覺告訴他,少年絕對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樣單純,並且,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從看到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生出一種抵觸的感覺,就像是......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這個詞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候,沈樾兀自默念著,皺了皺眉頭。

這種詭異的情緒持續了一陣,在祝枕寒輕聲開口之際,沈樾終於得到了答案。

“這便是我同你說過的,與我相識多年的友人,符白玨。”

沈樾想,原來如此,怪不得第一眼就令他生厭。

轉念又想,等等,他不是年紀都快二十四了,比祝枕寒還要大一些嗎?

沈樾再轉過去瞧那少年時,正好撞進他探究的目光中。那張實在太有欺騙性的臉輕輕地牽動一下,笑了笑,卻並不是先前那種溫軟的笑意,而是另一種如同看見獵物終於發現自己已經落入陷阱的由衷喜悅和憐惜,像是在說,你好笨啊,才發現這件事嗎?

沈樾:“......”

他想起來他為什麽如此討厭祝枕寒的友人了。

正好飯菜端了上來,符白玨溫聲道了句謝,等店小二離開後,他寬大的袖中滑出一根銀針,慢條斯理地試了試毒,確認沒有問題後,銀光微動,又重新隱沒於他指間。

符白玨取了雙筷子,準備用飯之際,抬眼發現沈樾還在看著他。

於是他停住筷子,用手托住臉頰,微微偏頭回望過去,從這個角度看他,分明是清朗的少年,然而看那雙眼中的調侃意味,又像條狐狸:“久仰大名,‘八字不合’?”

作者有話說:

推推親友的文,世界觀超級宏大劇情特別精彩!

cp:傲嬌大小姐謝琅(攻)x忍辱負重直男王如鋒(受)

《舉身赴洪爐》度虔

文案:

連失兩劍沒落五十年的劍道世家謝家,最後一位遺腹子謝琅,自出生便不聲不響,不怒不樂,形如癡呆,更別提用劍,但是他今年必須在法聞天上替謝家爭回名聲。

無門無勢無依無靠孑然一身的王如鋒,他必須在今年的法聞天登頂堂庭,並且在劍道為尊的法聞天,他不能用劍。

就在今年的法聞天,他們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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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與盾,生鐵與熔爐,進攻與防衛,破壞與保護。

鑄劍師與他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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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覺得王如鋒應該恨謝琅,所有人都覺得王如鋒要除掉謝琅。

可王如鋒隻想保護他。王如鋒保護他命中注定的這把劍,他最好的一把劍,他此生絕無僅有的一件佳作,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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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樣,才夠鍛造出那柄空前絕代之劍。

用汗水,用眼淚,最後是用血肉。直到他鋒利無匹,直到他無往不利,直到我滿麵塵灰,直到我傷痕累累,直到我墜入深淵不複返。

舉身赴洪爐,自斷有雙肢。

-

“王家人言而有信,王家人一諾千金。王家人隻會鑄劍,不會用劍,”

“我亦此生不再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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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謝琅,今天,為了你,我要破例了。”

“師父,為了他,我要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