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白玨絕對是故意的。
沈樾回想了一下,他和符白玨隔著祝枕寒的那些明槍暗箭。
第一次,沈樾聽說祝枕寒下山了,正巧是在落雁門附近,於是他偷著溜了出來,到了茶館之後,隻見祝枕寒一人,對座還有杯溫熱的茶,明顯走了不久。他問祝枕寒方才是誰來過,祝枕寒依言答了,那人便是符白玨,他正是與符白玨說好了才下山赴約的。
沈樾那時候先是覺得遺憾,畢竟他也想見一見這個與祝枕寒相識許久的友人,隨即想到他們兩個能夠獨處,就又高興起來,沒有追問為什麽他前腳剛來那人後腳就走了。
至於第二次,就真的有些氣人了。
沈樾向來喜歡看話本子,祝枕寒原先不甚感興趣,他喜歡,他也就陪著一起,漸漸地也會去替他搜羅一些新的話本,每逢見麵時,便將話本給沈樾。有一回,沈樾收下了祝枕寒拿來的話本,那話本很是新奇,於是他很高興問了一句,這話本是在哪裏找的。
祝枕寒說,是他托符白玨找的。
沈樾當時還覺得祝枕寒的這位朋友真是神通廣大,沒想到回去翻話本的時候,從書冊中間掉出來一張字條,他拿起來一看,上書“我以為隻有小孩子會對這樣的東西感興趣”一行字。這字跡全然與祝枕寒不同,沈樾仔細一想,也猜到字條是符白玨寫的了。
後來通過旁敲側擊,他得知這字條恐怕是符白玨寫給祝枕寒的。
友人之間的調侃,無傷大雅,然而無意間將沈樾給炮轟了。
於是沈樾後來將話本還給祝枕寒的時候,又在書冊中夾了新的一張字條。
“不好意思,話本是我托小師叔找的,並不是他要看。這位兄台,雖然我們未曾謀麵,但是話本子本身是沒有錯的,說隻有小孩會看這樣的東西,實在是眼界狹窄了。”
他這樣很客氣地寫了。
然後下一次的話本子中,第一頁就寫上了,最後書中的兩個主角會死於自相殘殺。
沈樾:“......這人是有病嗎?”
從此以後,沈樾就和這個從來沒見過的人開始了一場漫長的拉鋸戰。
這下終於見到他的廬山真麵目,確實是從頭到腳,皮囊連同性格都讓他不喜歡。
這時候,沈樾忽然能理解祝枕寒為什麽不願意和顧厭多說兩句話。
他嘴角牽扯了一下,說:“我也早就想見你一麵了,如今終於得償所願。”
符白玨但笑不語,挑了飯菜,很自然地吃了起來,像是有些餓了,身後有店小二幫忙將他東西搬過來,那木箱似乎分量不輕,兩個人才搬得動,放在地上時發出聲悶響。
那兩個冷峻寡言的侍衛直挺挺地站著,各立木箱側端,鬥笠掩麵,辨不清長相。
堂中人多眼雜,眼下祝枕寒雖有許多想要問的,例如符白玨為何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裏,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和沈樾在此處,而他之所以冒著雨來,又是為了什麽?
這些,他都沒有問出口。
祝枕寒與符白玨交換了一個眼神。
符白玨微微頷首,祝枕寒便推開那杯早已冷卻的茶,冷眉冷眼,起身欲走,當真是符合那不近人情的古怪劍客了,沈樾見狀,也擱了手裏的筷子,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上樓後,他們徑直進了祝枕寒的房中。
沈樾自己尋了個椅子來坐,祝枕寒走過去,坐到他對麵。
“符白玨的到來,我毫不知情。”祝枕寒思索著,說道,“以他的性子,一定不會做不必要的事情。不過,我想起來之前在皇城的時候他就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提及,待他處理完手中的事情,就會與我重逢,隻是在鯉河這樣的地方見麵,實在不合理。”
沈樾問:“你覺得他是為了什麽來的?”
“並非為了你我。”祝枕寒說,“否則他不會挑在這種不恰當的時機出現。這客棧中的來者太多,你口中的鏢師李癸,九候門的五個弟子,恐怕還有別的什麽人,這些都是變數,我想,符白玨恐怕是得到了什麽消息,所以才會選擇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裏。”
沈樾點點頭,又聽祝枕寒猶豫片刻,說:“你與符白玨......”
“沒事的。”沈樾失笑,“我雖然確實與他八字不合,不過凡事都以大局為重。”
祝枕寒聽他這樣說了,自知再說下去也隻是多此一舉,便想,總歸符白玨現在出現在了這裏,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和他們分道揚鑣,以後再慢慢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
祝枕寒是十二歲那年認識的符白玨。
與那堂中大部分人見到符白玨的第一印象不同,那時的符白玨衣衫襤褸,破舊的衣服孔洞中露出來的是覆滿淤青的手臂,因為營養不良而身形瘦小,全然瞧不出是十五歲的年紀,倒在雍涼街頭。祝枕寒路過時差點被他絆倒,還以為他已經咽了氣,試了試呼吸才知他是又累又餓,昏了過去,就勉強背著他回了家,倒是把祝父祝母給嚇了一跳。
符白玨悠悠轉醒後,見到他們,先是一愣,隨後道了謝,大致講了講自己的情況。
原來他是從鯉河那附近千裏迢迢過來的,一路上很是艱難,問他父母在何處,他又說自己無父無母,隻有師兄與師姐,如今與他不在一處,而他的昏倒實在是意料之外。
為了答謝,符白玨決定留下來幫忙做些事情,例如養蠶,賣布,他倒是很熟練。
符白玨很知道如何討人喜歡,沒過幾日,家裏的人就都很喜歡他,祝家雖然家境平平,但還是決定接納這個風塵仆仆的神秘少年,將他留了下來,暫時與祝枕寒同住。
至少在符白玨停留雍涼的那半年裏,都是住在祝家的。
而祝枕寒見他身體孱弱,也常常有意照顧他,久而久之關係也混熟了。
有一日,祝枕寒正在院中喂蠶的時候,符白玨剛從外麵回來。他這段時間尤為頻繁地往外跑,即使祝枕寒對雍涼如此熟悉,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哪裏,每次出去找的時候都找不到,反而是符白玨先找到的他,他問這件事時,符白玨隻說自己是到處閑逛去了。
所以祝枕寒並沒有在意,兀自望著簍中白白胖胖的蠶一點點吞吃著桑葉。
符白玨卻走過來,拉住了祝枕寒的手,他也沒有解釋,轉身就走。祝枕寒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跟著符白玨踏出院子,沿著街巷,穿過熙攘的人群,最後他們來到一座小山前,祝枕寒以為他要停了,但是符白玨鬆開他的手,開始登山。
祝枕寒問了幾聲,符白玨都並不答,眼見著人影越來越遠,他隻好跟上去。
就這樣,他們一路爬上山坡,沿著崎嶇的小路登上山頂,在淺薄的霧氣之間駐足。
直到這時候,先前不聲不響好似中邪了的符白玨才轉過身,拉了祝枕寒一把,讓他站在自己身側,然後他指了指山下,說道:“你從這裏往下瞧,能瞧得見什麽東西?”
祝枕寒觀望了一陣:“市井如絲,人如針腳,繁且小,幾乎看不清楚。”
符白玨又指了指遠處,問:“你看那裏,又看得見什麽?”
祝枕寒如實回答:“山川如穗,重重堆疊,望不見遠處了。”
符白玨說:“因為我們所攀的這座山還太小,太矮,所以望不見遠處。”
祝枕寒忽然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果然,符白玨說:“你之前問過我許多次我出門做什麽,我都沒答。這次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將雍涼摸熟後,就一直在打探情報,踏過每塊地磚,也和許多人交談過。”
祝枕寒點頭,“我一直能感覺到你隻將雍涼當作暫時的住所。”
符白玨沉默一陣,看著祝枕寒。
他那張太過稚嫩的臉上浮現出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複雜情緒,嘴唇動了動,說道:“祝枕寒,你與他們都不同。你不該局限於這枯敗的雍涼,而應該去更曠闊的天地。”
“我明日就要隨一行商隊離開這裏了。”他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一起。”
一切發生得太快,祝枕寒的思緒有些混亂,他想問為什麽這麽急切,還想問符白玨心中所想究竟是什麽,要做什麽,但是最終,他挑了個最想知道的問題:“去哪裏?”
臨安。符白玨笑道,聽說那是個很溫柔的地方,和雍涼全然不同。
符白玨還告訴他,不久之後,刀劍宗將開啟宗門,向天下招攬年輕的弟子,而劍宗宗主江蘺,被譽為“劍癡”的人,會在這一次選出她心儀的弟子,作為她的關門弟子。
祝枕寒頓了頓,說道:“我不會用劍,也不會用刀。”
“她不會在意這些。”符白玨說,“你隻需要向她展示你的天賦就夠了。”
他說得肯定,就好像他早就認識江蘺,見過江蘺一般。
然而那個年紀的祝枕寒更關心的是這件事本身:“我從不知我有此等天賦。”
“我師姐也很會用劍,所以我能瞧得出你身懷天賦,但是你要我仔細說,我又說不出來了。”符白玨看出他的猶豫不決,也猜到他是在憂慮家中,畢竟,祝枕寒從來沒有離開過雍涼,更別說獨自去那麽遠的地方了,“相信我,姨母和叔父都會支持你的。”
就像符白玨所說,家裏意外的順利,弟弟、甚至連年幼的妹妹都嚷著讓他去練劍。
她不懂這些,恐怕隻是覺得俠客很帥氣罷了,祝枕寒後來得知,自己離開之後,她還大哭了好幾場,抽抽噎噎地問為什麽當初要讓哥哥走,好似那時候說再見的不是她。
雍涼離臨安很遠,途中一個月,符白玨想盡辦法給他弄來了一柄鐵劍,陪他練。
祝枕寒很好奇符白玨口中的師姐是誰,因為符白玨說他以前就經常像這樣陪師姐練劍,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師姐也算是祝枕寒的啟蒙老師了。符白玨總是笑盈盈地同他講自己的師姐,又講自己的師兄,但是每每說到下落的時候,他都隻是含糊地帶過了。
在符白玨的口中,他師姐是萬裏挑一的天才,很小的年紀就已經打遍鎮上所有孩子了,脾氣不是特別好,性子又直又倔,但是她很護短,冬天裏會嗬了熱氣去捂他的手。
就這樣搖搖晃晃一個月,他們到了臨安,見到了刀劍宗,江蘺。
祝枕寒被江蘺收為弟子的時候,很想知道中途和自己分開的符白玨拜了誰為師。
但是直到拜師儀式結束,他都沒有看到符白玨。
於是祝枕寒後知後覺產生了一種身處異鄉的不安,他一路打聽著,從百級台階又走下來,到了山門,才發現符白玨蹲在一旁的草叢裏,他身形矮小,一時間很難看得見。
祝枕寒鬆了口氣,慢慢走到符白玨身旁。
符白玨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用手撥弄著蛛網,而蜘蛛在網上搖晃不止,卻未掉下。
他用手托著臉頰,沒有回頭,但他知道是祝枕寒。
“我沒有拜師。”他說,“我在參加考驗的中途就離開了。”
祝枕寒沒有感覺到被背叛的生氣,隻是問:“為什麽?”
“以前我以為我總是要選擇一條路的,不是邪道,那就是正道。”符白玨一字一頓說道,“然而當我來到這裏,踏入刀劍宗的一瞬間,我就知道,我之前想的都錯了。”
祝枕寒靜靜聽著。
符白玨鬆開勾住蛛網的手,任由那隻蜘蛛滑下蛛網後消失不見。
“我想,不是我要在天下找到屬於我的容身之處。”
他說:“我要讓天下為我造一個容身之處。”
祝枕寒問:“你接下來要去哪裏?”
符白玨說:“或許是皇城,或許是鎮峨,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或者去哪裏都可以。”
他到底更為年長,於是先一步說出了寬慰的話:“我之後會給你寫信的,也會給姨母、叔父、小弟、小妹他們寫信,你已經拜了江蘺為師,這裏就是你所要見的天地。”
就這樣,祝枕寒和符白玨一同從雍涼離開,又在臨安刀劍宗門分道揚鑣。
盡管祝枕寒不喜顧厭,但他從來不說讓沈樾遠離顧厭的話,而沈樾不喜符白玨,但也從來沒有讓祝枕寒遠離符白玨,原因正是如此,他們都明白這兩個人對彼此的意義。
顧厭於沈樾,是朝夕相處數十年,互相扶持,經曆磨難的友人,難以割舍。
符白玨於祝枕寒,是友人,是知己,對他有恩,亦無法輕易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