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說:“小師叔,在等符白玨的這段時間,我想先同你講講黃沙鏢的事情。”
祝枕寒忽然有點緊張,微微坐直了身子,神色嚴肅起來。
沈樾見摸了摸鼻尖,說道:“我說的時候,你可不要生氣了。”
祝枕寒怔愣一下,說:“我沒有生氣。”
沈樾說:“還說呢,之前在客棧的時候你就生氣了。”
“不是生氣。”祝枕寒斟酌著措辭,嚐試將自己當時的感受形容給沈樾,“我隻是在想,你受的那些苦楚,我從來都不知曉。每每念及你遭遇的險境,我都不由得感到一陣後怕,又慶幸你還好端端地在我麵前向我講述這些事情。我希望你能更愛惜自己。”
沈樾盯著祝枕寒看了一陣,忽而笑了,“小師叔,你是不是在關心我?”
“......”祝枕寒說,“是的,我關心你。”
沈樾沒想到祝枕寒這樣輕易地就說出了口。畢竟祝枕寒以前可是半點心緒也不肯向他展露的,即使在他麵前,也仿佛隔著很遠的距離,隻能感到絲絲的寒意,沁入骨髓。
很多話,如果祝枕寒不說,沈樾就不敢確定。
所以他像幼年時常做的那樣,架好竹籃,用餌食吸引鳥雀來吃,等到鳥兒試探幾番後,徹底落入了竹籃的陰影中,他就用繩子拽走木棍,如此,總是能很輕易地捕住鳥兒——可惜祝枕寒並不是鳥雀,無論他如何的等,如何的引誘,祝枕寒都遠遠地觀望著。
這位刀劍宗最年輕的小師叔,冷靜自持,寬容謙和,仿佛什麽都驚不起他波瀾。
沈樾那幾年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想著他那般冷靜得近乎淡漠的神色,就再無法安心入睡,恨不得將他從高山之上折下來,恨不得將他碾進塵泥中,盼著他也像自己這般難以忘懷,日日煎熬,每每回望之時都隻能嚐到疼痛。然而他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祝枕寒就是很會視而不見。
現在這不染凡塵的高嶺之花,竟然很坦誠地說,是的,他是在關心。
如何不叫沈樾驚訝。
如何不叫沈樾好奇是什麽改變了他。
沈樾莫名覺得口幹,緩緩說道:“我很會照顧自己的,你之前看到的那些傷口,已經是我極力保全自身的結果了。倘若你還是覺得不放心......那就親眼見證這一切。”
祝枕寒說,好。
轉而,又說,我如今就是在見證。
沈樾難得有接不下去話的時候。
他悶悶“嗯”了一聲,迎著祝枕寒無比坦**自然的目光,先將指節抵在下顎,掠過嘴唇,又托著臉頰,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回憶了一下黃沙鏢的經曆,然後開了口。
“鏢局有規定,十日之內不接兩鏢。”
“而黃沙鏢,就是在我剛結束上一鏢的十日後出現的。”
甲等鏢師稀少,整個西平郡分局加上沈樾隻有兩位。其實原先就有兩位,隻是其中有一位正是當初與千尺賊王堏勾結的鏢師,南莊少小姐綁架案後,他就被千城鏢局除名了,整整一年多的時間裏分局都隻有一位甲等鏢師,直到不久前沈樾填上了這個空缺。
許多人願意用高價錢請甲等鏢師護鏢,所以往往十日一滿,下一個鏢就又來了。
沈樾一進鏢局,就有人說你可終於來了,有個大單子,忙著將他帶到後堂去。
他就是在這時候第一次見到這次下鏢的雇主,同時,也是最後一次。
房中,掌櫃正與一人對座。那是一個身披靛色外袍的女人,她長得很普通,大約四十多歲,眉目間已成頹態,眼神渾濁,然而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別樣的光彩,就像是終於要達成多年來的夙願,那樣的從容自在,沉默著,等待著,但卻難以掩飾興奮。
沈樾很快就看出,她不會武功,她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
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沈樾卻沒來由的產生了一種本能般的警惕。
掌櫃看到他進來,便向女人介紹道:“這位就是鏢師青莊。”
又招呼沈樾:“來得正好,方才還在說你是鏢局裏最年輕的甲等鏢師呢。”
沈樾點了點頭,當作打招呼了,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坐到掌櫃身側。
掌櫃簡單解釋道:“這位雇主點名道姓,想要甲等鏢師來運她這一趟鏢。”
房外正巧有人來請,掌櫃解釋完這麽一句之後,就讓他們先談著,轉身出去了。
沈樾問:“您如何稱呼?”
女人淡淡道:“我姓薛。”
她身上有很多矛盾的情緒和表現。
沈樾不欲深究,但還是例行問了一句:“薛雇主,我看你在鏢單上簽的傭金不小,鏢單中卻沒有明確寫出運送的貨物是什麽,這恐怕不太合乎常理。鏢師隻有知曉貨物是什麽才好安排鏢隊,才好隨時清點貨物,途中即使不不慎丟失了,也能借此尋回來。”
女人猶豫了片刻,從袖中摸索出了一方小匣。
“這就是你要押送的貨物。”
沈樾觸到匣子的時候,發覺女人的情緒明顯緊繃了起來。
這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他心想,莫非是暗器?還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這裏,沈樾又沒有貿然打開匣子,如果掌櫃在場,就能發現,以往都是鏢師親自驗貨的,唯獨這一次,沈樾反倒將那匣子推向了女人,說道:“請薛雇主打開吧。”
女人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眼底翻騰的潮水重新變得冷徹。
她問:“這也是接鏢的其中一環?”
沈樾反問:“薛雇主知道千尺賊的事情嗎?”
女人說:“不曾聽說過什麽千尺賊。”
她不是西平郡的人。
沈樾心裏有了思量,一邊暗中觀察著她的長相、衣著,一邊解釋道:“千尺賊與鏢師勾結,綁架了一位小姐,想要借鏢局之手將那位小姐帶離西平郡,起先棺中是普通的貨物,半途的時候卻被鏢師更換成了活人。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鏢局就又多了個規定,運鏢時,鏢頭必須要在鏢隊所有人在場的時候反複驗貨,至少三次,即使薛雇主你不願意在這時候打開,我之後也要仔細檢查許多遍的,所以......您好好想一想吧。”
女人沉默了片刻,伸手將匣子打開。
沈樾預想了很多種可能性,卻沒料到那匣子裏,盛著半匣黃沙。
不,不止是黃沙。
他接過匣子,匣中沙石隨著震顫滑落,漸漸地,露出兩枚雪白的物事。
沈樾望向對座的女人,“薛雇主,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兩枚狼牙吧?”
真當被他看見匣中的東西後,女人反而輕鬆了很多,她將雙手交疊於膝上,很平靜地說道:“沒錯,是狼牙。不瞞你說,其實我從來沒有踏入過鏢局,而我之所以選擇千城鏢局,是因為你們的鏢旗和我們部落的圖騰一樣,都是狼——原因就是這樣簡單。”
“在我的部族,人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狼靈的庇佑,所以每一個新生兒都會獲得一枚狼牙,它象征著容器,倘若身死,靈魂就會回到這枚狼牙上,如同新生之時一般。”
沈樾瞥見她衣襟間藏著一根黑繩,恐怕那底下懸著的也是狼牙。
女人說:“我簽的傭金不小,隻需要你運這一個匣子。因為靈魂就是這樣重。”
她話音剛落下,沈樾忽然覺得手中冰冷的匣子也變得滾燙了。
沈樾運過無數鏢,經曆過無數離奇的事情,然而這一趟鏢,是最特別的。
因為他要押送的東西,不是金銀財寶,是半匣黃沙,和兩個不知歸處的靈魂。
沈樾一言不發地合上了匣子,又聽得女人說道:“我聽說,雍涼的曲靈山是最高的山峰,九州局勢,一目了然,能將一切盡收眼底。我需要你將這個匣子帶到曲靈山上,尋一方視野最好的峰,將匣中的黃沙埋在某棵樹下,當你做完這些之後,這一趟鏢就結束了大半,接下來你要做的事情是將匣子連同兩枚狼牙帶回來。我在黃沙隘口等你。”
我在黃沙隘口等你。
這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在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中逐漸演變成了詛咒般的話語。
那時候的沈樾還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意味著什麽。
它與千尺賊勾結一案不同,運送的貨物是這樣的安全,更何況鏢頭就是他本人,他隻需要在中途檢查匣中東西有沒有遺失,但是,又有誰會劫半匣黃沙或是兩枚狼牙呢?
它甚至比沈樾走的任何一個鏢都要容易。
為了對得起這不少的傭金,鏢隊一行,連同沈樾,一共有十八位鏢師。
當他們知曉了原委後,也著實吃了一驚:因為他們也從來沒經曆過這麽簡單的鏢。
所有人都將黃沙鏢當作刀口舔血的走鏢生活中偶然出現的、能夠讓人喘一口氣的機會,它是點綴,是使命,是雇主眼中的情懷,但在他們眼中不過是裝腔作勢的儀式感。
他們很順利地完成了雇主的任務,動身返回西平郡。
他們離家越來越遠,離黃沙隘口越來越近。
直到踏入黃沙隘口的那一瞬,沈樾才明白,這從頭到尾都是個局。
想要置他們於死地,令狂怒的黃沙淹沒呼喊聲的,必死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