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說到這裏時,停頓了片刻。

“我是事後才從卿小姐口中得知黃沙隘口原本是怎樣的地方。”

他解釋道:“卿小姐,卿幼殊,便是我當初走鏢之際,從千尺賊手中救下的那位南莊少小姐。她告訴我,那是魔教總舵還未在西平郡紮根的時候,九州分裂,有一國將此地當作了皇城,修築工事,然而這個小國沒能維持太久,很快就被其他國家吞並了。”

“此國工於鍛造,巧於機關,設有許多精妙的陷阱。可惜敵國的軍師算無遺策,根本就沒有踏入國中一步,反倒是將國君從城中引了出來。失了國君,城中大亂,故而敵軍**,很輕易地就攻陷了城池。”沈樾說,“傳聞國君設有一處藏身的機關,但是國君被俘虜時就已斬於了劍下,所以沒人知道那所謂‘藏身的機關’究竟在何處。”

祝枕寒緩緩吐出一口氣,“是黃沙隘口。”

“沒錯,就是黃沙隘口。”沈樾說,“誰能想到它竟不設於宮內,而在關外呢?”

五十年前,薛皎然和姚渡劍從蜀中一路逃到西平郡,他們最後出現的地方是黃沙隘口,隨後便隱沒在了漫天黃沙中......而那些門派的弟子,追了這麽遠的距離,竟然會在此處選擇了放棄。祝枕寒暗想,恐怕正是因為他們發現了黃沙隘口其中的凶險詭譎。

沈樾望見祝枕寒神色,也大致能猜到他在想什麽了。

“聽到顧厭的話時,我就在想,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薛皎然和姚渡劍並非故意將他們引至黃沙隘口的,而是被逼無奈、誤打誤撞地進去的,否則當初追殺他們二人的那些人不可能如此輕易活著回去。”沈樾說道,“如果事實真的如此,薛皎然和姚渡劍很有可能在當時就身隕此地,所以才留下了鴛鴦劍譜。但是,這又有矛盾的地方。”

祝枕寒說:“如果真如你猜想一般,劍譜就不該是殘頁。”

沈樾點點頭,邊思考邊說道:“更何況,不止一個門派表露出了‘鴛鴦劍譜已經完成’的態度,它確實是完整的一本,可黃沙隘口中隻有殘頁,這說明,是有人故意拿走了剩下的部分,或是隻將這五頁劍譜、前三招放了進去。這個人到底有什麽目的?”

祝枕寒沉吟半晌,問道:“你方才說,你隻見過那位姓薛的雇主一麵?”

提到這個,沈樾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說道:“因為她死在了黃沙隘口。”

在黃沙隘口等待著沈樾一行人的,是一具孤零零的屍體。

她不會武功,但是算得很精準,當沈樾從驚愕中緩過神來,翻身下馬,衝過去想要解開她頸上的繩子時,甚至觸到她脖頸上還有一絲未褪的熱意,分明是在他們趕到前不久才斷了氣。女人的身上尋不到任何掙紮的痕跡,她靜靜地睜著眼睛,像是在等什麽。

彼時的那十八個人,沒一個能料到這竟是陷阱。

畢竟,拿自己的命來當作誘餌,這世上哪有這種瘋子?

可這位薛雇主就是這樣不顧一切的瘋子。

她脖頸上的繩子,不是繩套,而是硬生生一圈圈纏在上麵的。

一個高大的鏢師托住她的腳,李癸半蹲著,沈樾踩在他的肩上,去解那條繩子。繩子綁得實在太緊,他皺著眉頭,著實費了一番工夫,那條黑色的繩子從衣襟中滑出來,好似遊走的蛇,而雪白的狼牙懸在胸前,輕輕地,隨著沈樾費力解繩子的動作晃動著。

他解不開麻繩,麻繩粗糲,倒是勒得女人的脖頸血跡斑斑。

其中有一個脾氣很直的鏢師,實在看不過眼了,說了句“青鏢頭,讓我直接將繩子斬斷吧”,便從腰間抽出劍,沈樾下意識側身躲避,銀光閃過,堅固的麻繩應聲而斷。

其他人接住女人垂落的身體,紛紛圍過去想要借此推測是誰下的狠手。

緊接著,沈樾的臉色卻變了變。

黃沙隘口,是關外黃沙之間的兩塊巨石,外圓內空,呈拱狀,好似關口。

他站得高,敏銳地聽到了一點不同尋常的聲音,就像是機關被扳動,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心頭,他說了個“不好”,動作飛快地去抓那根繩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被斬斷的繩索沒了束縛,往後縮去,如雷霆驚鳴,眨眼就已經消失在了黑暗中。

與此同時,腳下的黃沙陷落,眾人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就已經掉了下去。

她是在用死......引誘他們墮入黑暗!

沈樾是第一個發覺的人,故而反應的時間比其他人多半秒。

他咬了咬牙,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抽出腰間招風,軟劍出鞘,發出一聲清鳴,在空曠的地穴之間回**——他與李癸站得離石壁更近,拔劍時劍刃劈砍在壁上,頓時火星四濺,借這股力道緩衝身體下墜的速度,李癸很快也反應了過來,亦是拔劍鑿進石壁中。

沈樾聽到血肉迸裂,骨頭破碎的聲音。

一聲,兩聲,有的連痛呼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斷了氣。

痛楚直上眉梢,刺得他眼前模糊。

但是沈樾沒有太多時間替他們惋惜。

因為很快,他也落到了底,盡管有劍作為緩衝,他也有意變換了姿勢,護住頭顱,但是劇烈的衝擊和來自肋骨的疼痛感還是讓他在一瞬間便陷入了黑暗,徹底昏了過去。

沈樾沒有講下去。

即使隻是講述,他也仍然能夠清晰地嚐到那股血腥味。

他輕輕地按了按指節,沒有仔細地告訴祝枕寒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而是忽略了這一點,說道:“那時候就有五個人當場斃命,而剩下的十三個人,俱是重傷,其中我與李癸的傷算是最輕的,等傷勢愈合了一些,能夠行走之際,我們又產生了分歧。我和李癸決定深入地穴,看看有沒有別的出口,或是找找有沒有能夠攀爬上這石壁的器具。”

他們的傷最輕。

有的人認可他們,卻礙於傷勢無法動彈。

有的人心有憤怒,說他們是要自己逃走。

其中有兩個人打著監督的名號跟來了,途中因躲閃不及而死於機關。

而沈樾好不容易和李癸走到了中室,卻絕望地發現中室沒有任何能用的東西,隻有厚厚的灰塵、蛛網,還有一具具森然的白骨,彰顯著曾經闖入其中的人都是什麽下場。

他當下決定不再深入。

“那時候,我的傷勢加重,已經無法自如地躲避機關了。”沈樾說,“中室的機關已經令我感到吃力,而且越深入,機關就越多、越精密,所以我不得不回到了原點。”

李癸是個善於審時度勢的人,他很聰明,往往知道什麽時候該停下。

因為有沈樾結伴而行,所以他選擇了深入地穴;因為沈樾重傷,所以他選擇返程。

所以他的武功在這十八個人中排在了後位,但他卻是為數不多活下來的人之一。

當沈樾和李癸回到原先的地方時,本來該有的九個人,已經變成了五個人。

沈樾沒有問原因,他就像毫無察覺一般的,隻將他與李癸的遭遇說了說。

然後他說道:“這裏的東西都很陳舊,即使曾經有過食物,如今肯定已經無法食用了,我認為我們當下應該在這裏等待,節省體力。當初我們進隘口檢查屍體的時候,馬匹都在外麵等著,如果有過路人,便會發現異樣,馬兒餓了,也會自己尋路回去的。”

他自己都沒什麽底氣,卻寬慰道:“一定會有人發現我們的。”

沈樾在同祝枕寒說到這裏時,歎道:“然後,又起了爭執。那時候距離我們落入地穴已經過了整整五日,說實話,沒人能夠忍受這種暗無天日的漫長等待,即使是溫和的人也會變得狂躁。爭執之後,有兩人離開,前往地穴深處,最終留下的還是五個人。”

“我大抵能夠猜到那兩個人為什麽要離開。”他說,“因為連那個女人......薛雇主的身體也不見了,地上隻剩下她的狼牙,和匣子隨意丟棄一處。我幾乎不能動彈,渾渾噩噩,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卻似乎聽到她的聲音在說,你看,身體是無所謂的,人死之後,身體就是一具皮囊,任人吃食,我的靈魂回到了狼牙之中,我與新生一致。”

所幸那三個人飽腹,所以沈樾即使渾身都是破綻,他們也沒有對他動手。

直到——第七日,沈樾迷迷糊糊的,因吵鬧聲醒來,睜開眼睛一看,發現那緊閉得好似亙古不燃的長夜的壁口,已然開啟,隔著很遠的距離,他隱約聽到上麵人的聲音。

“我是南莊少小姐,卿幼殊。”頂上人朗聲說道,“我正巧看見了青莊鏢師的馬,來往鏢局一趟,問過了通關官員,才知曉你們已經離開了七日,所以便來此地一探。”

她說:“下麵的人,是千城鏢局的鏢師嗎?”

沈樾這時候才忽然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輪回。

當初他以身相護,救了卿幼殊一命,而如今卿幼殊一路追尋,終於找到他們。

其他人激動地連連說“是”,卿幼殊低聲說了句什麽,便有繩子簌簌放了下來。

卿幼殊又問:“青莊何在?”

沈樾說不出話,嗓子像是斷了,隻得以劍柄敲擊石壁,發出一聲清越的脆響。

卿幼殊這才放心了,想了想,又指派了一名護衛下去將沈樾背上來。

等到五人盡數離開地穴,機關重新合攏,沈樾氣喘籲籲地倚在石壁上飲水,盡量壓抑住饑餓,小口小口地吃著幹糧,卿幼殊這才走到他身側,見他渾身狼狽,也知道他這幾日過的是何種生活,然而她沉默了半晌,輕聲問道:“青莊,這其中你的武功是最好的,在地穴幾日,即使是你都沒有力氣動彈,為什麽那三個鏢師的動作如此的迅敏?”

沈樾的嗓子啞得不像他,仿佛含著血一般。

“我與李癸回到原地時,九個人就已經剩下五個人了,他們便是其中三個。”

卿幼殊何等聰慧,眼神微微閃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同其他人有一段距離,而其他人都忙著飲水進食,沒有注意到這一異樣。

她抿了抿嘴唇,沒有說什麽,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遞到沈樾手中:“這是我方才在機關中發現的,我想,你恐怕是為了它而來的。即使不是為了它而來的,也無礙,南莊用不到這樣的東西,你且拿去,我身邊的護衛嘴都很嚴,不會向旁人透露的。”

沈樾接過後,卿幼殊便起身離開了。

他看向手中的東西——是劍譜,隻有五頁,分明是殘缺的,但與普通的劍招不同,劍譜上所繪的形象,竟然是兩個人。他一個激靈,再仔細一看那些劍招:孟春翠柳插瓶頭,仲春紅杏紛至開,季春桃花壓枝低......正是“春”。這是傳聞中的鴛鴦劍譜!

沈樾一時啞然,心緒萬千,原本就昏沉,如今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怔怔地看了一陣,一聲驚叫就打斷了他的思緒。

連忙收起了劍譜,沈樾生怕再出什麽意外,趕緊起身,顧不得眼前昏黑,沿著甬道跑出隘口,一踏出隘口,便瞧見除了李癸的那三個人裏,已經有一個人倒在了血泊中。

而卿幼殊微微斂眸,架好了姿勢,再度拈弓搭箭,將弓弦拉至圓滿。

那兩個人被護衛步步緊逼,毫無招架之力,眼見她又要射出一箭,便叫嚷起來。

“卿小姐,您明明救了我們出來——為何——為何又要翻臉不認人?!”

“我願意與狼共舞。”卿幼殊神色平靜,說道,“但我從不與禿鷲、鬣狗為伍。”

她說到了這裏,即使是再如何隱藏,那兩個人的臉色也不由得變了變。

正巧見到沈樾走了出來,他們便篤定了必定是沈樾將此事告訴了卿幼殊。

“青莊——”

卿幼殊眼睫輕顫了顫,鬆開手,任由利箭如流星飛射,貫穿其中一人的身體,緊接著,一旁的侍從又遞出一箭,她搭箭繃弦,毫不猶豫地側身,又收走了另一人的性命。

她沒有看那三人一眼,轉而看向沈樾,說:“你不攔我?”

“從你與我合作,親手收下千尺賊性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攔不住的。”

卿幼殊端詳著沈樾,發現他連劍也沒拔/出來,於是笑道:“你讓我當壞人了。”

沈樾不置可否。

如此,黃沙鏢一行十八人,返程之際,就隻剩下了沈樾與李癸兩人而已。

而沈樾拿著那鴛鴦劍譜的殘頁,無數次地探尋,踏遍西平郡,也沒尋到任何線索,就像和那個女人一樣的死無對證,直到落雁門傳來書信,他這才踏上了返回臨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