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趕到時,一切已經結束了。

念柳歸鞘,他走到符白玨身邊,望向躺在血泊中的人。

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脖頸、腰際、手臂、雙腿,皆被利器橫掃而過,斷成血肉,留下平整的切麵。

地麵上垂著盤桓的絲線,血液已然被衝洗幹淨,晶瑩剔透,在雨水中幾乎看不清,唯有濺起的水花才能彰顯出它的鋒利無匹——祝枕寒俯身將那幾根絲線攏在掌心中。

符白玨沒動,隻是將指間牽連的線鬆了鬆,送至祝枕寒手裏,免得劃傷他。

祝枕寒看了一陣,雨水將眼睫壓得往下沉沉墜去,最終摔在瓦片上,跌成碎玉。

他問:“白蟒絲?”

符白玨頷首,又說:“說起來,你還是第一次見到我的武器。”

祝枕寒說:“你那幾年,是去了皇城。”

“拜師於大內‘五戒’之一‘不飲酒’,習得以線殺人的技藝。”符白玨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起先從來沒想過要學這種手段,隻是我在叩門求師的途中漸漸地發現,我是無法真正習武的。那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偷了塊酥餅,卻被打得腿骨折斷,師兄師姐帶我四處求醫,賣藝乞討,最終是勉強接了回來,平時行走倒是沒有問題,但是劇烈運動時就會痛得動彈不得。其實下雨天也是有些痛的,但是這點痛意很微不足道。”

“不飲酒”,原名李若意,她家中幾輩都是繡娘,故而她幼時學繡,絲線在手中纏繞如遊龍,她後來自己摸索出了以線殺人的技藝,被先皇招攬入大內密探,從此以後,不殺生、不飲酒、不偷盜、不邪**、不妄語,所謂令人聞風喪膽的“五戒”應運而生。

“我見到她時,她的年紀已經不輕了,無兒無女,無弟子,也從來沒想過要。”符白玨說道,“我花費了一番周折,大約半年時間,她才終於鬆口,教我運線的技藝。”

“我要拜她為師,她卻不說要收我為弟子,所以我們並不是真正的師徒,隻是她教我,我學,學成後她便再也不見我,隻贈予三匣白蟒絲,從此杳無音訊。宮中諸事繁雜凶險,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想來,李若意是想用這種方式斬斷我們之間的關係。”

符白玨頓了頓,道:“你知道,我的愛好不多,雕刻算是其中一個。學成後,我試著將操縱絲線的技藝與傀儡相結合,互為輔佐,於是就變成了你現在見到的這樣子。”

祝枕寒鬆開手中冰冷的絲線,符白玨手腕微抬,又將白蟒絲盡數收回袖中。

“雖然學了這般技藝,但對方如果提前知曉了我的招數,有所防範,恐怕我的勝算並不大,所以我這些年才從不在明麵上使用,平時也會裝出沒有任何威脅的樣子。”符白玨望著祝枕寒,打趣道,“倘若近了我的身,我就沒轍了,之後還是得靠你護我。”

這世上的事物,不是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的。

習劍一事,天賦與努力,缺一不可,祝枕寒和符白玨的師姐生來就善於用劍,而符白玨卻不同,他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追趕上這兩人,索性另辟蹊徑,學了招數出其不意的運線,用以防身,不能憑借實力在這江湖拓開一席之地,就以無孔不入的情報為刃。

祝枕寒毫不猶豫地應道:“好。”

末了,又說:“我與沈樾都會盡力保護你的。”

符白玨正將白蟒絲重新纏上傀儡,聽到這話,一下子沒憋住笑了。

雨水淋得滿身,遮擋視線,他隻好微微眯起眼睛,說道:“沈樾不喜歡我。”

祝枕寒停頓片刻,說道:“他的心很軟。倘若你們各退一步......”

符白玨說:“我也不喜歡沈樾。”

祝枕寒選擇沉默。

過了一陣,又聽得符白玨說道:“有件事,得告訴你。”

祝枕寒問道:“什麽?”

符白玨說:“消息,是我賣給顧厭的。”

祝枕寒:?

“自從知曉你接下鴛鴦劍譜後,我就一直在暗中打聽鴛鴦劍譜的事情。”符白玨纏好絲線,重新將鬥笠戴在傀儡的頭上,“本來想直接告訴你的,結果卻得知顧厭正四處打聽鴛鴦劍譜,你同我說過,他與沈樾關係很好,我猜到他大約是要告訴沈樾的,於是幹脆將手中的線索賣給了顧厭。你別說,有錢人的錢是真的好賺,而且不賺白不賺。”

祝枕寒明白了。沈樾要是知道這件事,肯定又要說符白玨寡廉鮮恥了。

於是他決定假裝不知道。

不過他還有個一定要問的問題:“你那時是如何知曉沈樾在沐浴的?”

符白玨轉過來看著祝枕寒,祝枕寒回望,兩人在暴雨中對視一陣。

符白玨謹慎道:“我沒有偷看他洗澡。我沒有這樣的癖好,且對男人不感興趣。”

“我知道。”祝枕寒覺得好笑,“你當時在皇城?”

符白玨這下知道祝枕寒是在問什麽了,鬆了口氣,解釋道:“剛好去皇城談生意,聽說你住在那家客棧,就去看了一眼,確認沒什麽大問題之後我就準備離開了,途中偶遇店小二搬熱水上去,我就猜到你和沈樾是準備沐浴。也正是那次談生意,我才得知原來顧厭在打聽鴛鴦劍譜的事情,此後你們進了顧府,又匆匆地離開皇城,我都知道。”

怪不得,當沈樾說出薛皎然和姚渡劍的來龍去脈時,符白玨根本就不驚訝。

那原本就是他打聽到的消息,如今經由沈樾之口又說回給他,他當然不驚訝了。

祝枕寒說:“方才我與沈樾探查房中的屍體,那便是沈樾提及過的鏢師李癸,死了至少已有十日了,後頸有傷痕,是蠱蟲的痕跡,想來他們是想借李癸的死來警告沈樾。”

他說著,望見符白玨操縱傀儡收拾屍體碎塊,便想要搭把手,被拒絕了。

符白玨掂了掂用衣袍裹的鼓鼓囊囊一團,有血水緩緩浸濕黑衣,變成更深的顏色,他與祝枕寒離開屋簷,來到一個亭中,時間將近破曉,周遭卻無人,隻有落雨的聲音。

“這是魔教的人。”他說道,“我來這裏,就是想要確認這個消息是否可信。”

隨即又說:“你看從他身上搜出的東西,子母蠱蟲,毒藥,銀針,魔教朱雀門司毒司蠱,且身處西南群山,離此地很近,如此能夠輕易推斷出他便是朱雀門的門眾了。”

祝枕寒皺眉,“魔教想要插手此事,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即使是九候門那些門派也隻知曉‘落雁門沈樾與刀劍宗祝枕寒擁有鴛鴦劍譜’的消息,可魔教對同一鏢隊的李癸出手,說明他們不僅知道沈樾,還知道青莊,甚至知道他是從黃沙鏢口得來的。”

符白玨道:“西平郡是魔教總舵的地盤,想要打聽此事簡直是輕而易舉。”

祝枕寒說:“整個魔教就隻有教主方岐生使劍,不知他要鴛鴦劍譜有何用處。”

雖然前魔教教主,方岐生的師父,常錦煜,同樣也是用劍的高手,這兩個人,皆位列名次,一個被稱為“劍狂”,一個被稱為“劍魔”,不過方岐生要這劍譜,總不可能是他們師徒兩人要修吧?更何況這兩人的出招風格都是大開大合,一山容不得二虎的。

符白玨輕蔑地笑了一聲,說道:“也有可能隻是想要而已,畢竟以他的性子,無論該是他的還是不該是他的,他想要的就是要得到。魔教藏器閣裏的東西大部分可都是搶來的,比如刀宗宗主刀鞘上的那顆貓眼石,再比如常錦煜用的那柄劍,也是當初從刀劍宗的劍閣搶走的,原名為‘踏鏡’,此後重鑄,世人為之膽寒,故稱其為‘驚魂’。”

這件事,整個刀劍宗都知道,並且江蘺很是執著地向常錦煜討了一段時間,後來也逐漸罷休了,據她所說,那柄劍上的煞氣太重,拿回劍閣恐怕會不妥,倒不如不要了。

祝枕寒再如何遲鈍,也聽出符白玨對這位魔教教主抱有極大的偏見。

他想了想,說:“但是我記得你似乎很欣賞魔教的右護法。”

符白玨的臉色這才好些,說道:“確實如此。但與此事無關,你放心,倘若真有我碰上他的一天,也不會手下留情,畢竟從我將他視作目標的那一刻,我就隻想贏他。”

他嘴上說的冷嘲熱諷,實際上卻是冷靜得很。

末了,又說:“當然,除了方岐生的興趣使然以外,也不排除有其他可能,我之後會多加留意的。再過半個時辰,這場雨就會停,屆時我們必須早點出發去霞雁城了。”

祝枕寒點點頭。

他知道,這個魔教朱雀門的門眾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從今往後,魔教、九候門、邱家、青雲宗......甚至整個江湖都會與他們為敵,不斷追殺,直到他們交出手中的鴛鴦劍譜為止。所謂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大抵如此。

正說著,有人披袍走入亭中,一言不發地朝著符白玨拱手作揖。

祝枕寒一瞬間以為是傀儡,仔細看了看那人的麵目,嘴唇確實有血色,而符白玨的雙手交疊於膝上,也沒有動,這才確認那並非他所操縱的傀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符白玨示意後,那人便將傀儡手中裹著肉塊的衣袍取走,離開了。

祝枕寒問:“他是?”

符白玨說道:“我的下屬。我和那位深居簡出的顧老板不同,如果可以,我習慣事事親力而為,隻有像這種時候,或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才會交給他們去做。”

祝枕寒等著符白玨繼續解釋下去。

但是他並沒有繼續解釋,取過那人離開時留下的兩柄傘,遞給祝枕寒一柄。

他說:“回去了。沈樾那邊還有一具屍體要收拾。”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