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行李後,祝枕寒就和沈樾離開了客棧。
印象中,他們之間的戀情從來都是靜默的,不聲不響的,像是子夜之時盛開的花,當朝陽升起時又逐漸枯萎,也因為如此,他們很難有獨處的時候,即使有,那也是躲躲藏藏,千方百計想要瞞過世人的。所以這還是祝枕寒第一次與沈樾明目張膽地逛燈會。
沈樾倒也不是沒有來邀請過祝枕寒。
然而祝枕寒身為江蘺的弟子,刀劍宗的小師叔,活在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覺得他沒有其他感興趣的事情,他隻要提出下山一事,必定會有人好奇地問他是去做什麽的,如果他撒了謊,路上又被人遇見了,傳回刀劍宗去,免不了被一頓盤問。
這是善意的,或是惡意的,隻是好奇,又或是別有用心,都無所謂了。
因為它終究還是使祝枕寒與沈樾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最後徹底斷絕來往。
祝枕寒不動聲色地側過視線,望向一旁的沈樾。
盈盈的火光垂落在他眉目、鼻尖、唇瓣,一晃一晃的,似錦鯉遊**,少年褪去了稚嫩的外殼,唇角更緊,眼神更深邃,原先的柔軟之處也被風沙磨平,但這並不是壞事,這隻象征了稚鳥的羽翼漸豐,足以獨自承受風雨。祝枕寒望著,神色不由得柔和下來。
他想了兩年,也沒能讓自己走出這個名為“沈樾”的圈。
沈樾第一次吻他,是在某次悄悄來窗下找他聊天,貓著身子躲得好憋屈,祝枕寒用手支著窗,手臂也抬得很酸,但是誰都沒說,直到其他人敲響祝枕寒的門,讓他準備收拾東西同師門離開了,沈樾才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忽然,又說,小師叔你傾身下來。
於是祝枕寒一隻手托著窗,另一隻手按住窗沿,依言傾身湊近沈樾。
沈樾飛快地起身,幾乎是撞過去的,手無意識地在窗沿亂按,小指觸到他手背,輕輕勾勒一下,如同他的吻,一觸即分,淺嚐輒止得不像吻,隻如一縷春風拂過了唇齒。
祝枕寒怔了怔,手微微鬆開,窗戶卸了力,嘭的一聲撞在沈樾臉上。
窗戶合攏,他隻聽到沈樾痛呼一聲,嘶嘶的抽氣,心裏著急,正要再打開窗戶去瞧沈樾的傷勢,門外的弟子聽到聲音,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都快闖進來了,於是祝枕寒又隻好去應付他。等到那弟子終於走後,他再看時,窗外空****的,哪裏還有沈樾。
這事情讓祝枕寒後悔了很久。
池融總是喜歡問,如果時光能倒退,他們會去改變什麽事情。
她自己是說,要是那天自己早一點出門就不會錯過那支喜歡了很久的簪子。
而宋盡思考一陣,聽池融這樣說,就笑道,那他就幫池融去搶簪子好了。
輪到祝枕寒,他嘴上當然說的是沒有什麽後悔的事情。
心裏卻想的是,如果沈樾第一次吻他時,他能細細地回吻就好了。
等到祝枕寒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盯著沈樾的嘴唇看了很久。
沈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嘴角輕輕地牽動,唇瓣微抿,緩慢地朝他露出笑容,於是眼睛也跟著彎了彎,問:“小師叔,你盯著我看了好久,我嘴上是沾了什麽東西嗎?”
祝枕寒說:“沒有。我走了會兒神。”
他說完,隨手指了一處,大有欲蓋彌彰的架勢,問道:“那是什麽?”
“我看看。”
沈樾當真順著祝枕寒指的方向走去,走到攤前端詳了一陣:木架上懸著許多細長的牌子,其上鐫有文字,大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正麵是姓名,背麵是判詞。他在商都的時候就常常與其他紈絝子弟玩這些東西,到了落雁門又教壞了許多弟子,玩法倒很簡單,打亂了木牌隨意抽取,抽到什麽算什麽,出牌都是亂出的,主要還是考驗的口才,如何將自己抽到的木牌上的人物吹得天花亂墜,壓過對方木牌上的人物就算贏了。
許久沒玩過,此時一見,倒讓沈樾生出一種懷念的感覺。
他鬆開手中木牌,轉過身,正準備向祝枕寒解釋之際,就瞧見他那非常引人注目的漂亮小師叔已經被團團圍住,好似唐長老進了盤絲洞,被妖精纏得寸步難行,再如何皺著眉頭念叨經文也沒能讓妖精散去——沈樾再一瞧,謔,不止有女妖精,還有男妖精。
明燈熒熒,祝枕寒站在那之間,真像是鶴立雞群,顯眼得很。
沈樾抬腳走過去。
人越來越多,祝枕寒被擠著,抬眼也望不見沈樾的身影,不知為何忽然回想起了那時候他推開窗戶隻見到一片空****,心中又焦灼,下意識想要抓住什麽,又抓不住。
其他人在說些什麽,他完全聽不進去,嘴唇抿了又抿,再啟唇時,是放冷了聲音要說重話了,然而音節還未成調,就看見沈樾不知何時從人群中擠了過來。他輕功上乘,向來閑庭信步,如今額角卻還有碎發濕漉漉地貼著,見祝枕寒看過來,就很是無奈地扯開嘴角笑了,朝他伸出手,聲音平靜,說道:“不好意思,各位,我要將人帶走了。”
倘若有人曆盡千帆走向你,那你也該奮不顧身地走向他。
祝枕寒的腦子裏,莫名冒出了沈樾最喜歡的那話本子裏的一句話。
他抿唇,想,好俗,過了幾秒,又輕輕地笑了,朝沈樾伸出手,放在他掌中,指腹又撫過他腕節,觸到一片溫熱的肌膚。祝枕寒聲音低低,說:“對,我要和他走了。”
然後,沈樾很順利地將人帶走了。
別人都在堂前排著隊,祝枕寒直接給他開了後門讓他進。
這種奇怪的念頭一旦出現就很難消失,以至於讓沈樾有點兒得意。
沈樾拉著祝枕寒,將他引到之前所指的攤前,跟他解釋這種木牌是如何玩的。
祝枕寒邊聽著沈樾的話,邊伸手去撥動那些木牌。
攤主似乎是將男性、女性,正道、魔教、中立,分別擺放的,方便翻看。
祝枕寒看了看,都是些再熟悉不過的姓名。
譬如他的師父江蘺,正麵的左上角刻著“劍癡”二字,背麵刻著:
“自薄骨之後,無人敢稱天下第一。”
譬如沈樾的師父胥輕歌,正麵的左上角刻著“劍仙”二字,背麵刻著:
“將進酒,杯莫停,此劍霜寒十四州,見者皆醉。”
並不隻有讚美,也有惋惜,譬如胥沉魚的判詞:
“少年英才,墜曉明日,差池一劍。”
祝枕寒問:“要是這些人物做出了什麽改變,這些判詞也會變嗎?”
沈樾說:“對,所以許多沒事做的人就天天蹲守著,若有變化就立刻改判詞。”
木牌在指間翻動,祝枕寒一個個看過去,最後看到了魔教。
右數第一個,是魔教右護法,聶秋。
祝枕寒細細念過,翻過木牌之後,著實被那上麵密密麻麻的字震驚了一下。
沈樾伸頸過來看了看,倒並不是很驚訝,解釋道:“自古廟堂江湖涇渭分明,除了劍儒溫展行以外,也就是魔教右護法聶秋兩邊俱沾了,他們兩個的判詞也是最多的。”
溫展行的判詞是:
“投身廟堂,因筆去劍;兵臨城下,因筆拾劍。”
“文武兼備,大難當前以身護城,於情於理應稱一句劍中儒生。”
而聶秋的判詞,與其他人的不同,又很浪漫,並不像是魔教中人該有的——
“占四分江湖,一分廟堂。”
“其餘五分,歸於江上清風與明月。”
又是清風,又是明月,倒讓祝枕寒真的好奇起了這個被自己好友欽佩的人。
那廂沈樾竟然翻到了顧厭的牌子,再仔細一看判詞,頓時大笑不止。
祝枕寒湊過去一看,也露出了無奈的神色。
原來顧厭那方牌子的背麵,隻撰了一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也虧得顧厭本人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換作其他人,指不定就把攤子掀了。
沈樾正要問這是誰寫的,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隻見老板一個激靈,攤子也不要了,急急忙忙跟著擁擠的人群往**的方向趕去,若不是他露出了興致勃勃的神情,沈樾和祝枕寒還以為他有什麽急事要做。他們對視了一眼,還是決定跟了上去。
途中,沈樾問:“老板,湊熱鬧呢?”
老板說:“那當然!寫判詞的,自然大事小事都得知曉!”
沈樾嘀咕道:“你們霞雁城的人都挺喜歡湊熱鬧。”
老板樂了:“你還別說,木牌判詞這東西還真是從霞雁城流傳出去的。”
正說著,也到了**的源頭。
老板還要說什麽,就瞧見祝枕寒和沈樾動作比他更快地進了人群,遊刃有餘。
他的嘴張了又閉,最後幽幽歎了口氣,從旁邊繞著上高台觀望了。
祝枕寒和沈樾撥開重重人群,成功占據了最前端的位子後,一看,都驚呆了。
兩男一女在打架。
確切來說,是一男一女,與另一個男子纏鬥。
姑娘麵容皎然,手持柳葉劍,袖垂金鈴,身形擰轉之間,好似蓮瓣盛放,祝枕寒認得,這是刀劍宗的驚舞劍法。舞是供人欣賞的,劍舞卻是用來殺人的,金鈴一轉一響,是為了提醒用劍者勿自困於舞中,而鈴響聲越急促,就證明了驚舞劍法的招式越深入。
而男子神色冷峻,手持蝴蝶雙刀,刀刃銀光閃動,仿若銀龍盤旋。因著武器特殊,他的刀法也是獨樹一幟,全然是自創的,換作了任何一個人都無法輕易使用,祝枕寒聽說刀宗宗主陳竅鳴特地為它摘了句詩,作為招式的名——“聲繞碧山飛去、晚雲留”。
兩人雖然都是佼佼者,卻因配合不默契,屢屢在對方手中吃了暗虧。
所以局勢是被他們的對手,灰袍中年男子所引導,手中鐵爪似黑鐵冰冷徹骨,抵擋一劍雙刀,仍從容不迫,姑娘刺劍過去,他便旋手將劍刃推給男子,為了不傷到對方,兩人都隻好留有餘地,施展得很困難,從他們二人的神態來看,大抵都是滿腹怨言的。
祝枕寒猶豫道:“那兩人......是我師姐與刀宗師兄,張傾夢與白宿。”
沈樾也幹巴巴開口道:“與之周旋的中年男子,似乎是我的小叔,沈初瓶。”
這何嚐不是一種“大水衝了龍王廟”?
作者有話說:
1.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李白《將進酒》
2.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貫休《獻錢尚父》
3.聲繞碧山飛去、晚雲留。
——蘇軾《南歌子·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