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祝枕寒和沈樾吃完東西,順便給張傾夢和白宿也帶了一份。

他們回去之後沒多久,張傾夢和白宿就出來了,望見他們兩個人,稍微有些吃驚,不過張傾夢很快就去把門打開了,讓他們進屋坐,緊接著順手接過了盛著吃食的托盤。

昨夜他們兩個幾乎是徹夜未眠,於是祝枕寒和沈樾就自告奮勇接過了案本。

沈樾的房間離得更近,為了讓張傾夢和白宿好好休息,他們決定先去沈樾的房間,反正最多一個早上就能夠翻閱到他們想要的那一案,還不如讓這二人趁此機會養精蓄銳——張傾夢此前睡了一會兒,而白宿的臉上略有疲態,所以他們想了想,答應了下來。

將近一個半時辰後,祝枕寒和沈樾分別去將張傾夢與白宿喊醒了。

四人重聚張傾夢的房間,眾目睽睽之下,祝枕寒將案本翻到鎮紙壓著的那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五個鮮明的大字:東門懸屍案。

大概在這一刻,所有人的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就是——“終於來了”。

東門懸屍案整整用了幾十頁紙,可以說是繼胭脂血缸案之後最曲折離奇的案子。

一切,都是從五十年前的七月初八開始的。

天剛蒙蒙亮,商人就已經驅著馬匹,車中載滿貨物,運送出城。從霞雁城的東門向北行十裏,就能夠進入琉珠古道,而琉珠古道的主幹道連結著蜀中與雍涼,中原最重要的一條西嶺商道不經蜀中,卻經雍涼,是以琉珠古道幾乎是每個蜀中的商人必經之地。

商人一心掛念貨物,無心關注周遭情況,適逢途徑城門之際,卻感覺下雨了。

他提前向友人打聽過天氣,知道今日是晴天,所以才挑在這樣一個良辰吉日出門,然而雨水又是真真切切落在他腦袋上的,順著額頭流過臉頰,竟然有種詭異的溫熱感。

商人摸了摸臉上的水,放到眼前一看。

那不是雨,是血。

一滴,兩滴,更多的血落在他頭上,沁進頭皮裏是令人膽寒的濕意。

商人愣愣地抬頭看去,隻覺得滿目鮮紅。城門上懸著一具剝去了皮的屍體,血淋淋的肉暴露在外,被繩子吊著慢慢晃**,而他之前所感覺到的溫度,正是來自那具屍體。

他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衙門接到報官,仵作持紅傘查驗,發現這是一名男子,正住在東門旁不遠處,家中有一小女,牙牙學語的年紀,直到捕快找上門來的時候,她還懵懵懂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屍體身上有明顯的捆綁痕跡,多處刀傷,且角度各自不同,有的老辣,有的生疏,這大概就像是削水果一樣,有些人削下來的皮多肉少,而有些人削下來的皮少肉多。

很明顯,這不是同一人所為。

並且,這個男人不是第一個受害者,也不是最後一個。

因為就在整個衙門為了此事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第二日,又有人報官。

這次是一個樵夫發現的。門上懸著的屍體肌肉萎縮,器官衰竭,是個瘦小的老人,家中兒女在外經商,常年不歸,平日獨來獨往,周圍的鄰裏也說不清他是什麽時候失蹤的,更沒有看見有無可疑的人物出現,就和上一個人一樣,線索到了某個節點就斷了。

衙門不得已,在東門周遭派遣了多名捕快駐守,看看能不能抓個人贓並獲。

再不濟,好歹也要製止這群人的暴行,不能讓城內的恐慌繼續蔓延了。

當夜,其中一個捕快尿急,獨自去小解,當時其他人都沒在意,沒想到,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終於有人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們搜羅了一圈,再回到東門之下時,就見到門上已經懸著一具被剝去皮的屍體,身形與那名失蹤的捕快別無二致。

他們隻是派了一些人去搜尋,東門下還守著好幾個捕快。

但是,誰也沒有看見到底是什麽人、什麽時候把屍體掛上去的。

這幾個捕快說,正好有人來問路,於是他們暫時轉移了注意力,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其他搜尋的捕快已經回來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才看見了那具懸於門上的屍體。

讓他們回憶那個人的長相,卻是每個人回憶出來的都截然不同。

案本中記載的字句冰冷,沒有任何多餘的形容,隻是陳述,寫著:通過三次命案,他們確認了這些凶手之中,有一個用刀的男子,力大無比,每一刀都嵌入骨中,即使是武功如那名捕快,腕骨也被硬生生震得碎裂;有一個輕功極好的男子,是專門負責將屍體搬運到東門懸掛的;有一個雌雄莫辨,詭異如鬼魅的人,似是一人千麵,負責引開其他人的注意;有一個持短刀的女子,刃口薄如浮冰,貼著肌肉紋理切割,皮肉應聲分離。

如果凶手是多人,那他們總該有個聚集的場所,但是衙門按照這個方向一一搜查,將霞雁城翻了個遍,也沒有查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就好像這些人從來沒有見過麵,有一個頗有威信的人作為紐帶,負責分配任務,連結著所有人,將這場宴席不斷向前推進。

然而,第四件命案的發生,說明了凶手不止這四人。

那夜守在城門下的捕快不敢和任何人搭話,也不敢獨自離開,可命案還是發生了,就在兩班輪換的那短短幾秒鍾時間裏,第四個受害者出現在了東門之上,血跡從石梯一直蔓延到門頂。那是一個年輕的姑娘,被剝去皮囊後,就隻剩下了斑斑血肉,她很輕,像是風箏一樣的被繩子拉扯著隨風飄**,觸目驚心,所見之人皆掩麵側目,不敢直視。

凶手之中,有人非常了解捕快。

他知道捕快在什麽時候輪班,也知道這些捕快各自都擅長什麽,更知道衙門即使將此事上報朝廷,朝廷派出的命官日夜兼程也要將近半月時間才能抵達霞雁城,他就像是在數罟之間從容穿梭的遊魚,在刀刃上行走對他來說好似呼吸般簡單自然,無所顧忌。

有人想起了十年前,胭脂血缸案後犯下命案,從此消失在世人眼前的那個捕快。

然而那名捕快逃離霞雁城後,渺無音信,怎麽會選擇在十年後再次回到這裏?

還是說,他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霞雁城,隻是沉寂了多年,在這時候發起反擊?

整個霞雁城人心惶惶,每至夜幕降臨,家家戶戶房門緊閉,這座城如同囚籠,將他們牢牢困在其中,他們能做的隻有祈禱明天城門上懸著的屍體不是自己或是認識的人。

每死一人,就有新的線索,那群凶手的麵目也漸漸拚湊了出來。

到後來,他們已經可以確定,作案的一共有十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幾乎沒有能夠重疊的特別之處,唯一的相似大抵就是他們內心都隱藏著出籠的野獸,在白日裏等待著,尋覓新的獵物,每至傍晚就開始行動,將被盯上的人用極為殘忍的手段殺害。

這些線索,一條一條,都是由屍骨堆砌而成的,字字沁血,即使是隔著紙張,那股淡淡的、陳舊的氣息,也像是個不詳的預兆,如暴雨來臨之前低垂至峰頂的沉重烏雲。

東門懸屍案,持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因此案被害的,達到三十餘人,即使朝廷命官趕到,案子也無可奈何地陷入僵局。

後來的事情,在場四人都知曉。

這個漫長而可怖的案子,在一場悶熱的大雨後徹底結束。那日清晨,眾人驚奇地發現,東門之上懸著的不止一具屍體,而是十具——起先所有人都認為那群凶手打破了原先一夜殺一人的不成文的規矩,不由膽寒,可真當仵作驗屍確認身份後,循著線索找到這十個人的家中,卻找到了之前那些受害者的遺物:捕快的佩刀,小姑娘的手鐲......

再往下追查,和他們的設想一致,確實有力大無比的刀客、輕功極佳的男子、善於偽裝的人、曾當過屠夫的女子,以及那個在衙門當過差,卻在追尋胭脂血缸案後淪落的捕快。而那刀客正是充當著維係所有人的作用,也隻有他的家中能找到所有人的線索。

沈樾的手指在此處稍稍一頓。

辨認骨相可知,刀客並非中原人。

他隨身攜帶的物品中,有一枚雪白的狼牙,洞中串著一根漆黑的繩。

沈樾知道,這並不是普通的飾物,而是象征著容器,承載了身死後遊離的靈魂,這樣的東西,他不是第一次見了。即使隔著文字,他也能想象出它的模樣,甚至能夠清晰地回憶起它的觸感。那個姓薛的雇主,以及她交給鏢隊的匣子,都與狼牙相關,它來自一個漫入大漠的神秘部落,他們的圖騰是狼,將狼當作神明來供奉,將狼牙作為庇護。

案本中刊錄,這個部落名為“璆娑”,本是苗疆一脈,以女性為尊,每個成年男子的手臂都會被烙上奴隸般的圖騰,無論男女,皆要學刀劍與騎射的武藝,天性多好戰。

白宿沉聲道:“我記得前魔教教主,常錦煜,似乎就是璆娑一族出身的。”

這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世人稱為“劍魔”的人,脖頸上正是懸著一枚狼牙。

有傳言稱,每有璆娑一族的人來到中原,必定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此言不虛。

他們的善惡觀念似乎很模糊,性情淡漠,全憑心中所想而行事,卻又好戰,與大多恪守道義的中原人截然相反,所以也難以徹底融入中原,如同晝與夜一般的互相排斥。

再翻過一頁紙,上麵滿滿當當寫著衙門是如何通過這十人臨死前的目標一路追查到薛皎然和姚渡劍身上的。這兩人的手段甚至比那十人更加狠辣利落,那十人中,尚且隻有曾經當過屠夫的、持短刀的女子有剝皮的技巧,而他們兩個卻比她的刀法更加精明。

衙門有兩種猜測:

第一種,薛皎然和姚渡劍得知自己被盯上後選擇先下手為強。

第二種,薛皎然和姚渡劍原本也是這群行凶之人中的一員,隻是起了內訌。

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必須將薛皎然和姚渡劍帶回衙門仔細審訊。

而這兩種猜測,都基於一個既定的事實。

那就是——薛皎然和姚渡劍同樣出身璆娑。

他們突然出現在蜀中,以前從未在同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超過一個月,然而從東門懸屍案開始,一直到它結束,他們都沒有離開過霞雁城。衙門幾乎能夠確定,薛皎然和姚渡劍必定和東門懸屍案的牽頭人是舊相識,很有可能,他們正是為此而來霞雁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