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本中繼續記錄著。
捕快是在一個酒肆裏找到薛皎然和姚渡劍的。
即使不確定這兩個劍客是怎樣的性情,也不確定他們有沒有殺意,但是十具懸於東門的屍體也足以說明他們的武功高強。一夜之間連殺十人,皆一劍封喉,且都不是普通人,這樣的狠厲和果決,並非常人能比擬的,放眼整個江湖,也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所以衙門做了十足的準備,派了五位頂尖的捕快前往,又在酒肆周圍設下援兵。
緊接著,有一行蠅頭小楷,特地標注著:由於進入酒肆的這五個捕快都不幸身隕其中,所以接下來的過程是經多方打聽,從酒肆掌櫃、小二、堂中酒客口中拚湊出來的。
當捕快踏入酒肆的時候,薛皎然和姚渡劍正在角落裏端著碗飲酒。
這兩個人,姑娘清秀嬌小,青年魁梧挺拔,都是二十七八的年紀。璆娑的血脈讓他們的麵部輪廓更明顯,鼻梁挺翹,眼窩深陷,在日光的照耀下,瞳孔偶爾會浮現一絲像是狼一樣森冷的藍,讓人分辨不清那到底是映照出的顏色,還是原本潛藏其中的暗色。
他們以桌角為界,分立左右,而那桌腿旁倚著一具大約有三尺半長的漆黑劍匣。
捕快走進來時,酒肆中的人都已經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紛紛起身讓出一條道,然而直到捕快走到薛皎然和姚渡劍麵前,這兩個人才有了反應,卻是姚渡劍抬眉看了一眼。他隻是默不作聲地望著,神色漠然。其中一個捕快道:“二位便是薛皎然和姚渡劍?”
姚渡劍說:“正是。”
璆娑一族以女性為尊,故而這兩個人之間,應該都是薛皎然拿主意。
然而她至始至終也沒有開口,兀自飲著碗中溫酒。
捕快說:“我們是為了東門懸屍案而來的。”
薛皎然慢慢飲完了碗中的酒,將目光放在眾捕快的身上。
她眼睫之間,微微醞釀著寒意。眾捕快以為她要動手,頗為緊張,然而她態度卻意外的好,仿佛方才是她必須完成的儀式,不能有旁人打斷,所以她才刻意忽視了他們。
薛皎然說:“那十人,確實是我們二人所殺。因主謀違背了誓言,逃離璆娑,所以我們二人追尋至此,原本隻為了殺他一人,然而當時的情勢複雜,他也已經注意到了我們,正欲對我們動手,所以我們選擇了先下手為強,至於其他九人,純粹是順勢而殺。”
她承認得很輕鬆,將殺人一事也說得很輕巧。
頓了頓,又說道:“剝皮懸門,是為了懲罰他們起過殺心,妄圖將我們二人如此對待。璆娑與你們中原的規矩不同,璆娑沒有衙門,犯下了什麽過錯,就加之償還於他。主謀赫胥在兩年前膽敢以男子的卑劣之身,殺死自己的長姐,觸犯律令,使他的神明蒙羞,我們受人所托,不遠萬裏來到蜀中,取走他的性命,事情結束,我們也準備離開。”
捕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但還是強硬道:“還請二位先跟我們走一趟衙門。”
姚渡劍的手已經碰到了劍柄,隻等一個眼神就毫不猶豫地動手,所有人都望著薛皎然,為了等她一個答案,神經繃得像是一根弦。片刻後,薛皎然按住了姚渡劍的手腕。
“阿沉,不要將事情鬧得更複雜。”她淡淡說道,“好,我們跟你們走一趟。”
這一刻,大概酒肆內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薛皎然推椅起身,姚渡劍也緊跟著站起,拎著綁帶,將厚重的劍匣負於肩頭。
這匣中有四柄劍,柄狀不同,顏色各異,隨動作而微微晃動,敲出鈍響。
就在薛皎然正欲邁開步伐,動身之際,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神色忽然變了變。
然後,她動作極快的,從匣中拔出了劍。
鏗鏘一聲劍鳴,劍光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冰冷的鋒芒。
——案本中的記錄在這裏有一大塊空白的斷層。
接下來的話,又是通過店小二轉述而拚湊出的了。因為所有酒客都跑掉了,掌櫃躲在後廚瑟瑟發抖,門關得很嚴實,其中一個店小二無處可躲藏,隻好躲在櫃台底下,嚇得大氣也不敢喘,本是無意偷聽,可聲音還是隔著一段距離斷斷續續湧入他的耳蝸中。
他聽到那個女子說,東門懸屍案的凶手,不止十人。
“十二個。”
薛皎然的聲音似歎非歎,滿是殺意。
其他捕快聞聲而來時,局麵已經難以挽回了,薛皎然和姚渡劍就站在那裏,滿地屍骸,而他們的身上沾著斑斑血痕,劍身上的鮮血還在緩慢地往下淌,一直碾進塵泥裏。
案本中所記錄的關於這個案子的一切,就到這裏為止。
此後,朝廷下了通緝令,蜀中、雍涼、西平郡的門派紛紛響應,捉拿這兩個逃犯,薛皎然和姚渡劍在逃亡的途中創下了鴛鴦劍法,最後逃到黃沙隘口,隱沒於風沙之中。
張傾夢的手指在“十二個”這三個字上點了點。
她說:“恐怕,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認為薛皎然口中的這句話暴露了自己和姚渡劍正是剩下的那兩個凶手,然而僅僅隔著文字,也能很輕易地看出來,薛皎然是個極為冷靜的人,如果她真的是凶手,她不可能,也絕無必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將真相說出口。”
祝枕寒頷首,“薛皎然一開始已經鬆口了,她很清楚中原與璆娑的規矩完全不同,所以也知道如果抗拒會造成怎樣的後果,與其逃避,還不如靜下心將事情好好解決。”
“我聽說,璆娑一族,女子傷害男子是常有的事情,而男子傷害女子,就是以下犯上,是族內所不容忍、為神靈所不齒的行為。”沈樾說道,“更何況這個名為赫胥的人殺死的還是自己的長姐,這即使在中原也是不被容忍的,薛皎然和姚渡劍既然能追尋他整整兩年的時間,甚至在霞雁城靜靜地觀察了赫胥一個月有餘,就說明他們的毅力與耐性都不是常人能比擬的,實在沒必要在所有事情都了結之後再犯下這樣魯莽的錯誤。”
白宿道:“既然此事另有隱情,那他們二人為何不解釋?”
祝枕寒說:“或許不是沒有解釋過。”
其他三人聞言,都望向他,見祝枕寒吐出一口氣,說道:“就像鴛鴦劍譜,本不是全然克製那些門派的劍招,卻被傳得如此神奇。薛皎然和姚渡劍也是如此,他們既然要解釋,又該向誰解釋?在場的捕快已經身隕,即使還有尚通曉一二的旁觀者,如今大多也都故去。五十年前,眾人自恃正義無晦,沉浸於懲奸除惡的光環中,五十年後,又將實力的懸殊歸結於劍招不同,追名逐利,欲要將薛皎然和姚渡劍吸食得骨髓也不剩。”
很難說薛皎然和姚渡劍究竟是善還是惡。
他們心中藏著無人相信的隱秘,然而殺那些凶手、捕快時,都是毫不猶豫殺的。
也很難說那些聞訊而來的門派究竟是善還是惡。
他們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本是好意,卻沒有半分懷疑過當年的真相。
但唯有一點,在場的人能夠肯定——
“我們要做的事,就是還原當年的事實。”沈樾正色道,“當年一案就引得蜀中周遭的門派圍攻他們二人,可以想象,五十年後,後繼者隻會更瘋狂,我們必須趕在所有人之前,沿著薛皎然和姚渡劍走過的每一步路往下走,絕不能讓其他門派得到劍譜。”
四個人很快整理好情緒,圍著桌案開始商量下一步的對策。
祝枕寒說道:“如今當務之急,是找到當年與東門懸屍案有關聯的人。”
張傾夢想了想,道:“既然要打聽這些事,就得找一個在霞雁城生活許久的人,溫大人如今不在府邸,且剛來霞雁城不過幾年時光,我們不如問一問那位管事,如何?”
在領著他們進入府邸的時候,管事也說過,溫展行公務纏身,有事交代他便可。
敲定下來後,四人便動身去尋那位管事。
管事正在堂中,見他們過來,於是招呼他們坐下一起用飯,有什麽事情等填飽肚子之後再說——他們隻好承了這份關切,等吃過了飯,餐具撤走後,管事才慢騰騰地開口為他們解惑:“當年一案,雖然時隔已久,不過這霞雁城中確實還有與之相關的人。”
“第一位,是衙門的仵作,柳河。他在五十年前是專負責東門懸屍案的人,可以說每一具懸在東門上的屍體都經過他的手,不過他在薛皎然和姚渡劍逃離霞雁城的半個月後就辭官歸隱了,許是那件事帶給他的震撼太大,他此後砍柴種地,再沒碰過屍體。”
“第二位,是賞春樓曾經的花魁,翡扇。她正是當年東門懸屍案中第一個被害者的女兒,變故發生的時候,她才年僅兩歲,衙門的捕快憐惜她,便將她收養為女。然而五年之後,那名捕快死於追案的途中,她也就再次流離失所,成了孤女,無處依靠,隻好投奔賞春樓。十九歲那年,豔冠霞雁城,許多人想要替她贖身,譬如覃家當今的家主,但她都拒絕了,掙夠了為自己贖身的錢財後,便離開了,如今是以養蠶織布來糊口。”
五十年前,一個正是風華正茂的仵作;一個則是牙牙學語的小孩。
五十年後,一個近於頹暮,年老體衰;一個人老珠黃,青春不再。
管事又去翻了翻名冊,確定這兩個人如今所在的地方後,便告知了祝枕寒等人,以防他們四個找不到地方,也以防魔教乘虛而入,他派了兩個護衛與他們同路。護衛不在於多與少,也不在於實力高強與否,而在於他們是縣令府的人,如此起到震懾的作用。
他們再稍作喬裝,便離開了縣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