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看了符白玨一陣。

他說:“既然此事已經讓你如此痛苦,不必勉強與我同行。”

言下之意,就是要與符白玨劃清界限了。

符白玨笑了笑,用折扇敲了一下祝枕寒的手臂,說道:“你這話要是叫別人聽了進去,還以為你是在趕人。你不用太擔心我,我早知會有這麽一天,也已經做好準備迎接這一天了,是早或晚,總會來臨的,所以我不準備逃避。倒是你,你這時候不去陪小少爺,反而來問我這些東西,等他醒了之後,你不怕他到處找不見你,對你心生不滿?”

祝枕寒按住折扇,無奈道:“禾禾不會為這種事生氣,他還和我討論過你的反常。”

符白玨從他手裏將折扇抽出來,半是調侃意味地說道:“沒想到他還會關心我。”

身後,沈樾“嘭”地一聲推開窗,怒道:“又背著我說壞話!”

祝枕寒的房間正是在桃樹旁,推開窗戶就能望見滿樹繁花,沈樾做鏢師的時候養成了習慣,小憩向來不會太久,沒過多久就醒了過來,見祝枕寒不在,他這好勝的心思又起了,偷偷在房間裏遛著彎緩解身上的酸痛,沒想到途徑窗戶的時候就聽到了這番話。

符白玨這話,委實太沒有良心,氣得他趕緊把窗戶一推就出言製止這種惡行。

兩人都轉過來看向沈樾。祝枕寒是略帶關切,符白玨是一點被發現的愧疚都沒有,坦**得不行,晃著手裏的扇子,將沈樾一打量,問道:“小少爺,如今身上不痛了?”

沈樾撐著窗戶,很無賴地笑:“還是多謝照晴妹妹好意送給我的膏藥啊。”

符白玨手中扇子一停,笑容也僵了僵,“那是我......”

想了想,拿來擦臉的東西就這麽用來擦不可描述的地方,他又覺得這不是臉上有光的事情,於是符白玨將要說的話咽了進去,也終於對沈樾的沒皮沒臉有了全新的認識。

沈樾見符白玨被他堵得說不出話,心情大好,就要攀著窗戶往外翻。

他如今哪能與平日裏比較,這一翻,差點摔下去,把祝枕寒和符白玨都嚇了一跳,祝枕寒趕緊去把沈樾接下來,又低低地叮囑他,身上不舒服就不要做這麽危險的事情。

沈樾就莫名其妙地被攙著坐了下來,還是將兩個板凳堆在一起坐的。

因為祝枕寒和符白玨都把板凳讓給了他,讓他又一次體會了一把小少爺的感受。

祝安平路過的時候,看到沈樾坐著,祝枕寒和符白玨兩個人像門神似的站在旁邊,還很關切地過來問沈樾的病有沒有好一些,甚至將外袍脫下來給沈樾披上了,擋風。

符白玨:“噗。”

沈樾:“......”

如今他是要將這個風寒的幌子坐實了。

符白玨笑了一陣,也不管沈樾了,問祝枕寒:“你還想知道什麽?”

祝枕寒道:“再同我講一講你的師姐吧。”

沈樾說:“你還有師姐哪?”

祝枕寒大致將符重紅、符白玨與魔教的糾葛同沈樾講了講,沈樾向來很喜歡聽這些事情,大抵也與他喜歡看話本有關,總之,符白玨並沒有反對,他就聽了個七七八八。

符白玨說:“別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我。”

沈樾問:“你師姐這些年沒有找過你嗎?”

“找過。”符白玨說道,“隻是我實在太了解她了。小時候,我們會撿來樹枝、木棍,後來撿別人不要的生鏽的鐵劍,她練劍,我就陪她練,即使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能預測她的行動,所以每次我都能夠避開她,次數多了,她也漸漸明白我在躲她。”

他頓了頓,又取來那根方才在地麵上寫字的樹枝。

“至於要了解我師姐,還得從魔教說起。”

符白玨在地麵上寫寫畫畫。

“魔教分四門,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些你們是知道的。”他說道,“方岐生帶走我師姐後,將她送往了白虎門,拜於白虎門門主石荒門下。白虎門善用彎刀,我師姐也就學習的刀法,並非劍法,不過她向來不在乎這些。她在乎的東西很少,與刀劍宗、落雁門的弟子,甚至與大多數俠客都不同,她對自己的武器沒有感情,也不在乎自己所用的是什麽招式——對她來說,用什麽都可以,怎麽出招都可以,隻要贏就行。”

像是祝枕寒,對自己的念柳劍了解得徹底,不似兵器與主人,更似友人。

沈樾就更是如此了,他第一次拿到招風劍的時候,還歡喜地抱著劍睡了好長時間。

大多俠客的武器都有名號,但是符重紅沒有。

因為她的武器,就是普通的一柄彎刀而已,隨時都在更換,隨時都可更換。

從某種程度來說,符重紅和江蘺的脾性,還真是有些像。她們沒將手中的武器看得有多重要,而是將自己作為武器,江蘺是在鍛劍,符重紅就是在鍛刀,日複一日,從未有片刻的停歇。祝枕寒想,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江蘺才會親自前往鯉河收符重紅為徒。

“師姐進入白虎門之後不久,門主就說過這樣一句話,她是天生的兵器,不過短短三年五載,她就將成為魔教最鋒利的一柄刀,是年輕的、嶄新的、無人可擋的利刃。”符白玨寫下利刃二字,繼續說道,“因為她隻要學了新的刀法,就能夠很快地領悟到它的內核,並將它化為己用,從而延展出更多的變招,變招再生變招,如此絡繹不絕。”

這樣鋒利的刀,和同樣鋒利的破道劍法對上,總有一方會折。

祝枕寒微微皺了皺眉,想,或許沈樾反而更適合和符重紅交手。

他和沈樾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想法。

“盡管接下追殺令的是段鵲,她也被稱為血羅刹,但是符重紅卻被稱為‘天下第一殺’,起因是某次她出手之際,對方報上了名號,問她姓甚名誰,她卻並不回答,反而是淡淡地反問一句,那麽,你是天下第幾?”符白玨說,“我想,師姐那時候恐怕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旁聽的人將此事傳得這樣廣,一開始取這個稱號是為了嘲弄她,因她相貌並不出眾,身形又瘦瘦小小的,不甚起眼,不過到後來就逐漸變成了一種畏懼。”

段鵲與聶秋,都是相貌太過出眾,有時不得不以物遮麵,避免太引人注目。

而這樣不起眼的、混在人群中也找不到的小姑娘,正是最優秀的獵手。

“其實無論是我還是師姐,都是因為長身體的年紀裏餓肚子,吃的都是些沒有營養的東西,所以身形才不比一般俠客。”說到這裏時,符白玨的聲音微微壓低,“而師兄患病而死,是因為流落街頭的那些年,他將他能取得的食物都塞給了我們,我與師姐都知道,他會在夜裏胃痛而醒,整宿睡不著,但是沒想到幾年後他竟會因此病入膏肓。”

符白玨在清明時去探望過師兄的墓。

細雨紛紛,他撐著傘,踩著泥濘的小路走到時,已經有人在墓前了。

那是符重紅,沒有撐傘,淋著雨,兀自站在寂寥的墓前,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她手中拿著一個酒杯,墓碑上同樣也放著一個酒杯,杯中盛滿了酒,卻無人同她共飲。

符白玨止住腳步,將身形隱於樹後,沉默著觀望了一陣。

這清明時節的雨絮絮地下,總像是要停了,又沒有真的停。

他站了一會兒,算著時間要到了,將手中的傘放在地上,轉過身就要離開。

就在這時,符重紅突然開了口。

“白玨。”她如此喚道,聲音發啞,浸著雨水的寒涼,“我知道是你。”

符重紅隻是垂眸凝視著那方枯瘦的墓碑,於是符白玨也止住腳步,沒有回頭。

“你......我不知你如今是何般模樣,過得如何,在做什麽。”符白玨聽著符重紅這樣說著,忽然想,他以前聽過符重紅這樣小心翼翼得近乎生疏的語氣嗎?似乎沒有。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沒有照看好師兄,所以這麽多年都對我避而不見,每每當我要追上你時,就與我擦肩而過。我總是在追你,總是追不上你。”不是這樣的,符白玨想,他是恨自己甚至沒有見到師兄在彌留之際的最後一麵,“師兄說過,我們是同出一門的師姐弟,要互相扶持,好好相處;師兄也說過,隻要足夠有權有錢,就能夠重振師門。我並不懷念當初的門派,不過是懷念我們曾經在一起度過的日子,可如今我終於成為了白虎門門主,也攢下了許多錢,師兄卻已經走了,就連你也不願意再見我一麵。”

“我不懈習武,卻惰於策謀,來到魔教之後,我勉強向左護法周儒學了一些,卻沒甚成效,或許是因為我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你在出謀劃策,我隻需要無條件地信任你就可以了,所以事到如今也學不會。”符重紅忽然笑了,“大概真是不適合。”

她伸手取過墓碑上的酒杯,將杯中酒傾灑於地上,逐漸融入泥土中。

“如果恨我是支撐你活下去的動力。”符重紅緩緩說道,“那你就繼續恨我吧,然後活下去,直到我像以前的無數次那樣費盡心思破解了你的謎題,找到你的那一天。”

然後,符重紅拿起兩個酒杯,又淋著雨離開了。這是她頭一次沒有追過來。

過了一陣,確定符重紅真的離開後,符白玨走過去,將額頭抵在冰冷堅硬的墓碑上,閉上眼,像是罪孽深重的罪人一樣的懺悔,然後他將傘放在墓碑上,遮住風雨,走了。

如今立於桃樹下的符白玨,同樣閉了閉眼。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說道:“我不會半途而廢的,但是,我希望我們真的遇上她的那一天,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們隻管離開,讓我留下來和她將一切都解釋清楚。”

他是為了師兄和師姐走到今天的。

所以,被迫將隱藏於心的所有秘密都說出口,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

祝枕寒和沈樾當然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聽他們答應下來,久久停滯於符白玨心頭的,緩慢而煎熬的燒灼,終於有所緩解。

然而,隨之而來誕生的是無法遏製的期盼,又將簇著撲不滅的火,燒成新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