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將祝南絮從地上扶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她髒兮兮的小臉。

都這時候了,他還聽到這古靈精怪的小家夥壓低了聲音問道:“現在狀況如何?”

沈樾正好俯身過來,聽到這話,也被逗樂了,同樣小聲回答道:“沒問題!”

祝南絮這才放心下來。她方才闖入門中的時候是如何的鬼哭狼嚎,如今就有多麽的乖巧可愛,本來也就隻是幹嚎,嚎了半天也沒能擠出一滴眼淚,這一收就收得很痛快。

祝照晴趕緊上前要將祝南絮帶走,又聽祝父道:“既然都來了,就留下聊聊吧。”

於是這場談話,從四個人變成了七個人——由於房間就這麽大,祝照晴和祝安平就坐在了床沿上,祝南絮坐在祝母的腿上,祝枕寒與沈樾各自挪了個椅子過來坐,一堆人圍著,不像是在祝枕寒與沈樾在陳述罪行,倒更像臘月飛雪,他們圍著爐子烤火似的。

嗯,沒有爐子,不過正中間正好放著盞燭燈,盈盈的暖光照亮了整個屋子。

祝父環視了一圈,問道:“看來你們也是早就知曉枕寒與小沈之間的事情了?”

祝安平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說道:“並非如此,我是方才知曉的。”

祝父問:“你是如何作想的?”

祝照晴與祝南絮沉默不語,聞言,皆是目光灼灼地望向祝安平。祝安平就頂著這樣的壓力,硬著頭皮說道:“說實話,我實在有些吃驚。因為此前從不曾想過兄長與沈哥是這樣的關係,況且,自我明事理的那天起,世間萬物就潛移默化地教導我,陰陽相輔相成,所謂嫁娶也指的是男女之間的婚事......而斷袖分桃,原本也不受世人所容。”

他笑了笑,緩聲說道:“但是,我卻想的是,既然這是世人所不容的,那我這個身為弟弟的就更要多給出一份寬容,將那份世人該給出的寬容補全。若是連我都要反對,腹背受敵,兄長與沈哥又該如何傷心?我一想到這件事,就說不出任何勸阻的話來。”

“父親也並不是如此容易聽信他人之言的人,其實心裏早就有答案了吧。”

祝安平此話一出,所有人又望向了祝父,見他手指在扶手上叩擊兩下,隨後放平。

“我亦是說不出勸阻的話。”祝父歎息道,沉吟片刻,望了祝母一眼,忽然笑了,說道,“枕寒,你母親當年便是某家的閨中小姐,若不是我出現,怎會將她的榮華富貴變作柴米油鹽,她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後來卻也慢慢知曉該如何織布養蠶。那時候,我身邊的人、她身邊的人,無論友人或家人,都極力阻攔,可我們仍然不顧勸阻在一起了,其間也受了許多的苦楚。時過境遷,枕寒,你與小沈之間,盡管與我、你母親有所不同,境遇卻何其相似,當年我與你母親受過的苦,也不願你再受一次了。家中能為你提供的便利少之又少,唯有這一點支持,是我能夠給的,也是無論多少次我都會給的。”

祝母也微微一笑,伸手過去,摸了摸沈樾的腦袋,沈樾頗有些受寵若驚。

她說道:“我這個長子,素來寡言,也鮮少表露自己的情緒,做的永遠比說的更多,我與他父親已是花甲之年,身體孱弱,家中弟妹年紀又還小,他從小時候就總是默不作聲地將自己的東西讓出去,從未主動要求什麽。我對他多有愧疚,卻不知如何補償他,如今你來了,我才漸漸安下了心,又怎麽會阻攔?倒是以後還要麻煩你多照看他了。”

這話說得沈樾的眼睛濕潤起來,鄭重其事地答應了。

然後,祝父忽然想起一回事,問道:“小沈,我們什麽時候和你家裏見一麵?”

沈樾吞吞吐吐,勉強憋出一句:“嗯,就是,這個,其實我家裏不知道。”

眼見眾人露出驚異的神情,沈樾生怕他們多想,趕緊擺了擺手,解釋道:“不是因為我不想將小......枕、枕寒,介紹給我的家人,隻是我兩年前就已經和家中決裂,許久未曾歸家了。我父親雖身居總鏢頭之位,卻是個極為嚴苛古板的人,我想,倘若他知曉了此事,必定是要將我再關起來痛打一頓的。”他說到這一句時,語氣中多帶自嘲。

祝枕寒想到當年的事情,眉頭就皺了起來。

祝母見他也難得露出不虞的神色,便問:“不介意的話,可以說給姨母聽嗎?”

她說完,怔了一瞬,又笑了笑,主動糾正了自己的話:“現在是該叫娘了。”

沈樾感覺耳根子發熱,因為提及家中而產生的煩躁一掃而空,他結結巴巴喊了一聲“娘”,又順著竿子往上爬,喊了祝父一聲“爹”,然後將當初與家中決裂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直將祝照晴的眉頭都聽得微蹙,祝南絮就聽懂他被打了,氣得腿腳亂蹬的。

祝父靜靜聽了一陣,末了,開口道:“都是做父親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父親的想法。他念著自己是長輩,拉不下麵子,就想要等你先讓步,但是你和他的性子一樣,都是很倔的,如此兩兩相撞,必定都會碰得頭破血流,沒有哪一方心裏覺得好受的。”

他又道:“恐怕他也不似看上去那般心狠,在你因此日夜煎熬時,他也日夜念著你什麽時候能夠主動認錯,你兄長給你送吃食的事,他應該也是知曉的,卻沒有阻攔。許是因為他身為父親,許是因為他身居高位,明知自己也不對,卻還是要別人先讓步。”

祝母問道:“你小叔知道此事後,是什麽反應?”

“他啊......”沈樾想了想沈初瓶那時候的反應,說道,“若不是礙於我還在,他早就把桌子給掀了,此後,他問我需不需要他去找我父親談談,我說沒有那個必要。”

“沈禾,這你就做錯了。”祝母的聲音很柔,讓人生不出半點不滿,“你與你父親之間,他是長輩,你是晚輩,自然是有溝壑的,但是你父親與你小叔是兄弟,是平輩,你父親再如何也是會將你小叔的話聽進去的。我認為你應該找個機會,和你小叔回一趟家。你想,即使不談你父親,你的兄長這兩年也尋過你,你不想見你父親,莫非連兄長也不願意見了嗎?至少要向他們報個平安才是。更何況,你如今已經是甲等鏢師了。”

沈樾想,他其實也是明白的。顧厭說他的反抗應該更為盛大,而他取得了令牌後,卻遲遲沒有考慮回沈府。他大可把他那明晃晃的甲等鏢師令牌摔在父親麵前,告訴他,沒有他,自己一樣能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子刻意忽視,這不就好像他是在逃避嗎?

他抬起頭,迎麵對上的是祝枕寒略帶擔憂的眼神,是很純粹的一汪泉,這樣定定地望著他,輕聲說道:“倘若你要回沈府,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不會讓你獨自麵對了。”

沈樾考慮了一陣。

然後他忽然轉過頭去問祝南絮:“絮絮,覺得哥哥該不該回去?”

祝南絮摩拳擦掌,興致很高:“回!沈哥把我也帶上,我給你當打手!”

——“打手”這詞兒,也不知道她又是從什麽地方學來的。

沈樾笑道:“好吧,既然你們都這樣說了,那我就等事情結束後回去一趟好了。”

祝南絮歡呼——其餘人,包括祝枕寒在內,心裏都鬆了口氣。趁著這個空隙,祝枕寒感覺到沈樾開始動手動腳的搞小動作,身形往他的方向一靠,手指勾著他後腰處的腰封穗子,說道:“我是看在爹娘、絮絮的麵子上才決定回去的,可不是為了我爹。還有我仔細想了想,我來雍涼許多回,卻沒領你回過商都,也該找個機會讓你見一見了。”

見一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什麽樣子。

祝枕寒心頭軟軟地陷下去了一塊,指尖拂過沈樾額前的碎發,說:“好。”

他不知他的神色既溫柔又寬和,似積雪凋融,一雙丹鳳眼微微低垂,攏著陰影構成的帷幕,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每當他這樣望著沈樾時,沈樾都隻能從他眼中望見自己。

等沈樾好不容易從祝枕寒的眼中脫了身,抬頭才看到眾人已經盯了他們許久了。

沈樾:“......!”好壞的貓,竟然知道用美色誤人。

許是看出他的尷尬,沈母便打圓場,說道:“時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眾人答應下來,這才紛紛散去。

出了門,祝照晴正等著祝枕寒和沈樾,見他們出來,她走過去低聲說道:“兄長,方才沒有機會說,我覺得這件事必須告訴你們兩個。進門前,絮絮誤打誤撞將這件事告訴了你的師姐和師兄,不過我看他們的意思都是不欲幹涉,沈哥應該也能放下心了。”

這叫什麽?這就叫捷報頻傳。

沈樾尬得兩眼一黑,不過經過這夜,他多少也已經麻木了。

說完後,祝照晴便帶著祝南絮離開了,將時間留給這對小情侶。

回到房間後,兩人頂著正大光明的新身份黏糊了一陣。沈樾屁股疼著,祝枕寒就扶著他的腰,任沈樾攀他,近乎廝磨地舔咬他的嘴唇,他自像木樁子一樣巋然不動,就應了那句“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忍得額上的汗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滾,滑進沈樾的唇齒間,有一點濕鹹的味道,然後又沿著微顫的喉結沒入衣襟,留下彎折的水跡。

然後二人同時聽到窗欞響動了幾聲,嗒嗒嗒,很清脆的響。

祝枕寒擦了擦沈樾麵上的汗,起身過去瞧。甫一打開窗,窗外敲敲打打的小東西就急吼吼地飛了進來,在房間裏亂飛,晃晃****掉下好幾根羽毛,發出悅耳清亮的鳴叫。

沈樾很歡喜地喊道:“小青!是師姐讓你來的嗎?”

那隻鳥似通人言,聽到他的聲音,也不鬧騰了,收攏了羽毛落在他的手腕上。

祝枕寒也走了過來,這隻青羽的小鳥倒是不怕人,在沈樾的手腕上蹦躂幾下,像是被什麽所縛,沈樾從它的爪子上取下一卷小小細細的竹管,拆開,從裏麵倒出了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