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踐踏,塵沙飛揚。
祝枕寒開路,符白玨在中,沈樾斷路,三人原本排成豎線,徐徐前行,衣角上的珠子叩擊著馬鞍上的皮革繩扣,發出輕微的撞響,忽然,祝枕寒的神色發生了些許變化。
他先是抬手示意符白玨和沈樾,而後勒馬懸停。
白馬一聲嘶鳴,止住步伐,馬蹄焦躁不安地刨著地麵,鼻息間噴出熱氣。
祝枕寒安撫著馬匹,心想,在它感受到危險的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這是前往曲靈城的必經之路,並不如小路那般人跡罕至,如今正是正午,太陽高懸之際,途徑此地的人大多都會選在茶肆休息一段時間,然而茶肆附近僅有寥寥幾匹馬,身上鞍飾風格各異,明顯不是出自同一個主人,一反常態地擠在一起,試圖擺脫韁繩。
祝枕寒心道不妙,調轉馬頭,欲要提醒身後的符白玨和沈樾——
馬蹄回踏,將用以遮麵的黑紗掀起一角,於是他得以垂眸從縫隙間望見那一刀。
那是極其質樸的,沒有絲毫修飾的,幹脆利落的一刀。
在這一刀朝麵門攻過來之前,祝枕寒沒有感受到任何氣息。
它實在太精準,太刁鑽,快如疾風,迅如雷電,即使祝枕寒抽劍來迎也是來不及的——他立刻在腦中下了判斷,手腕下沉,瞬息間按開馬鞍右側的繩扣,馬鞍受重量所製,失去平衡,朝左側歪去,遠離那一刀,祝枕寒順勢下滑落於馬肚之下,錯身抽劍去攻。
與此同時,他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虎嘯。
沈樾猝不及防,胯/下紅騮馬脖頸被硬生生撕扯下一塊皮肉,頓時血流如注,掙紮間將沈樾甩下馬,他很快反應過來,就地往後一滾,起身之際也將腰間的軟劍拔了出來。
祝枕寒卻顧不得分出精力去顧及其他人。麵前的人一刀接著一刀,來勢洶洶,刀劍相撞間不斷發出尖嘯,他根本沒辦法往別處看上一眼,也沒辦法吐出一個字,他很清楚地意識到,在密且重的刀陣中隻要有絲毫懈怠,這一刀就會毫不猶豫地削下他的頭顱。
這眨眼間,已經過了幾十招。
同他交手的符重紅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第一刀是從暗處出的,極其有優勢,隻要這一刀中了,祝枕寒必定重傷,而且即使他回身來擋也是來不及的,她這一刀出得很重,硬接隻會將虎口震裂,但是她沒料到祝枕寒竟然會用這種方式化解此招,接下來的交手更是讓她感覺到麵前的人如同堅不可摧的磐石,沒有任何破綻。這是如何的冷靜,對劍法把握得是如何的精妙才能夠做到?
即使同行人也陷入了苦戰,他卻沒有分心,如此心性令符重紅都不由刮目相看。
這一切發生得很突然,從發現被埋伏到現在不過短短半分鍾。
祝枕寒和符重紅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一時間叮叮當當聲不絕,好似打鐵。沈樾還在同那條身形健碩的吊睛白額大蟲纏鬥,紅騮馬噴灑而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身.....眼見著白虎門的門眾如嗅到血腥味的禿鷲般撲了上來,符白玨甩開手中的白蟒絲,驅使傀儡飛身而出,勉強牽絆了那些人的腳步,然後他乘於馬背,望著不遠處的符重紅——
“師姐,住手。”
十年。
十年過去,符白玨的聲音也大不相同。
原先十分的幹淨清脆,他有時候也會刻意做出這種聲音,然而徹底卸下沉重的偽裝之後,他的聲音微啞,如同夜風拂過樹叢,隨之而動的細細簌簌低響,尾音近乎於歎息。
符重紅認不出這聲音。
倒不如說,因為太久沒有聽過,她早就忘記了符白玨的聲音,也不知有何不同。
但是“師姐”這兩個字,還有熟悉的語氣,都令她有片刻的愣神。
強敵纏鬥之間,不容遲疑。符重紅那將要落下的一刀緩了,祝枕寒手中的劍已收不住勢,即使翻轉手腕,還是在她頸上劃出了一道傷痕,綻開斑斑血梅,符重紅卻渾不在意濺在臉上的血跡,也不覺得疼痛,抬手止住門眾,呼哨一聲命白虎歸來,望向符白玨。
她的目光先是在他腰際懸著的那枚小小的木頭上一凝。
那枚木頭疙瘩根本辨不出形狀,十分醜陋,恰好,符重紅也有一枚。
師弟從小就喜歡搗鼓木頭,雕出來的東西卻醜兮兮的,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符白玨說這個雕的是符重紅,盡管符重紅有些嫌棄,可還是接了過來,勉為其難地收下了。從鯉河離開,前往魔教之後,她也一直將這木頭疙瘩帶在身上,像是護身符。
然後,她的目光向上抬去,望見符白玨指間的絲線,在陽光下滾燙晶瑩。
絲線牽連著一具傀儡,傀儡雕琢得無比精細,栩栩如生,和當年的水平大不相同。
她就明白了。
這是她的師弟,也並不是她的師弟。
她熟悉他的過去,卻對他的現在一無所知。
符白玨掀開遮掩相貌的黑紗,多年來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現在符重紅麵前。
他已經褪去了當年的青澀,麵龐的棱角更為分明,而發生最大變化的,卻是他的眼神,那雙眼睛裏充滿著複雜的情緒,寫滿了字字句句,不是他這個年紀應該有的隱忍。
符白玨啟唇道:“師姐,他們是我的朋友。”
符重紅端詳著符白玨。
她將所有事情串在了一起,“你就是......千機閣閣主。”
在看到符白玨的一瞬間,她先是感覺欣喜,然後是疑惑,緊接著是——憤怒。
符重紅意識到,自己的師弟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是因為他要求情,要讓她暫時放下魔教的任務,放過麵前這兩個被下了追殺令的人,而不是因為他想要見她。
她閉了閉眼,將手攥成拳,手背上青筋鼓動,脖頸上的傷口已經漸漸止住了血,留下一片瀑布似的蜿蜒血跡,身側的白虎感覺到主人的情緒波動,麵露凶相,低吼起來。
片刻後,符重紅睜開眼睛,撫摸著白虎的背脊,讓它漸漸收斂起警告的架勢。
“我可以放過他們。”此話一出,眾人皆驚,身後的門眾還想要說些什麽,卻被符重紅搖頭打斷了,她凝視著熟悉而陌生的師弟,說,“隻要你答應留下來和我談談。”
符白玨在心裏說了句抱歉,“好。”
得到符白玨的承諾,符重紅感覺心下微鬆。
她喚來一名門眾,耳語幾句,門眾起先麵色凝重,聽完她的話反倒鎮定下來,取出了一支響箭點燃,尖嘯聲中衝天而起的響箭在空中炸開,白日的光不甚明顯,但符重紅知道,這足夠讓暗處的玄武門聽見後將祝枕寒和沈樾所處的位置匯報給聶秋和段鵲了。
祝枕寒和沈樾起先怔了一下,很快也明白了符重紅的用意。
她必須留住躲避了自己多年的師弟,但是並不想為了祝枕寒和沈樾背叛魔教。
所以她選擇將這兩個人交給領下追殺令的其他人來處置。
符重紅說道:“如果我是你們,現在就該離開了。”
否則,等到聶秋和段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不掉了。
盡管符白玨已經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們隻管離開”的話,但是祝枕寒和沈樾還是看了符白玨一眼,在得到他的點頭肯定之後,才各自提著劍,在一堆凶神惡煞的白虎門眾凝視下離開。由於沈樾的馬已經徹底斷了氣,所以他隻好與祝枕寒同乘一馬。
目視著祝枕寒和沈樾離開後,符白玨重新將目光放回符重紅身上。
他知道,他的師姐如今正壓抑著怒火,並且,她有許多話想要問他。
但是符重紅隻是走過來,用刀將白蟒絲挑起細細看了一陣,便將彎刀歸入鞘中,朝符白玨伸出手,就像小時候那般,用再正常不過的語氣,對他說道:“白玨,下來。”
符白玨垂眸看了她一陣。
然後他鬆了絲線,將手送到符重紅手中,借力翻身下馬。
符白玨覺得符重紅可能是怕他跑了,所以一直沒有鬆手,像是押解犯人上刑場一樣的把他徑直帶往那間茶肆,其間,體型巨大的白虎很警惕地圍著他打量,用鼻子嗅著,蹭了他滿身的毛,其他人也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望著他——直到兩人走進茶肆坐下為止。
茶肆內雜亂不堪,似是經曆過一場鬧劇。
二人在符重紅先前坐過的那一桌坐下,壺中的水仍有餘溫,符白玨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水,輪到要給符重紅杯中添水的時候,她卻搖頭拒絕了,於是符白玨隻好自飲一杯。
許是因為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如此麵對麵地交談了,各自竟有些局促。
符白玨向來能言善辯,如今卻難言一詞,反倒是符重紅先開口道:“你今年歲首時贈我的發飾,被淩風......也就是伏在你身後的那隻白虎不小心弄碎了,我本來想找人修補回來,但是它碎得太狠,已經無法修補,我就隻好將其放在了匣中,沒有佩戴。”
白虎的耳朵動了動,明顯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是沒有抬頭。
“我早知你向來不善侍弄這些精巧的東西,應該送你更便利的東西才對。”符白玨感覺心情舒暢了些,說道,“現在知道了,我下次挑選禮物的時候也會掂量著來的。”
如此,就將距離拉近了許多。
但是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才是重頭戲。符白玨神色微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