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祝枕寒等人離開浮兆鎮的第三日。
他們為了甩掉身後追趕的天鏡宮,正忙著趕路,尚不知曉前路藏著殺機。
在前往曲靈城的必經之路上,有間茶肆,茶肆不大,但生意興隆,今日卻顯得格外荒涼,連老板都收拾東西跑路了,路過的人都躲得遠遠的,生怕一眼就引來殺生之禍。
畢竟——任誰看見一條吊睛白額大蟲橫在茶肆裏,都不會有那個膽子靠近。
茶肆中倒也不是沒有人,有坐在地上的,有坐在桌子上的,有坐在長凳上的,什麽姿勢都有,七橫八豎,看似鬆散,沒什麽規矩,然而背上卻都掛著一柄彎似弦月的刀。
在這群聊天聊得興起,光著膀子、肌肉虯結的男人之間,坐著個小姑娘。
她隻是靜靜地飲著杯中的茶水,在場其他人都有意為她騰出了空間,像是那些流裏流氣蹲在凳子上的,也都離得遠遠的,再仔細瞧這小姑娘,似乎沒有特別之處,身形瘦小,相貌普通,如同磐石,端坐於長凳上,手邊放著一柄刀,與其他人的刀別無二致。
那條吊睛白額大蟲就橫在桌椅下,身形壯碩,與小姑娘形成了鮮明對比。
然而這隻白虎盤在她腳邊,溫順得像隻貓,她擱下杯子,聽著其他人的交談,伸手去摸白虎的下巴,揉臉頰,將白虎揉得齜牙咧嘴,露出能將成年人的骨頭咬碎的獠牙,喉間卻鼓動著發出呼嚕呼嚕的悶響,尾巴胡亂地甩著,將正巧走過的男子給絆得趔趄。
有一男子開口問道:“門主,我們便在這裏守株待兔嗎?”
原來這小姑娘正是白虎門門主,符重紅。
白虎門善馭獸,大多數地位較高的門眾都飼養了老虎,而門主手下的白虎正是虎群的頭領,取名淩風,不過這麽大隻老虎,無論在哪裏都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如此長距離的跋涉,為了避免太招搖,門眾基本都不會帶著,也隻有門主才會帶上白虎。
符重紅說道:“這裏是必經之路,荒郊野嶺,也便於動手,免得生出意外。”
又一人閑談道:“聽說天鏡宮的人也快到了。”
身側耍著刀的男子聞言,將手中刀刃敲出一聲尖厲的響:“那就一並殺了!天鏡宮的那些小姑娘隻善輕功,就如同亂撞的飛蛾,隻要讓我遇上了,一刀便能取其性命。”
談及要殺人,這幫亡命之徒紛紛興奮起來,問道:“門主,如何?”
“隨便。倘若真的遇上了,她們要出手,我們便應戰。”符重紅漫不經心地順著白虎的毛發,說道,“隻是那天鏡宮宮主,聽說這江湖中會劍的俠客輕功沒有她好,會輕功的俠客劍法沒有她高,我此前沒有同她交過手,不知她底細如何,恐怕有些難辦。”
“貌似她與我們段堂主交手過很多次。”男子道,“段堂主肯定對她知根知底。”
符重紅頷首,“如此算來,師娘也該抵達雍涼了,不知她如今正在何處。”
她喚段鵲一句“師娘”,倒也並不冤枉。
符重紅雖拜師於前白虎門門主石荒門下,後來魔教教主與右護法商議後,傳信給石荒,讓符重紅前往總舵,她到了才知道,原來石荒隻教了她武功,而如今是拜托了身為左護法的周儒教她策謀,她也就跟著學習了一段時間,可惜成效不佳,讓周儒直搖頭。
周儒與段鵲是夫妻,所以對於符重紅來說,段鵲就是她的師娘。
不過,她每次和段鵲相處的時候,兩個人都寡言,於是坐在一起半天也就僵著。
蹲在凳子上的男子說道:“花蘊都一把年紀了,實力應該也不如門主吧?”
另一人用手肘懟他,取笑道:“聽說天鏡宮有獨門秘訣,裏麵的弟子個個都年輕得很,辨不出年齡,即使花蘊瞧著也如三十多歲的女子,她習劍多年,實力不容小覷。”
兩人一言不合就要打起來,還沒等拳頭碰上拳頭,符重紅抬手從木筒中抽出兩根筷子,疾射而出,穿透衣角,劃過護腕,電光火石之間就將這兩人牢牢地釘在了桌角上。
白虎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
想到符重紅當年登臨門主之位,也是將大部分人都打服的,兩人就默默啞了火。
見場麵有些尷尬,便有人出來打圓場:“如今要緊的是追殺祝枕寒與沈樾,怎麽聊起天鏡宮的事情了?再說,鴛鴦劍譜如今還沒落到天鏡宮手裏,倒方便了我們行事。”
又有人問:“不過僅處置這兩個人,用得著我白虎門、血煞堂、右護法一起嗎?”
他言下之意是無論其中哪一方都已經足夠了。
畢竟這麽多年,魔教還是頭一次下這種追殺令。
符重紅不答,心中卻知曉,這實則是方岐生、聶秋、周儒商議後的結果,至於是早還是晚,由聶秋出麵試探之後再決定,隻是當時商議的是血煞堂與白虎門共同圍剿,她也沒想到聶秋會因為這件事出麵。莫非事情有變數?還是說,他警惕的是其他的東西?
她這邊想著周儒,周儒那邊也剛好提到了她。
高台之上,兩人隔棋盤而坐,談話之餘,偶爾下一兩顆棋子,倒也不緊不慢。
周儒是一副書生樣子,文文弱弱,看著也才三十多歲的年紀,鬢間卻已生出幾縷白發,按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用腦過度了,每天操心這個,操心那個,能不長白發嗎?
他身後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正很認真地聽著他們的話,恨不得拿筆來記。
至於那與周儒對座的男子,身側放置一劍匣,身形高大,一身玄黑,劍眉星目,寬肩窄腰,也算得上是位很俊朗的俠客,尤其是渾身的氣度,沉似子夜,那是經曆所造就的一種穩重。再仔細瞧他麵龐,眉眼收斂,眼底晦暗,和那雙眼睛對視的時候會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好似隔著重重陰影與猛獸對視,大多數人隻看了幾眼就會生懼,忍不住轉開視線,所以盡管這位魔教教主再如何的俊朗,也隻有寥寥幾個人能注意到這一點。
如果說世人觀聶秋,首先便注意到他的相貌驚豔,便要將他看低一眼。
而世人觀方岐生,首先便感覺到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而後是——危險。
周儒道:“聶秋下了追殺令。”
方岐生淡淡應了聲,落下一子,“聽說了。”
周儒掃了一眼棋局,從盅裏再取出一枚,放入局中,“他在信中提到,袁千機無意與魔教結交,並且在暗中幫助祝枕寒與沈樾,他懷疑袁千機的身份,故而也跟去了。”
方岐生說:“他懷疑袁千機是當年離奇失蹤的符白玨。”
周儒微微有些意外,“這是如何猜到的?”
“從十年前,我與聶秋帶走符重紅之際,符白玨就顯露出了對魔教的敵意。”方岐生再落一子,“他當時還建議我當場殺掉符白玨,永訣後患,不過要是符白玨沒了,符重紅那邊就容易壞事,所以我沒有答應。你知道他在信中是如何明裏暗裏地抱怨嗎?”
周儒抬手製止,“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要聽正事。”
方岐生說:“總之,從符白玨失蹤的時候起,聶秋就一直在追查符白玨的下落,並且他也知道,符白玨想要撼動魔教,必須另辟蹊徑,所以他暗中留意著新立的門派。”
周儒落子:“於是就注意到千機閣了?這理由有點牽強。不過你和聶秋每次都是用‘直覺’、‘推測’來搪塞我,決定放任符重紅師兄死於患病那次也是,我習慣了。”
他按了按指節,又問:“要是袁千機真是符白玨,那麽聶秋跟去是為了——”
方岐生說道:“為了在符重紅背叛魔教之際,及時鎮壓白虎門。”
“雖然符重紅不會背叛魔教,不過,他謹慎一些總是好事情。”周儒說道,“話說回來,如果符白玨真的就是袁千機,我倒要說說你當年怎麽不把符白玨也帶回來了。”
“其一,他一定會選擇留下照顧他師兄楊晟,所以不會答應;其二,若不是因為那次刺激,他恐怕也不會立誌要創下千機閣;其三,若是把符白玨也帶回來了,又如何對楊晟下手?”方岐生信手放下一子,問道,“事到如今,你認為應該不該殺符白玨?”
“如果殺了,符重紅就脫離了控製,這麽多年來的苦心經營,讓她坐上白虎門的位置,加以責任的枷鎖,不就白費了?”周儒說道,“活人比死人來說是更昂貴的籌碼。當初你們執意要殺楊晟,說他重建門派的觀念在符重紅腦內根深蒂固,如果不殺楊晟,符重紅會為了籌集那源源不斷的錢而做出為他人賣命的事情,說實話,我是反對的,但是你們說得頭頭是道,我也就隻好同意了。這麽多年來,符重紅也沒個籌碼在我們的手中,像是脫韁的野獸,如今終於來了個活的符白玨,我高興還來不及,殺他做什麽?”
身後弟子趕緊默記:九月二日,左護法說“活人比死人來說是更昂貴的籌碼”。
方岐生似乎下得厭倦了,擱回棋子,問道:“你覺得符白玨這個人如何?”
“厲害。”周儒絲毫不吝讚許之意,“我在他這個年紀可沒他這麽大的能耐。”
方岐生斜斜地往椅背靠去,說:“所以你認為他對你來說是個厲害的對手?”
周儒望了他一眼,說道:“再過幾年或許是,但如今不是。”
他的手指在棋盤上點了點,繼續說道:“符白玨輸的不是他的謀略,而是輸在他的心性上。符白玨和我一樣不會武功,像這樣的大場麵,我都是在總舵坐鎮,運籌帷幄,從不出麵,然而他卻選擇了親自動手,因為他還尚有雜念,無法將其他人當作棋子。”
最後總結道:“他是個值得托付的閣主,卻不是個優秀的謀士。”
身後的弟子默念:九月二日,左護法說......
周儒說道:“最後一句不用記。”
於是弟子飛速地將最後一句話從腦海中抹除。
方岐生默不作聲地聽完了,推椅起身,將劍匣負於肩頭,漆黑的劍匣上,以金漆繪著名為“猙”的猛獸,匣中四劍微晃間,猛獸似乎也隨之起伏。他說:“我先走了。”
周儒友好地跟他道別:“這件事結束之後,記得給我和鵲鵲放個假。”
方岐生離開之後,那弟子站在周儒身後對著棋局琢磨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湊到了周儒旁邊,請師父指點一二:“師父,我怎麽瞧不明白這棋局?莫非是太過深晦了嗎?”
“你自然琢磨不出來。”周儒平靜地回答道,“我下的圍棋,他下的五子棋。”
弟子:......???
再說符重紅這邊,原本趴在地上打瞌睡的白虎耳朵動了動,霍然起身,箭一般的越過其他門眾,往外竄去,符重紅心下了然,扔了一袋銀兩在櫃台上,說了一句“他們來了”,便跟了出去。她這一動,所有人都動了起來,茶肆內的氛圍頓時變得肅殺凝重。
符重紅走出茶肆,望著眼前滾滾塵沙,眯了眯眼,抽刀出鞘。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她渾身的氣勢由一個扔進人群裏也找不到的普通小姑娘,變成了一柄刀,一柄削鐵如泥的刀,每一寸都散發著強烈的殺意,挾著血腥味,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