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白玨道:“我們要盡快離開了。”
他也沒想到天鏡宮的速度這般快,甚至——甚至比他一直派人關注的血煞及其門眾的速度還要快。段鵲是從洛陰前往雍涼,而天鏡宮位於平廊,按理來說是比段鵲要晚幾天時間,但是花蘊及弟子們並未策自己的馬下山,而是每至一個驛站都要租借馬匹,馬匹以繩索牽連,由醒著的人領頭,曲折的小路就馭輕功而行,如此輪替,竟然也不累。
那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此刻在祝枕寒等人的眼中無異於洪水猛獸。
符白玨頓了頓,又說道:“當務之急是將姨母他們送走,我們自行離開。我雖然已經為他們找好了去處,不過,這才是叫人犯難的地方。那座山莊下的雲河窄道是從朱雀門到雍涼的必經之路,我接到消息,說今早的時候發現那附近有魔教門眾的身影,山莊中雖有人接應,但我念及窄道難通,隻派了五位身法最好的來護送他們。這五人身法雖好,善於易容,善於藏匿,劍法刀功卻還差了些,我擔心路上出意外他們無法應付。”
這話一出,眾人的表情都變得凝重起來。
如果由他們護送,恐怕途中耽擱時間太長,會被天鏡宮追上;如果他們不去護送,真是出了什麽狀況,譬如魔教接到消息,忽然犯難,到時候再想回頭去救也來不及了。
張傾夢忽然開口道:“不,其實隻需要師弟和小沈順利離開浮兆鎮就夠了。”
其他人紛紛望向她,見她雙手抱胸,繼續說道:“鴛鴦劍譜不在我手中,追殺令也並不是對我下的,況且張家是劍道世家,我長兄是武林大會的掌權人之一,長姐是藏術閣的點燈人,魔教再如何想要動手也得先掂量掂量。我便是最適合留下來護送的人。”
“我也留下來。”白宿道,“你一個人,想要護住這麽多人恐怕有些困難。”
張傾夢看他:“這種時候就不要同我爭高低了。”
白宿懶得跟這個榆木腦袋解釋,說道:“隨你怎麽說,反正我要留下來。”
張傾夢還想說什麽,那廂祝枕寒、沈樾、符白玨眼神交匯之間,也都覺得這個方法可行,不會武功的人太多,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些保障,再說了,白宿的刀法他們也是都有所耳聞的。於是,祝枕寒說道:“師姐,白師兄,那就勞煩你們二位多跑一趟了。”
既然師弟都已經開口了,張傾夢也不再遲疑,點點頭,說道:“不礙事。”
正說時,符白玨那邊派出的人已經把祝安平、祝照晴、祝南絮這三兄妹從私塾帶了回來,祝安平是去教書的,祝照晴和祝南絮是去聽書的,如今都做不成了,趕緊收拾了東西回來,請了半個月的假,連同祝父祝母一起,稱是進山莊閑住一段時間,他們眼見事態如此緊急,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點原因,所以都很順從,隻是讓祝枕寒他們小心。
三人同其他人告別後,便策馬離開了浮兆鎮,前往曲靈城。
浮兆鎮距曲靈城有將近八百裏,途中會經過無數小鎮。不得不說,符白玨真是將事事都準備得齊全,路上所需的幹糧他早就準備好了,這一次他也察覺到了凶險,將傀儡一並帶上了,那具侍衛模樣的傀儡就坐在他身後,與他同程一馬,有暗箭還能擋一擋。
整整一天的時間,三人都在急急地趕路,幾乎沒怎麽交談,直到晚上的時候,他們才暫且停下來休息,圍著篝火,扭曲的陰影在麵龐上搖曳,偶爾顯出幾縷溫暖的光芒。
沈樾說道:“從浮兆鎮開始,沿途百裏都無驛站可供天鏡宮換乘馬匹,所以她們的速度必然會慢下來,深夜行路不安全,我們還是需要休息兩個時辰再出發繼續趕路。”
符白玨難得沒有挑他的刺,這樣疾馳一日,如今夜色如墨,四處寂寥,他也沒有什麽精力再拌嘴了,飲了些水潤了潤喉,點頭道:“嗯。對了,我覺得你們對這件事可能有些興趣——我在打探情報的時候,聽到了有關東門懸屍案的後續,你們想不想聽?”
半天沒得到回應,符白玨將水囊扣了回去,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兩個人都正眼巴巴地望著他,一個很端正地盤膝而坐,另一個隨意地支著一條腿,臉上都寫著“快說”。
他們當時雖然走得很急,心裏卻都惦念著那件事。
時隔多年,柳河終於能夠說出真相,翡扇終於能夠得到真相,所有曾將東門懸屍案的罪行加於薛皎然和姚渡劍的人,都有權利知曉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而祝枕寒和沈樾更想知道的是當溫展行將此事公布之後,那些曾參與過圍剿的門派都是何種反應。
符白玨說道:“經過五日的走訪詢問,收集證詞,溫展行終於確定了柳河口中所言的確是真的,他也真是個狠人,竟然找到了那兩個被頂包的捕快家裏一一查驗。總之,這東門懸屍案終於在五十年後徹底結案,事情傳出去之後,自然在霞雁城掀起了一陣風波,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消息就傳到了各大門派的耳中,而各大門派的反應是......”
沒有反應。
對,沒有反應。
如同一粒塵土落進水中,驚不起任何波瀾。
他們像是心照不宣,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祝枕寒歎息道:“因為如今這些門派的掌權人也並不是當年的那些人,即使要質疑師伯師祖的所作所為,對他們而言也是不容擺在台麵上明說的,所以隻能選擇沉默。”
沈樾托著臉頰說道:“當初也猜到了,他們不會因為得知真相而輕易放棄劍譜。”
在意真相的人永遠在意,不在意真相的人永遠不在意,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這並不是無用的。”符白玨說道,“為舊案翻篇僅僅隻是一個引子,除此之外,溫展行還趁此機會放出了他對鴛鴦劍譜的看法,他認為這門劍法根本就不是專破那些門派的傳承劍法。盡管如今還沒有任何回音,但是這將疑惑的種子埋在了眾人的心中。”
與此同時,九候門。
五人剛匯報完情況,從殿中出來,皆是身心疲憊,耷拉著臉,不想說話,路過的弟子望見了,都偷偷在心裏笑,覺得這幾位師兄隻是出一趟遠門,怎麽就曬得黑了一圈。
原來這五人,正是當時被祝枕寒等人打昏過去捆起來的宿、行、駭、嶗、帑五劍,如今感受到打量自己的視線,再一想到當時的經曆,他們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歎氣。
在祝枕寒等人離開後,過了一陣,他們才悠悠轉醒,一睜眼,就看見了刀劍宗的張傾夢和白宿,還有身側昏過去的三個青雲宗弟子,沒等他們開口解釋,那手刀就裹挾著獵獵風聲,劈了過來,於是就又兩眼一黑,暈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一日後了。
他們醒過來沒多久,青雲宗弟子也睜開了眼睛,慢慢恢複了意識。
九候門與青雲宗平日裏交流也不多,況且如今各位都是競爭關係,所以他們花了一番功夫,互相幫忙解開了繩子之後,沒等寒暄幾句,就火急火燎地各自返回師門去了。
好不容易回來,向掌門稟報了情況,掌門先是安撫了一陣,卻又擱置不談了。五人心中生疑,打聽之下,從旁人的風言風語中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那便是溫大俠說那鴛鴦劍譜中並沒有克製他們劍法的劍招,並且,當初眾門派圍剿薛皎然和姚渡劍,如今解開謎團,他們這才知曉,原來自己的師門也受到了蒙蔽,從來沒有懷疑過事實真相。
宿劍忍不住問道:“你們覺得傳言是真的嗎?”
“那是溫展行的話,他的為人如何,我們都有所耳聞,況且你也應該看得出來,他對鴛鴦劍譜完全沒有興趣,否則也不會僅對劍譜中的招式進行分析了。”說到這裏,嶗劍頓了頓,“我沒想到,當年的事情竟然是這樣的,看來師祖的話不一定就是對的。”
帑劍涼涼道:“白跑一趟了。”
行劍慢慢說道:“其實我看掌門、師父他們其實也有意將我們再往外派。祝枕寒和沈樾如今不是要前往薛皎然和姚渡劍破五門的曲靈城嗎?他們必定是要再找人前往雍涼打探情報的,要不是看我們如今的樣子這般落魄,恐怕攆人的話也已經說出來了。”
“七劍中有五劍已出,這不是我們能夠處理的局麵。”駭劍聲音嘶啞,“魔教也對祝枕寒和沈樾下了追殺令,曲靈城無異於險境,要是我們卷入其中,也無法脫身了。”
帑劍說:“完蛋了,師門下令,我們又如何違抗,肯定要死在雍涼了。”
此話一出,宿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其他三個人倒是習以為常。
嶗劍道:“師兄有何見解?”
駭劍望著嶗劍,嶗劍望著駭劍,於是其他人又轉而望向駭劍。
駭劍隱晦道:“師命不可違,這一趟雍涼必須要走了,但是沒人規定我們一定要拿到鴛鴦劍譜,畢竟師門也知曉,僅憑我們這些人想要得到劍譜可謂是比登天還要難。”
行劍睜著困倦的眼睛,恍然大悟:“哦——我們可以當作路上耽擱了。”
嶗劍沉吟道:“也就是說,我們隻需要將鴛鴦劍譜花落誰家的消息帶回來就行。”
宿劍說道:“對!就這麽辦!我早就不想管這檔子事了,再說......”
再說那些地位極高的師祖師伯師父師叔跟他們講的,根本就不是真實發生的。
他們完全沒有必要為了這樣的東西而犧牲自己嘛!
帑劍說:“去了雍涼,我想吃甜味的酥餅。”
宿劍大發雷霆:“鹹的才是最好吃的!”
五人就這樣暗搓搓聚在一起商量好了要怎麽頂著正大光明的理由出去遊玩。
說完九候門這五人,再說回到青雲宗的韓在鋒、謝照靈、盧清三人。
他們同樣得知了有關溫展行放出來的消息。
比起那幾個人,他們的情緒明顯更加低落,尤其是謝照靈,她的爺爺,正是當年圍剿薛皎然和姚渡劍的其中之一,從聽到這個消息開始,整整一個早上,她都鬱鬱寡歡。
師門正在召集年輕一輩的弟子前往雍涼,三人一組,他們三個也在名單上。
當盧清走到謝照靈院前的時候,發現韓在鋒剛好也在,稍一對視,也知道彼此都是為了什麽事情而來的了,於是臉上都露出了苦笑,很有默契地叩了門,一同進去了。
謝照靈望見他們,問道:“二位師兄都是來勸我的嗎?”
韓在鋒淡淡道:“我隻是受師父之托來問你,去還是不去。”
盧清說道:“實際上,我也還沒還有做好打算,所以想來問問師妹的想法。”
謝照靈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我身體有些不適,恐怕沒辦法去了。”
盧清沉默一陣,問道:“是因為......五十年前的那件事嗎?”
“那些人得知真相之後,將我的爺爺喚作劊子手。”謝照靈忽然捂住臉,肩膀無法遏製地發抖,韓在鋒默默地將手放在她背脊上,“於是,連帶著對我也生出偏見。可是爺爺當年也不知曉事情的真相,他也從來沒有以此為傲,自詡正義。在此之前,明明所有人都被蒙蔽著雙眼,明明所有人都是加害者,為什麽事到如今卻要將罪過加在一個已經去世多年的老人身上?為什麽要將偏見加在一個毫不知情的後代,加在我的身上?”
天下人聽了薛皎然和姚渡劍的解釋,可誰又來聽她,還有更多人的解釋?
謝照靈不知道,恐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會知道了。
“其實,我也很可憐薛皎然和姚渡劍,我也不願再讓師門蒙受陰霾。”她將聲音放穩,“所以這一次行動,我不會去的,我既然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就不會再犯一次錯。”
盧清難得見她如此傷心的模樣,心裏不由埋怨自己剛才的貿然提起。
他緩聲道:“好。那我也不去了。我本來也在想,既然鴛鴦劍譜並不是克製我派劍法的,此次行動也就失去了正當的理由,全然隻是強盜的舉動,而且我也很欣賞小師叔與沈樾那兩個人,他們是可敬的對手,不能讓他們應該被支持的時候卻感覺到惡意。”
盧清又看向韓在鋒,“韓師兄你呢?”
韓在鋒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說道:“僅我一人,也不成隊。”
他是三師父的大弟子,備受器重,即使謝照靈與盧清不去,他一人也能加進去的。
其他兩人聽了,頓時明白了韓在鋒的心思,但是沒有開口揭穿。
於是這三個人明明是最先接觸鴛鴦劍譜一事的青雲宗弟子,卻在此時選擇了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