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烙好的油烙餅摞在一起放入盆裏,再蓋上蓋子,不冷不熱捂著,既不涼,又軟和。這是他今天的傑作,感覺也是做得最精心最拿手的一次。揭開盆蓋,再將油烙餅翻看一遍,每一張都黃中泛金,連焦糊點都沒有,看著都有食欲。妻子萬蘭最愛吃他烙的這種千層油烙餅,曾和他學做過幾次,都說不如他做的好吃。記得第一次給她做是結婚不久,那天她吃得直喊肚子脹。其實這也不算家鄉的特產,家鄉家家做油烙餅,都這麽做,母親做得更好一些。東學潮希望今天她看到油烙餅,人也變得可愛一點,然後再和她商量讀博的事。
萬蘭總是用鑰匙自己開門。趁她換鞋,東學潮輕手輕腳走上去,蒙住她的眼睛,說:“你猜,我今天給你做了什麽好吃的。”
萬蘭說:“你能做什麽好吃的,我早聞出來了,油膩膩的。今天怎麽了,是不是幹什麽虧心事了?”
東學潮放開她,沮喪地說:“多好的心,在你麵前也是驢肝肺。”
妻子回臥室換好衣服出來,說:“你敢說你今天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什麽都用戒備心理想,再良苦的用心也會理解成騙局。東學潮傷感地說:“到底是你聰明啊,簡直成人精了,如果不是你們領導眼瞎,你早該當行長了。”
把菜擺好,給妻子舀一碗湯,放到妻子麵前,東學潮也坐下,想說點溫暖的話緩和一下氣氛,妻子卻說:“看來你是心甘情願要當家庭煮夫了,而且還當得心安理得,問題是你當得理直氣壯,我怎麽能養得起你這位高級廚師。”
竟然說她在養他,侮辱人格還帶色彩,他好歹也是大學的講師,雖然掙的比她這個銀行營業室主任少一點,但也隻是僅僅少一點,卻變成了她養活他。他知道她今天又想和他吵架,又想貶低他打擊他,他不想和她計較,他想直接說事情。東學潮陰著臉說:“在職博士錄取名單出來了,我考上了。”
妻子立即高聲說:“你看看,我說你心裏有鬼,果然鬼不小。除了要錢上床,你什麽時候殷勤過。還考上博士了,掏錢買文憑的事,誰不會。還考上了,好像很光彩似的,買十個博士又有什麽用,還不是一個窮光蛋。抱著博士證,就能過上好日子?”
這個態度要比他想象得糟糕,也讓人心寒,讀博士應該是件高興的事,在她眼裏竟然成了丟人賠錢的買賣,博士這種最高的榮譽,在她眼裏,遠不如幾千塊錢值錢,而且在她眼裏,除了錢,已經什麽都不重要了,什麽都沒有用了。這種泡在錢堆裏的人,討好她講道理都是浪費,隻能直接談錢說利。東學潮說:“怎麽能沒有用,多少人想考都考不上,按現在的規定,博士畢業兩年,就可以直升副教授,再不需要科研和專著,也不用交錢評審,省掉這幾項花費,也可以省不少錢。當了副教授,才能升教授,升了教授,就踏上了賣學問掙大錢的平台,能掙多少錢,你都無法估量。用你們銀行的話說,這也是資本投資,也是放高利貸。將來的收益,和這點博士學費比,不知要高出多少,所以你還得積極投資。”
妻子冷冰冰地問:“總共得多少,包括所有的費用。”
學費是貴了點,原來說自己是本校教師可以減半,但錄取的基本都是本校的教師和上麵的官員,如果本校老師照顧,上麵的官員更得優惠,這樣學校就沒有賺頭甚至虧本,隻好公平公正一律不減。東學潮心虛地說:“大概是每年一萬。”
妻子用很誇張的語氣故意問聲多少,然後說:“一年一萬,肯定不包括書本等各種費用。三年下來,怎麽也得四五萬,還不包括你發表論文,也不包括畢業時請客吃飯。花這麽多錢拿個紙文憑,拿了又漲不了幾個工資,我不知道你圖什麽,難道就為了覺得自己是個博士,然後在我麵前人模狗樣高我一頭?”
妻子當營業室主任也有幾年,應該知道投資的重要性,但涉及到他,往往就是雙重標準,在他身上不投資,不放貸,就想取利。東學潮說:“你什麽時候為我想過,當了副教授,就有資格申請國家的研究課題,現在研究課題的經費越給越多,有時幾百萬上千萬。你想想,如果申請到一個一兩百萬的課題,那是多少錢,那麽多的錢歸你支配,你說有錢沒有錢?然後繼續前進,很快就是教授,那時不僅申請研究項目更容易,還可以到處講學,到處掛名,也可以到處當評委當審稿人,每年的進賬,至少也十幾萬。你看我們學校的領導和那些名教授,哪個不是腰纏萬貫研究經費一堆,你們行長,也未必有他們錢多。”
這樣的話她已經聽得太多,也失望太多。為評副教授,東學潮已經掙紮了四五年,好不容易花錢發表夠了五篇論文,副教授的條件又增加了一條:要有學術專著或者編寫教材或者獲得教學獎勵。隻好掏錢與人合作編寫教材,等教材出版,條件又變成了還得有科研成果。因為可以自己出錢設立研究項目,許多人便栽幾盆植物或者買幾個白鼠、兔子,隨便弄個研究寫個成果。東學潮學的是生態,便自費到荒無人煙沒人管的沙漠種沙棘,研究沙棘治沙。剛研究了一年,又一紙文件規定:自己設立的科研不算數,即使是自己掏錢搞的科研,也要經過有關部門審批立項,並且通過有關部門組織的專家鑒定才算。幾萬花進去,副教授仍然是個影子。這一回,他又想出了讀博士的餿主意。但讀博士至少要三年,誰知道三年後又是什麽規定。萬蘭覺得這些年他們就是在玩貓捉老鼠,玩魔術玩騙局,眼前吊根胡蘿卜,讓你看讓你跳,最後筋疲力盡錢財兩空,也未必能得到那個沒多少啃頭的幹蘿卜。妻子厭惡地說:“我告訴你,你就是拉稀屎的屁股,一輩子隻出不進的東西。人家的男人掙錢養活老婆,我們有一個員工,長得很一般,人家的老公,又是大鑽戒又是高檔衣服,一萬多塊錢的包還不算氣派,還要丈夫每天車接車送。你給過我什麽?你的老婆又有什麽?上班還騎個破自行車!你沒東西給老婆也罷了,反而整天向老婆要錢,一輩子讓老婆養活。你以為你是小白臉還是落難公子良種豬,你什麽都不是,就是一個寄生蟲,就是一個吃軟飯的。男子漢活到你這種程度,我都替你臉紅。”
這麽惡毒的話,比潘金蓮給武大郎的藥還毒。而且讓人感覺這種話蓄謀已久,而且顛倒黑白說成養小白臉吃軟飯,這哪裏還像一個妻子。他掙得是沒她多,但他平日基本不花錢,吃飯也是吃飽就行,穿衣也是穿破才換,那些結實又便宜的衣服,三四年才能穿破一件。而她,小小的一瓶香水,竟然要一千多塊錢,不說穿衣,每年化妝美容用的錢,也遠遠超過他要讀博士的費用。那麽,他掙的錢哪裏去了?既然撕破了臉皮,他今天倒要問問,也決不能讓她覺得她養活他。東學潮極力壓製怒火,但還是將筷子拍到桌上,說:“那好,今天我倒要問問你,我掙的錢哪裏去了,請你給我算清楚。不算清楚也行,既然你說你不養活我,那就把我的工資折拿來,我掙的我花,你掙的你花,井水不犯河水。”
妻子一下將筷子扔得很遠很有力,不僅砸出了響聲,筷子也在地上跳躍好幾下才安靜下來。妻子喊著說:“虧你還是個男人,娶了老婆不養。你就是個烏龜,你那點錢,養二奶一天都不夠。好在你終於提出分家,好啊,那我就滿足你,誰要再和你過,就不是人,就是沒人要嫁不出去的爛貨!”
感覺妻子是在說真話,而且不僅是看不起他,確實是真沒了感情,已經真的把他看成是吃軟飯的了。沒有了感情,剩下的,就隻有金錢和利益。但話說回來,妻子整天說她掙了多少,可也沒見她給家裏添點什麽,也沒見她給他買點什麽。所謂掙了多少,其實都是一個數字,她從不把錢拿到家裏,更沒像富人那樣買房置產業;相反,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賺錢存錢,什麽時候都嫌錢賺得不夠,錢存得不多。股票熱鬧,她整天叫喊本錢太少,人家都賺得翻幾番了,隻有她沒有本錢投入;銀行私下集資放貸,她又叫喊錢少,說人家本大利多,一年就能回本翻番,就她隻有那麽一點,她都羞得沒臉和同事說。這還不算,她見了親戚朋友,就要宣傳她的理財產品,把錢拿到手,就以銀行名義放高利貸出去。錢不能花,整天隻用來倒騰,那還叫自己的錢嗎?他不鄙視錢,可她賺錢隻賺一個數字,然後再貸給別人花,那還是自己的錢嗎?隻追求錢的數字屬於自己,還有意義嗎?整天滿腦子都是錢的人,她心裏還能有家有丈夫嗎?這樣的人做妻子,又有妻子的意義和作用嗎?他想和她好好談談,把這些道理給她再講一遍,但萬蘭已經氣衝衝地從抽屜裏拿來了他的工資折,一下摔到他的麵前,說:“你的錢全在裏麵,從今天起,不僅錢要分開,人也要分開。但老婆你可以不要不管,女兒怎麽辦?女兒的撫養費,每月你給多少?”
看妻子的臉色,不僅怒氣衝衝,也有點真戲真做。東學潮不想再和她爭吵,爭吵隻能使矛盾更加尖銳。東學潮默默地離開飯桌,心情沉重地躲進臥室回避。
萬蘭開始收拾衣物,比平日出差收拾得更徹底更狼藉,裝滿一大箱,才拉著出了門。
屋子裏又恢複了安靜。他知道她又回娘家了。一生氣就回娘家,他習慣了。讓他悲傷的是,夫妻本應是感情的產物,但他和她還有感情嗎?好像從認識到戀愛,就沒有太激動人心過,像電視裏的那種激烈愛情,更沒有過。談戀愛時,談得最多的就是成家過日子。為成家過日子而結合,注定要為日子而磕磕碰碰。東學潮隻能歎自己的命運不濟,沒有遇到一個像人家那樣愛得神魂顛倒、感情濃得不分彼此的好老婆。
他感覺自己就是命苦,特別是妻命。要談戀愛結婚時,剛好趕上改革開放。改革開放最深入人心的,就是致富奔小康。那時的他,畢業留校,一無所有,床和桌子,都是學校配的。這些劣勢,最初他並沒有充分的認識。係裏有一個同時留校的女同事,感覺對他也不錯,有次單獨在一起時,他大膽地提出談戀愛,女同事一下變得很嚴肅,問他什麽意思,然後反問他:你認為我會過你這樣的日子嗎?這個問題讓他在痛苦中思索了很久,後來他也想通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貧窮當然是最大的敵人,改革開放,就是要消滅貧窮。想通後他有了自卑心理,擇偶的標準降到了差不多能過日子就行,選擇的目光,也走出了校門。三十歲那年,經人介紹,他和萬蘭認識並結婚。婚後他感覺不錯,以為過一個衣食無憂的小日子沒問題。但問題還是很快就來了,銀行的經濟效益很快就超過了學校,好像萬蘭最早一次抱怨時,說得很真實很認真,說同事問她你的大學老師老公每月能掙多少錢,她控製住臉紅把工資翻一番,人家還說不多。以後的抱怨便不再這麽客氣,然後一步步從抱怨變成了鄙視,特別是被老板們請去吃喝玩樂後,鄙視又變成了輕蔑仇恨,說他還不如到大街上擺個地攤賣雞蛋。其實搞導彈不如賣雞蛋的那些年月,學校的不少老師就下了海,但大多數人沒發財,有幾個還又回到了學校,寫檢查作保證,學校才勉強收留。現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在學校,靠工資致富,傻瓜也不會這麽單純。而且現在的大學,已經不是象牙塔,工廠的職工學校都已經變成了大學,讓部分人先富了起來,當然不包括這麽多教師。因此有權有勢有高職稱的,已經不再靠工資吃飯,他們出差出國能掙到錢,搞科學研究能掙到錢,當董事兼顧問能掙到錢,搞設計搞論證搞評估也能掙到錢,去講學當評委審閱稿件也能掙到錢,總之掙錢的路四通八達。隻有他這種無職無權的、沒有關係當不上領導評不上職稱的,隻能死守在學校教書,拿那點溫飽水平的工資。
但真要不靠工資吃飯,也不是那麽容易,競爭程度已經不僅僅是激烈,沒有相當的智慧和手段,已經很難吃到工資以外的飯。
屋子裏很黑,東學潮懶得看表,估計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他一動不想動,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感覺有點發燒。摸摸頭,並不燙,倒像是經曆了一場長途跋涉。都是讓萬蘭氣的,就像在他的胸口踏了一腳,讓他的心沉重得疼痛,將他那殘存的一點點自尊,一下也擠得幹幹淨淨,讓他沒有了一點底氣,感覺就是一具僵屍。
怎麽就混成了這個樣子,什麽時候混成了這個樣子?考上大學他是興奮的,讀研究生他也是興奮的,留校任教,他更是興奮得無法入睡,半夜起來到操場跑了十幾圈,然後坐在看台上,眼睛望著月亮,渾身都沉浸在知識分子大學教師的自豪激動中。隨著有力的心跳,伴著歡暢的呼吸,幸福像電波一樣向四周發射,他甚至感覺到月亮已經接收到了他歡樂的信息,從此保佑他步步高升成名成家建功立業。往事曆曆在目,可自豪和自信,不知什麽時候,不知道在什麽地點,也不知是怎麽消失,反正是**然無存。混到現在,不僅一事無成,連妻子都看不起他,而且說他是吃軟飯的。
他想哭,但沒有眼淚。
他更清楚,此時需要的,不是哭,而是要好好想一想,想想眼前的路,想想以後的事,然後想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救贖的辦法。
翻身躺平,感覺還不是死路一條,畢竟讀了這麽多年的書,也感覺有一肚子的知識,怎麽也不應該沒有一點辦法。
在學校,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基本都成了副教授,破格成為教授而且名和利雙收的,也有那麽一些。和他們比,他不僅是最老的講師,也是最沒權勢的下層教師。想想他們,他們的成功經驗,應該值得借鑒,應該值得效仿。
他們許多人升副教授升教授,其實也沒什麽卓越的成果,辦法是跟對領導,踏上台階,或者找個名家,掛上科研,跟著幹點事沾點光。有了權有了勢有了名,就能獲獎就能出書就能升職。而自己,一直太過自信,不求人不低頭,自信可以隻憑個人奮鬥,就可以獲得一切。真的是太傻,細想,現在的一切認可權評價權,都壟斷在個別人的手裏。那些權威重臣,你不巴結人家,你不向人家靠擾,人家知道你是誰,人家怎麽能認為你能行?人家認為行的親信都扶持安排不完,你清高自負,不去找門路拜老師靠後台,哪裏會有餡餅恰好落在你的嘴裏。
確實該改變一下觀念了,也必須得改變一下自己了,不改變,不換腦筋,不脫胎換骨,就是死路一條。
那次聽一個學者講職業規劃,他認為一個人的成功,首要的是選好邊站好隊跟準人。按他的說法,要成功,必須要滿足這樣幾個條件:一是你自己要行,自己不行,一切無從談起;二是領導要說你行,領導說你不行,行也不行;三是“說你行的領導”要行,領導本身說了不算數,或者領導本身再不能進步,你也不行;四是你自己的運氣命運要行,運氣命運不行,好事給你,也總有什麽原因讓你做不成功。對照這四條,他覺得自己已經很行。這些年不懈學習,學問水平已經沒有問題,其他三條,其實可以歸結為一條,就是跟準領導,有一個能行的靠山。現在看來,這一條確實重要。可這最重要的一條,自己卻完全忽略了,或者說沒有去追求,所以才落在了人家的後麵。
其實自己也是有條件拜師找靠山的,中增長校長研究的,就是生態環境這個方向。一把手就是自己的同行前輩,這應該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如果是別的專業,還真找不到這麽大的靠山。但他對中校長了解得太少,也從沒苦心關注經營,總覺得人家高高在上,和自己隔得很遠,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也高攀不到人家。現在想來也未必,越是地位高的人,越需要人給他幫忙,越有能力使用更多的人,一個好漢九個幫。東學潮決定查查有關中增長的資料,了解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機會。
電腦資料顯示,中增長本科是學氣象的,後來研究植物對氣候的影響,再後來擴大到生態環境。隨著職務的升高,研究領域也在不斷拓展,現在的研究項目很多,有氣象方麵的,有環境治理的,有植物動物和環境的,已經擁有三四個研究團隊,研究成果也常在報紙電視裏出現。但在一篇文章裏中增長說,他最想搞也最有實際意義的,是種草種樹改造荒漠改善氣候。東學潮的心禁不住猛烈地跳動起來,他前一段自費搞的荒漠治理試驗,就是通過種植耐旱植物來治理荒漠,從而改善生態環境和氣候。這個研究雖然半途而廢,但已經積累了一些經驗,拿著這個研究去晉見中校長,去投靠中校長,說不定能敲開中校長這扇大門,收下他這個前來拜師的徒弟。
如果真的進入中校長的研究團隊,成為中校長的弟子,或者進一步讀中校長的博士研究生,成為他的嫡親徒子,那麽,就等於一步站在了巨人的肩上,不僅登上了很高的平台,也等於一下長出了翅膀。登高望遠,插翅飛翔,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東學潮眼裏放出了光芒,但心卻跳得很是慌亂。想想,還是離中校長太遠了,這麽多年,從沒有過實際的接觸。碰麵時他叫聲校長好,人家也隻是點點頭,人家當然不知道他是誰。而且他每次見到校長,心裏都有點膽怯,現在突然去找人家,見了人家又怎麽開口。
但縱使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闖了,而且這麽多年,也不是沒闖過刀山火海。從中學到大學到留校,一次次都是闖過來的,一次次都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和心血。隻是這一次,感覺不是那麽理直氣壯,甚至有點鬼鬼祟祟猥瑣下賤。
但反過來想,也沒什麽不好意思,也不能說沒骨氣丟麵子。尊敬師長,勤學好問,也是傳統。隻當是敬業敬長輩,然後努力把事情幹好。
拜師入門,最關鍵的,還應該是見麵禮。最好的禮物,當然是真才實學:你不能為人家幹事,你沒本事為人家幹事,人家當然不會要你。登門毛遂自薦,必須要有拿得出手的高棋妙招,就像諸葛亮,如果沒有隆中對,劉備也不會要他當軍師。
再想一遍,自費在白沙灘搞的那個沙棘種植研究,應該是一個不錯的見麵禮,而且他現在也認為,這個研究項目確實是一個不錯的研究。當時選題時,他就充分考慮了研究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而且緊密結合當地的實際條件和需要。經過大半年的努力,研究已經鋪開,隻是自費的研究得不到上麵的承認,也沒更多的錢請權威專家鑒定推薦,隻能放棄作廢。如果能得到中校長的支持,拜中校長為師,把研究納入到中校長的研究中去,把項目複活,再做一些進一步的研究,讓中校長做進一步的指導推薦,研究也有可能出一個有實際應用價值的大成果。即使研究沒有成果,能得到中校長的支持,本身就是成果,以後的一切,就都好辦得多。
當年研究的那些資料就放在櫃子裏,還發表了兩篇論文,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拿著去請教中校長,讓中校長指導,讓中校長評價。中校長認為行,一切就好辦得多;如果中校長認為不行,也要努力闡明研究下去的重大意義,懇求中校長支持研究下去。如果中校長支持,這個項目就能成為中校長的一個子項目,他也可以順理成章成為中校長科研團隊的人。
東學潮急忙起身,將房間裏的大燈開到最亮,打開抽屜,拿出那兩大袋資料。
兩大袋資料已經有點泛黃,但每一張紙的內容他都依然熟悉。將每一份文字材料和圖表翻一遍,萬千情感湧上心頭。這些紙,確實凝結了他的心血,也寄托了他的希望,也讓他吃了不少的苦頭,最終又讓他徹底失望,失望得心都枯萎成了幹肉。
他感覺隻獻上這些原始材料還不夠,還應該到圖書館査點資料,在理論方麵也提出一些見解。沒有一定的理論,也反映不出水平。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麵讓中校長覺得有一定的研究價值,才有真正的價值。
掂掂兩袋資料,確實是很沉重。他又突然擔心中校長沒時間細看,覺得還應該寫一個簡要的匯報提綱,簡明扼要寫清研究的原理和意義,然後說清能夠產生的科研成果和社會價值,讓中校長用最短的時間,對研究有一個盡量全麵的了解。如果他需要細看,再去看詳細的資料。
埋頭刻苦幾天,終於感覺有把握去見中校長了。中校長的家在哪裏他不知道,也感到那麽神秘而遙遠,隻能到中校長的辦公室和中校長談。東學潮反複思考,覺得中校長很忙,一上班,中校長肯定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最好是九點去,那時也許正好有時間來接待他。
見中校長要由校長辦公室來安排。東學潮向主任說明理由和事項,主任起身出去又很快回來,說現在就可以去見。
東學潮走到中校長辦公桌前,突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隻好遞上材料,氣短氣急地開始介紹自己。中校長打斷他的話,說:“你有什麽事嗎?”
要說的開場白是早就想好的,而且演練了無數遍。中校長靜靜地聽完,然後要他坐下,說:“你的研究資料我慢慢看,你能不能簡要說一下你的研究結果。”
研究結果還沒有結果。東學潮隻能說研究的意義和前景中校長起身給東學潮倒杯水,東學潮急忙上前接過水杯,放到桌上。突然看到中校長的茶杯空了,東學潮靈機一動,給中校長的茶杯續滿水,恭恭敬敬放到中校長麵前。
東學潮一下不再緊張,感覺剛才的話由於緊張沒說清楚,說得也很淩亂,於是進一步說:“我這些年一直研究荒漠治理。治理荒漠的主要困難是缺水植物無法存活,但我發現了一種沙棘,根紮得特別深,能深入地下四五米。而許多荒漠三四米深處是濕潤的,這就說明許多荒漠是能被綠化的。更可喜的是這種沙棘的根係能在地下縱橫交錯生長,直徑能達到三四公分,而且這些根**後,能發芽長出沙棘苗。我已經在一個叫白沙灘的±也方做了試驗種植,方法是挖三四米的深坑,挖出濕土時,把沙棘幼苗栽種下去,用沙埋到隻露一點頭。生長幾厘米,再埋一層沙,一層層埋下去,甚至完全埋沒,沙棘苗也能夠從沙裏鑽出來生長,說明這種沙棘不怕風沙填埋。因此,我覺得這個發現對沙漠治理意義很大,應該有很好的研究和發展前景。”
東學潮站起身,從材料袋裏找出那些照片,一張一張指著給中校長看,說:“這是我挖掘的當地的一個沙棘堆橫斷麵,有四米深。您看,四米深處根係仍然生長旺盛。”
中增長很有興趣地看了一遍,問是偶然現象還是普遍存在。東學潮說:“應該不是偶然現象。為證明沙棘根在地下四五米仍然能存活,我挖了三百個四五米深的坑,種了三百株沙棘。將沙棘苗栽下去,我就讓風沙自然填埋。一次大風填埋了十幾公分,完全把沙棘苗埋掉了,但過了幾天,沙棘又頑強地長出來了。這個試驗我做了一個生長季節,效果很好。靠風沙自然填埋,大半年填埋了一米多,沙棘生長了一米多,根本不用澆水。然後挖開看根係,根係生長良好。這個實驗說明,這種沙棘是一個特別適合在幹旱沙漠生長的品種,有了它,許多沙漠就可以治理。”
中增長又看了一遍照片,問東學潮需要什麽幫助或者支持。東學潮說:“我這個項目是自費設立的,除了上麵不能批準立項,經濟上和技術方麵也出現了問題。主要的是我的水平有限,我想請中校長指導帶領幫助一下,更希望能把這個項目加入到您的研究中,讓這個項目成為您的一個子項目,在您的指導下把研究搞下去,搞出一些成果來。”
中增長很明白一樣地笑了,然後將整個身子靠在椅背上,說:“年輕人肯鑽研肯進步肯拜師學習,這是好事。不管怎麽樣,我作為校長,扶持你們搞研究理所當然。這些材料,我抽空再細看看。如果你覺得可以,我再看看你的試驗現場,然後咱們再商量怎麽搞。”
感覺是同意了,又感覺沒完全決定。看材料他不怕,材料已經很成熟了;看現場他有點擔心,白沙灘那個試驗已經一年多,一年多他再沒管過看過,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東學潮心虛地說:“我那個試驗點離這裏很遠,有時路會被洪水衝斷。如果您要去看試驗,我得先去看一下路,如果路能通車,我就帶您去看,
中增長說:“那就按你說的,哪天你認為可以去,就和我聯係,咱們一起去看看。”
出了行政辦公大樓,太陽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渾身也暖暖的。東學潮感覺今天的太陽要比平日的明亮一些,空氣也好像格外清新一些,吸入胸膛,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這是個好兆頭,有了今天這個好的開端,今後,陽光肯定要比現在更加燦爛,前途也肯定一片光明。東學潮決定明天就去白沙灘,看看那些試驗究竟怎麽樣了,然後把需要彌補的彌補一下,把現場爭取做得完美一些,再請中校長去看,想法讓中校長滿意看中。
白沙灘試驗點離省城四百多公裏,坐汽車到縣城,然後再換汽車到一個小鎮,再走十幾公裏的戈壁沙灘,才算到了。試驗點有一個村莊,據說原來有幾百戶人,沙進人退,村莊現在隻有四戶人家,基本都是老弱病殘,過著半農半牧的日子。在那裏搞試驗時,他住在了一個老漢家。老漢死了老伴,兒女也遷到了外地,隻他一個人死守著三間破房子一小群羊,整天說死了要埋進祖墳,要和老伴合葬。東學潮雖然單獨住了一間屋,卻隻能與老漢共用一個夥房和鍋碗。老漢人很隨和,也很大氣豪爽,有肉有酒,不管他付不付錢,總要讓他一起來吃喝。這次去,就依然讓老漢做飯,他騰出更多的時間來收拾試驗場。隻是那裏的蔬菜太少了,東學潮決定這次去給老漢帶點菜,也帶點茶葉和治咳嗽的藥。如果現場破壞嚴重,還要請老漢幫忙幹點事情,盡快把試驗場做好一些。
東學潮本來想買點山藥蘿卜白菜,但小鎮下車還得步行十幾公裏,這些東西太沉重。所以他隻買了幾斤山藥蛋,一棵白菜,然後買了十幾斤粉條黃花等幹菜,裝了滿滿一袋子,才滿意地上路。
到了試驗點,天已經黑盡。東學潮扔下行李就急忙去看試驗,讓他興奮的是試驗並沒被破壞。經過一年的風沙,那些坑基本被沙埋平,而坑裏種下的沙棘,絕大多數仍然在頑強地生長,有的已經高出地麵十幾公分。略顯遺憾的是,他花大力氣在一簇古老的沙棘下挖出的那個橫斷麵,也差不多被沙掩埋,基本看不到那些縱橫交錯的沙棘根係。東學潮決定重新挖掘,隻有讓中校長看到那麽深那麽多縱橫交錯的沙棘根,才能讓他相信沙棘旺盛的生命力,才可能讓他覺得這一研究會有價值,從而可能研究出一個驚人的成果。
但真正開始挖掘,東學潮才感覺有點麻煩。掩埋的流沙看起來不多,但原來挖掘出來的斷麵已風化垮塌,實際差不多是重新挖一個斷麵。而且原來挖的斷麵也太短太小,太短了就有可能是一個特例,不能說明普遍的問題;太短了根的走向也不清楚,最長的根究竟有多長也不清楚。東學潮決定橫下心來,將斷麵的長度挖到十米,深度也挖到根係結束處為止。
從老漢處借來的鐵鍬把子有點粗糙,半天不到,他就磨破了雙手,幾個水泡疼得鑽心。仔細打量估算,照這個速度,要挖好斷麵,至少也得十多天。但不挖絕對不行,現在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如果中校長看了不滿意,一切的一切,就等於歸零,他又得回到原點。別說光明前程,副教授仍然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況且這點苦,和父輩們比,那就是一次鍛煉身體。再摸摸滿手的水皰,他禁不住想起了和父親的一件往事。那年他大概十一二歲,突然要學大寨建設梯田,因爺爺是地主成分,全家就多分了一片山頭,而且是最陡的一段。全家隻能披星戴月地幹。那天晚上他坐在父親身邊喘息,父親摸著他滿手的水皰,眼含淚水。望著當頭的明月,父親突然說月亮毎天從東奔走到西,一天不停,肯定是追趕著什麽好東西,盼望著什麽好事情。既然月亮不死心在天天追趕,人也就不能心灰意冷沒有盼頭。老天天天在變,世道也不能不變。他當時很害怕,課本上廣播裏天天都說地修反要變天,要打倒再踏上一隻腳,父親果然想著變天,他急忙驚恐地離開父親。父親還真的等來了世道的變化,現在想來,父親還真有點哲學家的頭腦。今天,他好像又處在了父親的位置。但他的處境要好許多,他隻要自己努力,不需要等待什麽,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東學潮更加堅定了決心。他低頭狠心將血皰咬破,將血水很響亮地唾到地上,扯掉那些包紮的布條,狠狠地站起來,更加有力地掄起了鐵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