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同行打來電話,問法國的會議去不去。東學潮止不住心裏煩亂。副校長的事也沒一點消息,什麽時候會有消息他再也不敢估計,之前估計的半月一月都已經在苦苦等待中過去,再過一個月能不能等到結果,他也不敢肯定,甚至再不敢去推測。去法國的學術會議雖然還有一個多月,但現在就得定下來辦手續。東學潮在心裏翻騰一遍,還是覺得不能冒險,副校長的事有可能拖到一個月以後,那時如果找你談話找不到,就等於自己把自己給槍斃了。東學潮隻好咬牙決定不去了,東學潮說:“事情太不順利,剛好學校有件大事離不開,所以不能去了。”
東學潮心裏還是遺憾。說起來也算大學者,有那麽多的科研課題,還是院長,慚愧的是隻出國參加過一次學術會議。看看別人,科研經費遠沒他多,卻一趟趟出國交流研討,有的出國就像出省,想走就走。看看他們的簡介,不羨慕也不行,出國經曆一欄不僅是N多次,而且盡是高級別的會議。談話時,張口閉口美國怎麽樣,英國怎麽樣,而他隻有當聽眾的份。這次馬上要成行了,卻不能去。能安慰他的,就是他還處在上升階段,當了副校長,出國當然更加方便。但副校長還是牆上的影子畫中的餅,看得到拿不到,拿不到又天天在腦子裏晃**,還得天天在企盼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痛苦等待。這等待煎熬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人都瘦了九斤,這才幾個月就瘦九斤,這煎熬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弄不好熬出一場病,那可就虧大了。那天去見女兒,萬蘭看著他大吃一驚,問他是不是病了,他隻能說最近確實是病了,心髒病胃潰瘍。東學潮再一次覺得不能這麽被動地等下去,這樣等待煎熬下去,就是在等死,熬不死也得熬出場病。
再催孟老板就等於傻瓜。第一次催,孟老板說他立即問問,然後很快回話說孔副部長說了,很快就決定。再催問時,得到的回答是有件事打亂了部署,過些時候才能決定。過些時候再問,又回話說孔副部長出差去了,回來才能決定。如果再問,很可能說孔副部長回來了,但又開會調研去了,還沒時間研究。怎麽想,都覺得這都是孟老板在編瞎話騙他。也許孟老板根本就不認識孔副部長,孟老板以為他當副校長沒問題,而且很快會決定下來,便隨便找了一家人家,上演了去見孔副部長那場把戲。如果副校長當上了,功勞自然歸在他的身上。孟老板當然也沒想到事情會拖這麽久,會拖到讓他找不到謊言,拖到讓他露出馬腳。
狗日的孟老板,真把人當傻瓜了,等當了副校長,看我怎麽收拾你。
應該讓西書記打探一下,隻有他應該也有條件打探出真相。這麽長時間不給學校配齊領導,作為書記,他應該過問一下,以學校的名義問一下,也是工作,也是他的職責。東學潮決定去找找西書記,談談他的想法,讓西書記當場問一下上麵。
西書記不在辦公室。校辦的人說西書記不在學校,隻能在電話裏說。打通西書記的手機,東學潮還沒說清楚,西書記就很不耐煩,打斷他的話說:“啊呀我的大教授,你也真是書呆子,組織部,那是隨便能打聽消息的地方嗎?他們的敏感程度,不亞於地下工作者。你也不想想,定奪生殺的事,他們會隨便透露給你。如果隨便透露,那不成了菜市場。告訴你,練不成地下工作者的機警沉默,就不可能待在組織部門。所以你問他,他們也隻能說還沒研究,或者幹脆說不知道,讓你自討一個沒趣。”
如果找熟悉的人,人家就未必會應付,西書記當這麽多年的書記,東學潮不相信他不認識組織部的人。這種時候了還當滑頭,一點責任都不想承擔,一點忙都不肯幫,白巴結這麽多年了,巴結條狗,也該搖搖尾巴了,一點義氣都沒有。東學潮繼續掙紮說:“我是這樣想,您不好問個人的事,匯報一下學校的事總可以喝,要求盡快解決學校的領導班子問題總可以吧。”
西書記說:“我早就問了,你以為我不問吃閑飯。問題是據說省委領導班子也要調整,上麵調整不好,誰還有心思管下麵,這我已經和你說了。而且我們要求學校改革的事,也沒有一點消息,這你也都清楚。”
東學潮一肚子的氣一下全泄了,渾身疲軟得沒有了筋骨,感覺隨時都會倒下。副校長的事拖著沒消息,改革的事也沒有一點動靜,如果上麵能同意學校改革,領導班子肯定是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所有的事都沒有動靜,說不定事情還真的還要拖上幾個月。
憤怒讓東學潮再不想說什麽,掛斷了通話,才想起不知說沒說再見,西書記會不會生氣。但想想又沒法彌補。
豁出去了,是死是活,給個痛快。煩惱和怒火,像決堤的洪水,四麵八方往胸膛裏湧。東學潮真想把自己掐死,把整個世界都毀滅掉。
怎麽就混到了這個地步!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抱了頭痛苦一陣,感覺還是得想辦法,隻知道抱頭痛苦,相當於閉眼等待宰殺,再傻的傻瓜,還有一絲力氣掙紮,就要掙紮一下。再說了,好事多磨,不忍受痛苦,別說做人上人,連眼前的坎都邁不過去。
白玉婷和胡悅悅的肚子,一天天競爭般瘋長,而且瘋長的不僅是孩子,母性的情感,也都一起瘋長,長得讓他害怕,長得讓他眼花繚亂。以前他半月不回家,白玉婷也懶得問他去了哪裏,懶得管他是生是死,現在,一晚上不回去,她都要追查,都要嘮叨孤單寂寞害怕,都要嘮叨肚子裏裝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一個人獨處就害怕,孩子聽不到父親的聲音,說不定也害怕。好像把孩子裝進她肚裏的同時,也把他裝了進去,而且生根開花,和她融為了一體,成了她的一部分。
早幹什麽去了,如果早有這樣的感情,他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現在這樣的感情讓他害怕,每一句溫馨肉麻的話,都會讓他心驚肉跳,就像一根根絞索,緊緊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而且要把他拴死絞死。這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一根臍帶不僅聯結了母子,把他也聯結在了她的肚子裏,將三個人聯結成了一體,捆綁在了一起。而胡悅悅這裏,情況又完全和白玉婷一樣,也用臍帶把他綁在了她的身上,離開這擠帶,同樣沒法活命。幾個晚上他本要留在胡悅悅這裏,可不到睡覺時間,白玉婷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催他回去,撒一個謊就被攻破一個謊,都找不到合適的謊言來應對,編造謊言比攻克世界難題還要困難。而留在胡悅悅這裏,也一點不會輕鬆,胡悅悅的眼淚,簡直要把他的心肝泡碎,煩惱慌亂,也讓他痛苦無奈。痛苦的同時,也讓他隱隱約約明白,感情的痛苦還不是最痛苦的痛苦,一旦感情爆發事情敗露,他將被炸得原形畢露身敗名裂。那時,地位榮耀財富,都將瞬間不複存在,功名學術,也不會再有,擺脫不掉的女人,再一個也拉扯不回來,他甚至也將和弟弟一樣,成為沒有女人的男人,成為沒有尊嚴的第三者,成為沒人理踩的多餘的人。
他想喝酒。辦公室有兩瓶別人送的茅台。打開酒瓶喝一口,嗆得他一連咳嗽眼淚直流。閉眼喘息一陣,火辣辣熱熱騰騰的感覺讓他清醒了許多。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切還有努力挽回的餘地。副校長的事情已經就在眼前,這個問題解決了,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前麵的路,也豁然開朗了。在此關鍵時刻,當然隻能前進不能後退,不僅不能後退,還應該加倍前進加倍努力。自己能有今天,也都是不懈努力的結果,有許多困難,也是努力挺過來的。東學潮平靜地將酒瓶蓋好,將酒放入櫃子裏。
東學潮突然想從於富強那裏探聽一下消息。於富強說他手眼通天,說不定真知道一些消息,即使是競爭對手,也說不定能從陰謀中判斷出陽謀,從反話中判斷出正話,從失言中分析出信息。
他想搞個惡作劇,從瞬間失態探探於富強的底細。
來到於富強辦公室門前,他輕輕敲敲門快速進去,又很神秘地將門關死,大聲說:“恭喜你,於校長。”
於富強啊一聲,一下從座椅上跳起,將桌子上的茶杯碰到地上滾得一陣亂響。於富強顧不得這一切,一步跨到東學潮麵前,眼睛都瞪大了一倍,問:“你聽誰說的?定了嗎?是文件還是傳說?”
東學潮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也猜想過於富強會怎麽激動失態,但沒想到會激動驚喜成這個樣子。這讓他一下覺得玩笑開得有點大,如果鬧成《儒林外史》裏中舉的範進,猛然癲狂了,他縱使有胡屠戶的威風,打三個嘴巴,恐怕也無濟於事打不清醒。東學潮隻好壓回準備好的哈哈大笑。他倒有點害怕,如果得知是玩笑,得知被耍笑了,於富強會不會惱羞成怒翻臉給他一個嘴巴。東學潮隻好說:“你,你先坐回去,聽我慢慢說。”
於富強顧不得滿桌滿地的茶水,恭恭敬敬坐回到座椅上,表情急迫地等待他的宣判。東學潮一下倒不知該怎麽說,想不到玩笑開成了不能玩笑。東學潮一時像演講時的突然緊張,緊張得神慌心亂,半天不知該說什麽,怎麽說。於富強感覺是他當了副校長而東學潮落選了,東學潮羨慕嫉妒得有點失態,有點不知所措。於富強安慰說:“沒事,你也別灰心,你還有機會,這次當不上,還有下次。”
他竟堅信他當上了,這玩笑開的,太沒水平,也太殘酷,決定命運魂牽夢縈的事情,根本就不能隨便開玩笑。東學潮更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但必須得馬上說清。東學潮說:“真的是抱歉,我隻是聽到一點風,說組織部已經有了初步意見,決定尊重學校的意見,讓你當副校長,現在就等著上省委常委會,所以我就和你開了個玩笑,先恭喜你一下。”
於富強還是極度失望地嗨一聲,臉上的表情急劇地變化成失落,但不甘心也迅速上升到腦門,他急切地問:“你是哪裏聽來的消息,我聽聽可靠不可靠。”
看來他還是不相信這是玩笑,這也沒辦法,溺水的人,即使一根稻草,也希望能抓住。可他確實沒有什麽消息。尷尬一下,隻能撒謊說:“是從組織部裏傳出來的。”
“組織部誰說的,是怎麽說的,我來判斷一下。”
被溺水的人抓住,想讓他自已鬆開,根本不大可能。但再編瞎話,謊言就會被剝落,東學潮隻好咬著牙說:“是一個老板打聽來的,這個老板認識孔副部長。”
於富強繼續問:“哪個老板,說出來我就知道可靠不可靠。”
於富強控製著全校的設備采購,他認識的老板他自然都認識,瞎編一個當然不行。但話已經說到這種程度,隻能硬著頭皮往下編。“說起來你也認識,就是那個孟老板,他說他認識孔副部長。”
“屁,你才信他的話,那個尿就是個騙子,他也就能騙騙你這種書呆子。”
從於富強極度失望的表情看,孟老板很可能是個愛吹牛皮的騙子,但於富強也露出了底色,不但沒有他吹噓的通天本事,和西書記的關係,也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麽親密,西書記同樣沒給他賣力跑路,也沒給他打聽消息。競爭對手的實力一般,東學潮放心了許多,也輕鬆了一點。東學潮再不想說什麽,但他還想聽聽於富強還能說什麽。於富強開始擦桌子上的水。東學潮把地上的杯子撿起來,看看完好無損,放到桌子上。
要掃地上的茶梗時,於富強要東學潮放下,然後衝隔壁喊一聲小劉,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立即過來,看到地上的茶梗,麻利地開始打掃。打掃完,才問什麽事。於富強說:“就這個事,你去吧。”
於富強解釋說:“這是我們的科長,工作能力特別強,我準備提拔她當副處長。”
這個劉科長東學潮知道一點,好像是留校的學生。東學潮隻好恭維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都是你培養的結果。”
於富強重新泡一杯茶,也用一次性紙杯給東學潮泡一杯。坐回椅子上,於富強說:“我告訴你,以後再不要亂打聽消息,病再急,也不能亂投醫。現在的庸醫騙子太多,不小心上當事小,壞了大事事大。你聽來的消息,都是不準確的,像孟老板那樣的小騙子,我手上一抓一大把,以後再不要相信這些小道消息。”
但準確的消息是什麽,於富強不往下說,當然他也不知道什麽消息。但東學潮還是想聽他說說這方麵的話,他目前最感興趣,最想聽也最愛聽,聽到副校長三個字,心裏就跳半天。他希望他說說這方麵的事,哪怕是胡亂瞎編,說說心裏也舒服,哪怕是探討一下也好。東學潮隻好拋磚引玉,說:“反正現在的消息很多,說什麽的都有。我也問過西書記,他說省委領導班子可能調整,事情就拖了下來,可能還要拖下去。”
於富強很不屑地哼一聲,說:“這又是不靠譜的消息。省委領導班子調整不調整,那都是中央的事,讓你知道了還了得。你也不想想,如果真的要調整,一般來說總要突擊提拔一批幹部,把自己要提拔的人提拔起來,那咱們早提拔早決定了,哪能拖到現在。再說了,即使調整,省委組織部也不可能不工作坐等。其實,真正的原因,你們誰也不清楚。”
於富強又賣關子不往下說。也許於富強真的知道真實情況。不行,露出產道的孩子決不能讓再縮回去。東學潮隻好虔誠地問:“你是通天人物,什麽消息,你就行行好,給你的難兄難弟透露一點點。”
於富強喝口茶,靠在椅背上,放鬆身子,說:“關鍵是大家都在爭,僵持住了,明白不?就是兩個蘋果三四個人要吃,而且都有吃的道理,都有各自的後台麵子,怎麽分?沒辦法,隻好先放下來,等把各方麵的關係擺平,然後再說。”
這倒有點道理,許多事情弄不下去,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原因。也許於富強還知道具體的細節,再能不能引誘出來,還得試試。東學潮身體探前,說:“我覺得不可能,咱們學校,明文報上去咱們兩人,誰還和咱們爭,能爭得過嗎?再說學校也沒報他們,他們有什麽資格爭。”
於富強欲言又止,猶豫一下還是說:“你不要告訴任何人。省政府二處的那個劉處長你知道不知道,狗日的在學校剛拿了一個博士學位,就要求到學校當副校長。還有省委政研室的一個副主任,在師大兼了幾年教授,也要來當副校長。還不止這幾個,反正是隻要有個坑,是不是蘿卜都要往裏塞。”
劉處長東學潮認識,去年劉處長在經管學院博士論文答辯時,因他是答辯委員,就有點印象。劉處長四十出頭,如果省裏領導支持,當然很有競爭力。東學潮渾身一陣陣發冷,冷得心都在打顫,全身的血,好像也在迅速凝固。他知道自己臉色很難看,說不定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灰暗得沒了人樣。感覺於富強想偷笑,他不能讓他看笑話。東學潮掙紮著站起來,說聲該走了,但他都沒聽到聲音,然後高一腳低一腳出了門。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東學潮仍然回不過神來,腦子裏翻騰的,就是絕不可能!絕不是這樣!但另一個念頭也在腦子裏打架。於富強的話雖然不能全信,但競爭的人太多,肯定是這樣的。在那麽多的競爭者中,自己又有什麽優勢,又有多大的獲勝把握,他沒有一點底,更感到凶多吉少。
又是一個揪心的壞消息,今天就不該去於富強那裏,這樣熬下去,恐怕他熬不過一個月。不管怎麽樣,應該有一個結果,要死要活,也來個痛快。這幾個月了,科研沒心思搞,走進實驗室,腦子裏也擺脫不掉這些煩惱事,而且身體也弄出了一點毛病,晚上遲遲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著,突然就醒了,醒來又很難入睡。睡不好,人也沒精神,總是覺得頭暈,現在他都不敢猛然站起或者坐下。這樣下去當然不行,得自己去尋找這個結果,有了結果,是好是壞,都認了,都心落到肚裏了。如果當不上,就重新振作起來,專心致誌搞自己的研究,一心一意幹好工作。研究有成果了,工作幹出色了,那時,請他來當副校長,他也不一定願意。
東學潮感覺輕鬆了一點,大腦也清醒了許多。他起身給自己倒一杯水,又禁不住認真分析於富強的話,感覺劉處長也未必願意來,人家在那麽好的位置,學曆又那麽高,年齡又有優勢,期望值也不應該是一個副校長。如果來到學校,學生都是博士,學曆就算不得什麽,而且他那點學術水平,副校長也就到頭了。而且他本科就是這裏畢業,許多人都是他的老師,工作也不好開展。如果待在省政府,正是提拔的年齡,十年升一級,到退休也該當個廳長市長,如果努力一點,當副省長也有可能。這些利弊,劉處長不會不考慮。當然,把一個從沒搞過教育的人弄來當副校長,省領導也未必會這樣做。
至於那個省委政研室副主任,人家本來就是副廳級,平調到學校這樣的事業單位,還要競爭,簡直是扯淡。
這樣看來,於富強也是在胡編故事,最多也是他想象是這樣的。這說明他的內心,也和他一樣焦急忐忑,也和他一樣六神無主,也和他一樣整天胡亂猜測。
那麽自己的優勢又是什麽?首先當然是著名專家,他那麽多的獲獎證書,那麽多的科研成果,那麽多的榮譽稱號和頭銜,而且還寫了學校改革的規劃,雖然沒有實施的動靜,但他的名字,領導們總應該熟悉,也應該覺得他是一個幹事情的人。這麽多有利條件,怎麽說也是一塊結實的敲門磚,如果公平競爭,怎麽也得首先考慮他,因為學校真正需要的,是他這樣的專家,而上麵提倡的,也是專家治校,專家治學。
那麽他的劣勢又是什麽?當然是沒有背景,學校推薦時,也把他放在了第二位。
長短相比,感覺還是很有希望。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揚長避短,抓住能抓住的每一個有利因素。
在官場,能量最大的還應該是官,官們同在一個舞台上,吃著同樣一碗飯,自然有許多共同的地方,也有許多共同的語言。什麽商人能人,畢竟離官還有一定距離,畢竟隔著另一層東西,說起話來,都要互相提防。但他現在能靠住的最大的官,無疑隻有中增長。再去求求他,讓他使點勁,至少讓他打探點消息,他應該能夠做到。
隻是國家重點實驗室的事讓中增長耿耿於懷,上次他去找,中增長就責罵不斷,什麽卸磨殺驢,什麽忘恩負義,什麽人走茶涼,好多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感覺句句都在說他。他知道中增長心裏確實難受失落,做了那麽多的事,下了那麽大的功夫把重點實驗室申請下來,果實卻成了別人的美餐,成了別人的政績,成了別人上升的台階,這事遇到誰,心裏都不好受。那天他竟然勸說了中增長,說世界上的好事誰都占不全,前人栽樹,就是讓後人乘涼,目前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後人。中增長終於向他發火了,說你生出來的孩子,爹換成了別人,你能咽得下這口氣?
好在他畢竟是中增長最忠實的弟子,責備歸責備,也是恨鐵不成鋼。過後中增長還是留他吃了飯,還說學校的事他還要繼續管,未完成的科研,還要繼續主持完成,他離開時,還說有什麽事,就來找他。今天再去找找,倒一倒肚子裏的苦水,他應該能幫一點忙。
這次去再不能空手,雖然中增長不缺東西,但帶點禮物,含意就有所不同,至少能表達出對人的尊重,對事情的重視。
帶什麽,讓東學潮有點犯難。金錢當然不行,他和中增長的關係,不是金錢關係,中增長也從不收錢。貴重的禮物他買不起,買了也大多沒有實用價值。隻能帶那盒蟲草,再加兩瓶酒。中增長雖然也知道蟲草的營養成分和蘑薛差不多,但物以稀為貴,畢竟是稀少的東西,代表的心意也就珍貴一些。
給中增長打電話,表明晚上想去看看恩師領導。中增長的回答很幹脆:“來吧,正好我也有事想和你談談。”
東學潮不好問有什麽事,掛了電話,有什麽事卻一直在腦子裏盤旋。如果是麻煩的事,如果是讓他幹得罪西書記的事,那就糟糕了。
晚上八點,東學潮準時來到中增長家。中增長和往常一樣,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不出有什麽重要的事和他談。東學潮先給中增長的茶杯倒滿水,然後也給自己倒一杯茶,然後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中增長說:“學校的很多事情讓我很難放下,特別是模擬生態項目,花了那麽多的錢,搞出的成果和影響,卻遠沒有預期的好。現在雖然遇到了困難,後續的錢也申請不下來,但我覺得研究不能中斷。中斷了,前麵那麽多的工作就白做了。我們的許多科研,就是審批下來多少錢幹多少事,往往是剛進入關鍵時刻,錢用完了,項目也結束了,半途而廢,行政審批就這點不好,審批的是項目而不是研究工作。我說這些,一是我仍然會積極向有關部門申請研究經費,另一方麵也希望你們多想點辦法,創造條件把研究繼續下去。”
上次申請模擬生態研究後續項目沒被批準,有不少同行就直言不諱說這個項目實際就是一個空想,是一個脫離實際的項目。他也感覺不會搞出什麽名堂,即使搞出點東西,產出和投入相比,也得不償失,不同申請別的研究項目,花錢少,見效快,也能出成果。現在中增長繼續搞下去的態度這麽堅決,他當然隻能順著他的意思。科研項目申請一年一次,東學潮說:“明年的申請大概在三四月份,到時咱們再申請一下。”
中增長說:“這個項目要繼續,不僅研究要按原來的方案繼續,人員也要按原來的人員繼續,這樣不僅研究有連續性,研究人員的研究經驗積累也有連續性,不至於讓已有的研究積累廢棄沒用。至於我,仍然放不下我的學術研究,也感覺有許多事情要做。政協的行政工作並不是很忙,我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搞學術研究。即使我退休了,也不會放棄研究,而是退休後,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個研究中,爭取搞出一個載入科學史冊的東西。這樣死了,也不枉活一生。”
感覺中增長腦子有了問題,不是老年癡呆,也有點大腦萎縮。你已經離開了學校,再摻和學校的工作,已經很不方便了,退休後還要摻和,誰還認你這個若兒。再說了,即使學校讓你摻和,你以什麽身份摻和,你又能幹些什麽?讓你搞實際研究,你沒那個水平,讓你領導研究,你又沒那個權力。真的是老糊塗了。東學潮不知該說什麽,隻能不住地點頭表示讚同。
中增長說:“我想好了,今天叫你來,就是要你立即回去把模擬生態項目的成果整理一下,然後寫一個繼續研究的申請報告。研究人員最好是原班人馬,可以加一些新鮮力量,這個報告要同時送西書記一份。另外,要出版的那兩本書也得抓緊出版。科技獎的申報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今年一定要好好搞一下,報獎材料由你來準備,評獎這方麵我來跑,爭取弄一個獎回來,哪怕是三等獎,再申請後繼研究就好辦了。如果他們再不批,我就拿著獎去找他們,問他們一個為什麽。”
這也不是不可以,隻要能搞到經費,研究什麽都沒問題。現在有了國家重點實驗室,如果沒有重點研究,實驗室擺在那裏沒用也不好看。模擬生態項目如果能拿到後繼資金,利用重點實驗室先進的儀器設備,一定能研究出一些成果。東學潮一連表示讚成,答應回去就辦,弄好後拿來讓恩師審閱。
見中增長停下來再不說什麽,東學潮開始說副校長的事情。東學潮把西書記的說法、把於富強的說法都說一遍,中增長說:“別聽他們瞎猜,他們說的都沒道理。任命領導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中間會有許多問題要考慮,所以也就會有許多波折,也需要一定的時間。另一方麵,副校長對你來說是一件特別大的事,你很急,但對人家來說,就是一件工作,誰也不會著急。具體怎麽回事,我現在就給你問一下。”
中增長說他和省委秘書長很熟悉,曾經在講師團一起吃住過一個多月。中增長打通秘書長的手機,先問候幾句,然後問學校領導班子配備的情況。秘書長說這件事他不清楚,也沒見組織部提交上常委會的材料。
結束通話後,中增長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就是組織部還沒決定下來,如果定下來,就會提交省委常委會討論決定。上常委會的東西,都要經過秘書長的手,他不知道,就千真萬確說明組織部還沒決定,至少是沒報到省委。”
也算一個壞消息,他以為事情至少已經走出組織部的門植了,結果還在原地踏步,真的是要把人熬死逼死。東學潮的心再次像被放到洗衣盆裏揉搓,而且被洗衣粉泡得發疼發冷。這樣下去怎麽辦,有沒有一個積極的辦法推動一下。他隻能問中增長。中增長說:“事情也沒什麽難辦,如果你真的著急,你完全可以親自到組織部問一下,順便匯報一下工作。你可能覺得這樣是不是合適,其實完全合情合理,也再正常不過,因為這涉及到你自己的事情,你總有權問問怎麽樣了。再說了,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也是在交往中建立的,你不主動去交往匯報,人家怎麽能知道你了解你。所以說你去問問,既心裏有了底,也說不定能碰到幫忙的貴人。”
說的也有道理,與其猜謎折磨自己,不如直接去問個明白。東學潮說:“那我就明天去問一下。”
從中增長家出來,東學潮頭漲疼得更加厲害,他知道是太累了。臨近學生畢業,學院的事情特別多,重點實驗室的事情也不能放下,設備購置計劃,實驗室管理使用計劃,都得他來寫,他來把關,而手裏的科研,也不能停下。處理這麽多的事情,腦子就沒有閑下來過,而且最近睡眠越來越不好,幾個小時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突然就醒了。都是累的,腦子累,心也累,身體更累。東學潮看眼表,已經不早了。他決定回去就睡,明天一早就去組織部問問。
妻子白玉婷好像在等他,聽到鑰匙開門,就站到了門口。幫他將包掛好,白玉婷說:“今天去醫院檢查去了,醫生說胎位不正,孩子的頭向上,得矯正過來,讓我每天屁股向上倒立五到六次,每次要立半個小時。我剛才立了,十幾分鍾就堅持不住了,書上說要丈夫協助,讓丈夫從後麵扶住,堅持完成半個小時。”
東學潮心煩得突然想吐。他想說頭疼要休息,白玉婷已將他拉到臥室,然後上床,隊在**將屁股豎得很高,好像隻靠胳膊和**來支撐。東學潮隻好上床,忍著頭痛跪在她的屁股後麵,將她的屁股抱得更高一些。
半個小時下來,東學潮感覺就要暈倒,他急忙就勢睡下,但頭卻疼得更加厲害。起身找一片止疼藥喝下,然後脫衣上床睡下。
頭腦卻異常清醒,沒有絲毫的睡意。靜躺一個多小時,仍然沒有一點睡意。煩惱和憤怒,不由得湧上心頭,他真想自己將自己的腦袋砸爛。但他清楚,這樣的情緒更不可能睡著,他痛苦地想,都說疼痛是最大的痛苦,其實扯淡,睡不著才是最大的痛苦。
他開始調節呼吸,然後默默地數數。數到六百,仍然沒有一點睡意,惱怒再一次湧上心頭,他一下坐起,賭氣想幹脆不睡,看你能清醒到什麽時候,一輩子不睡覺,那也是大本事。
屋子裏並不太黑,一切都朦朦朧朧。妻子已經睡得很香,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他突然覺得自己是自作自受,是自己找苦吃。不當這個副校長又如何,不當,也照樣有吃有喝。他決定明天就到組織部問問,理直氣壯地問問,讓當就當,不讓當就拉倒,再不受這個窩囊煎熬。東學潮再次睡倒,平靜地開始數數,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來,感覺天已經亮了,搖搖頭,頭腦也清醒不錯。中增長交代三天內將報獎材料準備好讓他過目,而且包括找專家寫推薦材料。找哪些專家推薦,很有講究,如果找的專家正好是評委,事情就好辦的多。但評委將來會是誰,這些事前並不公布。但不公布,也有大概的方向,評委是終身固定的,名單就在評委庫中,中增長要他好好查一下,然後從地域分布職務狀況等方麵分析出最有可能出任這次評委的,然後登門請教,然後請求寫推薦材料。東學潮幹脆起床,打開計算機從網上調出本學科專家名單,打印出來,然後開始研究。
吃過早飯,東學潮穿上西服,打好領帶,八點半,準時出了門。
來到組織部門前,東學潮還是止不住有點緊張,頭也劇烈地疼痛起來。他隻好放慢腳步,很虔誠地慢慢上樓。
他已經想好了,先找孔副部長。如果孟老板沒騙他,那麽孔副部長應該知道他的事,問一問就會有個結果。如果孔副部長不知道他,那就說明真的被孟老板騙了。
組織部的門牌隻有號碼沒有職務,見有門開著,他輕輕敲敲門問孔副部長在哪個房間,回答說孔副部長在開會,什麽時間散會說不準。東學潮退出來,又覺得不如進去談談,看樣子這位也像領導,說不定就是管事的領導,進去說說話,說不定會有什麽收獲。
東學潮輕輕進來,介紹完自己,解釋說:“我來找孔副部長匯報一下工作。”
從對方的表情看,好像知道他是誰,說明報上來的副校長候選名單他見過,至少是知道這件事。東學潮大致說明自己的來意,很誠實地說想問問事情的進展。
對方笑了,笑得很開心,然後說:“這些事你自己不該來問,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說什麽。”
東學潮很失望地離開時,對方又很友好地說:“會議結束孔副部長會回到辦公室,你到快下班時再來看看。”
在組織部等當然不合適,走廊裏安靜得沒一個人,再進哪個辦公室也不合適。走出組織部大門,東學潮突然有點茫然不知該去哪裏,腦袋也痛得更加厲害。舉目張望,發現旁邊就是市醫院。東學潮看眼表,去檢查一下還來得及,如果有毛病,就開點藥治療一下,順便將失眠也問一下,問問什麽原因,有沒有調理的好辦法。
掛號室問掛什麽科。東學潮一下說不出什麽科,隻好說頭疼。拿到掛號單,卻是心腦科。他不知道為什麽是心和腦,這兩個器官好像差異很大,距離也不近。東學潮苦笑一下,覺得這世界上新鮮事情還真的是很多。
心腦科的病人還不少,隻能排隊等候。東學潮止不住有點焦急,不滿也像疼痛一樣從腦袋裏往外冒:這樣看病,如同走馬觀花,一個大夫一天要看上百個病人,別說問清病情,看每個人一眼,也看得眼花繚亂了。東學潮想提出抗議,他覺得看病也應該和他們的科學研究一樣,至少得弄清研究對象的基本情況,通過思考實驗研究,才能得出一個結論;而這些大夫,隻看清是男女老少,就輕易結論,真的有點草菅人命。科學研究有了錯誤可以重來,大夫錯了就是人命。想到哪裏看過一篇文章,說發達國家對醫生有嚴格的限製,每天隻能診治幾個病人,多了要受到處罰,而不是像我們要獎勵。東學潮走到門口,看著頭發稀疏比他還辛苦的大夫,他還是克製住了自己,隻能發出一聲感歎,感覺中國的人太多了,中國的事情也太複雜了,和學校的事情比,也差不多一樣,國家太需要發展了,也太需要改革了。
終於輪到東學潮就診了,他盡量放慢動作,也想把時間拖慢一點,讓大夫的大腦休息片刻清醒一下。好在大夫也並沒催他,他隻好敘述病情,他要敘述得詳細一點,讓大夫有足夠的時間思考觀察。他從工作緊張開始說起。大夫立即問哪裏有毛病,口氣是那麽嚴厲威嚴。東學潮不告訴他哪裏有毛病,告訴你了,你就不會詳細檢査。東學潮惱怒地指指頭。大夫拿起血壓計開始量血壓。一聲不響量完,說:“你的血壓很高,低壓一百五,高壓一百九。是不是一直就這麽高,現在吃什麽藥?”
大夫的話讓東學潮吃驚,他從不知道自己血壓高,一直以為身體很好,百病不沾。當然也沒時間檢査身體。東學潮禁不住有點緊張害怕。高血壓患者他聽到的不少,但那都是別人的事,和自己無關,沒想到突然也加到了自己身上,也讓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病人,而且是終身不治的高血壓。一輩子要和疾病作鬥爭,太可怕了。東學潮感覺頭疼得更加厲害,隻好用雙手將頭抱緊。醫生建議他做一個全麵檢查,東學潮也覺得很有必要,但隻能等副校長的事有了著落再說,到那時,拿出幾天時間,好好查一下身體,也好好休息幾天。當然,到那時,心裏也輕鬆了,心情也舒暢了,說不定血壓也就下來了,一切毛病也就消失了。
看眼表,該去組織部看看了,誰知道孔副部長什麽時候散會,如果現在就散了會,說不定人家隻到辦公室轉一圈,然後又有別的事離開。找人,特別是找這樣的領導,就得有釣魚翁的耐心。東學潮將醫生開的檢驗單裝入兜裏,快步走出醫院。
再來到組織部門口,看到那幾個醒目的紅字,東學潮又止不住心跳緊張。突然感覺頭劇烈地疼痛,如同有針在連續猛紮。想站了穩定一下,突然感覺天旋地轉,樓房和馬路一起旋轉翻倒,他重重地栽到了地上。
迅速有人圍過來,大家都瞪著眼睛觀看。有人說是醉漢;有人說是跑官的官癡;也有人說是喝了毒藥以死逼宮抗爭的;也有人說是上訪專業戶要求平反昭雪。有一個孩子好像觀察得更仔細,說這人戴著眼鏡,說不定是老師。還是有好心人打了急救電話。很快,救護車鳴叫著疾駛而來。大夫快速下車,翻看一下東學潮的眼睛,再聽聽心髒,然後搖搖頭,說:“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