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時出來的時候, 看到梁昀正蹲在辰苑的門前,盯著一叢野花出神。

她看起來和上次很不一樣了,打扮得簡單素淨, 不再是連頭發絲都精致的大小姐——讓梁時想起初見她的時候, 那個水靈卻青澀的小鎮女孩。

梁時幾步走了過去,在梁昀身前停下,歎了口氣:“你這陣子去哪裏了?”

“怎麽, 好奇我的去向?”梁昀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睨著她, “我不在, 豈不是更好?”

她指了指辰苑的大門:“沒人和你搶, 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嫁進陳家去了。”

梁時沒有生氣,隻是緊盯著梁昀的臉——還好,她看起來並不是一副絕望到要死要活的樣子。

梁時把胳膊一抱,坦**地說:“你在,我照樣可以安安穩穩地嫁進陳家。”

“大言不慚。”梁昀無所謂地笑笑, 這才站起身,“隨便吧,你愛嫁就嫁好了。”

“畢竟……”她的目光飄遠, 意有所指地道:“梁家總要有人幹這份差事的, 不是這個女兒,就是那個。”

梁時有些驚訝:“你都知道了?”

梁昀沒什麽表情地一點頭, 半晌, 又猶豫地問道:“我聽崔管家說……你今天在這裏辦親友宴?”

梁時疑惑地看著她, 不動聲色。

“別誤會, 我沒有說你一定得邀請我的意思……”

梁時突然出聲打斷道:“如果我知道你在哪兒,會邀請你的。”

這下, 輪到梁昀驚訝了。

“雖然我們不曾彼此喜歡,但起碼,還不算彼此厭惡。”梁時聳了聳肩,露出一個笑,“這個世界上,我也沒幾個親人了。”

梁昀的眼神有些怔怔的,很長時間都沒有講話。

梁時也沉默著。

過了很久,梁昀才如夢初醒般,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麽的。

她一改之前漫不經心的姿態,口吻有些認真地說:“既然是親友宴,有個人,你必須要見見。”

*

李小彤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來帝都,第一次住在柏樾山莊這麽高級的溫泉度假酒店裏。

泡完一個巨舒服的溫泉,她迎著夏夜的暖風,獨自徘徊在山間小徑上。

腦子裏想起高考結束的那天,她走出考場,一眼就在黑壓壓的家長堆裏鎖定了笑眯眯的梁時。

那天天氣很熱,梁時把長發盤成一個揪,露出修長的脖頸。

碩大的太陽鏡架在她的頭頂上,身上穿一條寬鬆的長裙,整個人打扮得很休閑,卻透著一股氣定神閑的慵懶,在人群裏漂亮得紮眼。

李小彤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這位親表姐時,對方也是這副女明星一般的模樣,和整個小鎮的氣質格格不入。

梁時看到她,老遠就揮起了手:“小混蛋,這裏!”

周圍的家長們瞬間看了過來。

李小彤惱怒地低下頭,裝作不認識她的樣子,轉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沒走多遠,被梁時一把扯住書包帶。

“抱歉哈,在家喊習慣了,忘記這是公共場合。”

“你來幹什麽?”李小彤不悅地盯著她。

“來慶賀你考完試啊!”梁時拿出紙巾扇了扇汗濕的臉,調笑道:“考得怎麽樣?有學上嗎?”

“反正比你強!”

話一出口,李小彤忽然頓住,迅速找補道:“我……我不是……”

卻被梁時一把勾住了脖子。

“比我強才是天經地義。走,回去收拾行李!給你買了機票,明早飛帝都。”

“去帝都幹嗎?”

“抱歉,之前忘了跟你說。”梁時的樣子看起來毫無歉意,“你姐姐我要結婚了,接你去帝都參加婚禮。”

李小彤嚇了一跳:“你要結婚?”

她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麽,衝著梁時大喊道:“不行!”

梁時好笑地皺了皺眉jsg:“小混蛋,跟姐姐說話客氣點。還有,這個【不行】,你最好解釋一下。”

李小彤滿臉不知所措,一把攥住梁時的手腕:“你……你不等等耳東了?”

梁時:?

“你怎麽可以結婚呢?你這樣對得起我的資助人嗎?”李小彤幾乎有些氣急敗壞,“他可是為了你才照顧我這麽久的!”

梁時驚訝地看著表妹氣呼呼的小臉,沉默了片刻才道:“你還真是……”

李小彤屏息凝神,期待地等著她的答複。

梁時卻“噗嗤”一聲樂了,一把捏住她粉嫩嫩的臉頰:“你還真是我的cp粉啊!”

李小彤:“……”

什麽鬼,就知道這個表姐一點也不靠譜!

她來帝都的一路上都氣哼哼的,雖然依著梁時的安排住進了柏樾,卻一直在賭氣,連親友宴也沒去參加。

李小彤承認,她在內心深處,有些抗拒見到那位未來姐夫。

此刻,她獨自漫步在柏樾的山徑上,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忽然和迎麵走來的人四目相對。

Lucas正在沉沉想著心事,抬頭看到前方的小姑娘,幾乎來不及思考,脫口而出道:“李小彤?”

李小彤盯著來人,徹底傻了。

——請問,當紅男團成員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這種事說出去有人信?

還來不及做何反應,旁邊的岔路上又響起一道驚訝的呼聲:“你是……李小彤?”

李小彤轉頭,看到那位多年未見的假表姐梁昀,手裏拉著自己的真表姐梁時,一齊怔怔地望過來。

李小彤在幾個人驚訝的目光中,抬起手,毫不猶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挺疼的,看來不是做夢。

*

輕柔的夜風絲絲縷縷地吹著,在柏樾山莊的密林間穿行,揚起樹上的枝杈。

山間小道上,幾個人詫異地相對,還未言說半個字,已經感到被濃濃的宿命感包圍。

Lucas穿著簡單的白T,手裏提著打包的宵夜,看起來像是從餐廳一路散步回房間。

他並沒有預見到這場偶遇。

梁昀率先開了口:“是我自作主張,把梁時帶來的。”

她抿了抿唇,拉住梁時的那隻手也緊了緊,似是豁出去一般,對著Lucas道:“我和梁時的人生本來就有很多遺憾,我不想這些遺憾裏,再多一個你。”

梁時聽到這話,怔怔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對麵的人。

男孩清澈的眼眸終於抬起,目光像一捧柔淨的池水,緩緩掃過梁時的心。

*

Lucas第一次見到梁時,是在東辰廣告的拍攝現場。

他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女孩子;對方望過來的時候,卻又慌張地避開,在眾人的熱鬧中,沉默地垂下眼眸。

一年多前,民宿的主人忽然聯係他,說有人專門來打聽當年邵輝的事。那人問完話之後,還去了當地的監獄。

Lucas這才得知,當年那個被困的女孩,竟然因為邵輝的死被牽連入刑。

他幾乎立刻就趕去了島上。

當他看到卷宗上梁時的照片時,震驚得無以複加——那是一張和李麗瑩太過相似的臉。

來調查的人,據說來自中國的陳氏財團。

後來,陳嘉與把梁時介紹給大夥兒,稱呼她是自己的親姐。

黃維明也天天纏著她,口口聲聲叫她姐姐。

Lucas有點羨慕他的隊友們。

別人輕輕鬆鬆就出口的兩個字,對他來說,卻是最奢侈的禁忌,可能一輩子也無法觸碰。

她看起來生活得很不錯,並不需要認識他——這個給她帶來牢獄之災的罪魁禍首。

此時此刻,在這夜半的山間小道上,Lucas迎著梁時打量的目光,內心忽然一陣慌亂。

想極力組織語言,大腦卻空白一片。

餘光裏,隻見梁時輕蹙著眉,幾步走過來,在他身前停下。

她仔細盯著他的臉,有些不確定地問:“我見過你……對不對?”

嗓音裏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栗,“不是在攝影棚,而是更早之前。”

——她果然記得,Lucas在心裏默默地想。

沒有了任何繼續遮掩的必要,Lucas在心底輕歎一聲,壓下滿心的酸楚,從褲兜裏掏出錢夾,拿出一張照片,遞到梁時麵前。

照片上,澳洲的天空晴朗無雲,一碧萬頃,潔白的浪花輕拂著金黃的細沙。李麗瑩站在海灘上笑得溫柔,她的懷裏,攬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

梁時緊緊捏著照片,良久,抬起頭,目光與眼前的人重新交匯。

“對不起。”

Lucas嗓音輕顫,眼底漫過清瑩的水光,“這句話,我一直很想替媽媽……對你說。”

四周變得安靜。樹林的深處忽然揚起一陣急風,帶著溫柔的濕意兜頭而來,潤濕了所有人的發絲和麵頰。

梁時抬手,拂掉奪眶而出的眼淚,輕輕搖了搖頭。

“不必對我道歉。”她柔柔一笑,“當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經死在了邵輝手裏。”

Lucas想起那個海島上的夜晚,神色有些悲哀。

梁時的目光放空,沉聲呢喃道:“我在想,冥冥之中,可能是她在保佑我,在那樣的時刻,派你來救我一命。”

Lucas沒想到她會這麽想。他還以為,她很討厭提起那個人。

“一定是的。”他的語氣帶著忐忑,斟酌著道:“媽媽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梁時隻是沉默地盯著照片,並沒有回答。

Lucas的心底忽然湧起一股苦澀的自嘲。

他麵上輕輕笑了一下,解釋道:“我知道你恨她,也不會想要見到我。你放心,如今AOH因為官司的事情麵臨解散,我馬上就要回澳洲了,不會再……”

梁時卻忽然拉起他的手,把那張照片重新放回他的掌心。

Lucas震驚地呆住,未竟的話被打斷。

“這個東西還給你。保管得這麽好,它一定對你很重要。”

隻見梁時微仰著腦袋,很認真地盯著他的眉眼,半晌,自言自語道:“怎麽感覺和我不像啊?”

旁邊的梁昀和李小彤:“……”

梁時彎了彎眼睛,忽然踮起腳尖,摸了摸Lucas的頭發。

柔軟的發絲被揉亂。

梁時的語調十分輕鬆,聽上去沒有一絲介懷:“謝謝你當年救了我,也謝謝你來找我。能認識你,我很開心。”

*

李小彤跟著梁時回到辰苑的時候,瘋狂跳動的小心髒才堪堪平靜下來。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大明星的親表妹!

這個發現猶如一枚天降大餅,把她砸得暈暈乎乎,一遍遍盯著微信上Lucas的頭像,和相冊裏新存下的幾十張合影,等不及趕緊回去和追星群裏的姐妹們大聊特聊一番。

一抬頭,人已經走進了辰苑的大門。前方,陳琛一身休閑家居服,正坐在涼亭裏跟自己下棋。

而自己那位表姐,立刻歡快地飛奔過去,拉著他的胳膊開心地歡呼:“陳琛,我有弟弟!我竟然有個弟弟啊!”

然後嘰裏呱啦的把剛才的際遇講述了一遍。

身後,李小彤呆呆地盯著陳琛的臉,連手機上Lucas發來的消息都顧不得回了。

陳琛靠在石桌上,笑吟吟地聽著梁時興奮的描述,似乎並不驚訝。

目光隨意一瞥,看到站在遠處一動不動的李小彤。

李小彤眼睜睜地看著陳琛背著手,走過來和自己打招呼。他笑得溫和如風,與當年那個在門縫中遞來巧克力的人漸漸重合。

語氣聽上去十分熟稔,仿佛一個時隔多年重又相逢的故人:“又見麵了啊,小朋友。”

李小彤覺得,這座山可真是一處福地,見證著所有的分離迎來相聚,夢境走進現實。

仿佛人生中所有未竟的遺憾,都會被這黏濕柔軟的山風所消融,隨著它飄然飛遠,不知所蹤。

命運真的很神奇啊,李小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