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的馬路上沒什麽車, 陳琛依然開得很慢。
梁時全程低垂著頭,看不太清表情。雙手緊緊地攥著安全帶,一根手指無意識地撥動著。
“你的東西隻是暫時扣押, 小方會處理的, 不必擔心。”陳琛瞄了眼後視鏡,打著方向盤,“這幾天恐怕沒法營業了, 正好可以休息。”
“嗯。”
“腿上的傷口別碰水,小傷也要好好養。”
“嗯。”
“那個夜市看起來也開到頭了。”
“陳琛。”梁時終於抬起頭, 黑石般的眼睛此刻蘊滿了水光。她似是笑了一下:“當了總裁的人是不是話會變多?”
一晚上了, 終於想起他叫什麽了對吧。陳琛眨了眨眼睛:“你還知道我的職位?看來沒少看財經新聞。”
梁時呆愣了片刻, 扭過頭看著車窗外,不再講話了。
車子在一處破敗的小巷前停下,再往前就開不進去了。
陳琛率先下車,打開副駕駛的門jsg,梁時好像剛剛才從某種情緒中轉醒過來, 也忘了問他怎麽就知道自己的住址,匆匆下了車。
巷子裏依然彌漫著夏日獨有的垃圾味道,夜風一吹, 直達肺腑。
梁時忽然轉過身:“就送到這裏吧。”
陳琛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把包遞還給她,目送著梁時獨自往裏走。
走出了好幾米, 梁時才想起, 自己好像還沒有跟他說再見。
“不能回頭啊。”梁時邁著麻木的雙腿, 默默地對自己說:“就是一次偶遇, 隻是一次偶遇而已!”
她的人生已經不能再和陳琛的有任何交集了,她怎麽敢。
體力似乎已經耗盡, 梁時隻能扶著牆,支撐著自己往前走。
到了家門口,那本應緊閉的大門卻赫然大敞著。梁時抬頭,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斑駁的石灰牆上塗滿了紅色的大字:欠債還錢!
她猛一激靈,立刻衝進門去。
小院裏已是一片狼藉,像導彈轟炸過的現場,淩亂不堪。所有的衣物,用品,連鍋碗瓢盆,都被拖出來扔在地上碾得粉碎。
臥室裏的情況也同樣糟糕,櫥櫃被推倒,抽屜翻在地上,連下腳的空都沒有。床單被褥都被潑上了紅色的顏料,異常駭人。
本應在家睡覺的張朵朵不見了蹤影。
徹骨的寒意順著梁時的脊背爬上後腦,她在院子裏大叫著張朵朵的名字,周圍安安靜靜,隻有四壁空空。
……
梁時一邊往外跑,一邊撥打張雨綺的電話,手機裏嘟嘟的忙音傳來,怎麽也打不通。
她飛奔出巷子,一眼看到還站在原地的陳琛。
長時間的勞累、驚嚇、過度起伏的情緒掏空了梁時的精神,她在陳琛上前扶住自己的瞬間暈了過去。
*
自從擔任陳琛的助理以來,小方自認兢兢業業、貼心周到,是整個陳氏財團總裁辦隊伍裏公認的第一總助。且因為過於得力,長期跟在老板身側,連東辰的事務也一並扛下,整個東辰無人不曉他方助理的精明能幹。
在這個美好的周五夜晚,精明能幹的方助理先是帶著陳氏的律師風風火火趕去市郊一處城管局,捍衛一輛被查封的非法經營三輪車;再趕去當地派出所,跟進一宗黑那個社那個會擾民加兒童失蹤案;再再然後,利用更加美好的周末,帶領南城最貴的保潔團隊把一處破院子恢複原貌,還因為房東拒絕繼續出租,產生了不太愉快的口角。
小方第一次對自己的職業前途產生了不安,疑心自己是不是得罪了頂頭上司,才被發配到這裏經曆愛的教育。
就在小方和房東雞同鴨講的時候,警方那邊來了消息——張朵朵找到了。
原來,在那夥人闖進小院作亂之前,獨自在家看電視的張朵朵因為嘴饞,跑到夜市上買烤腸吃,碰到了跳廣場舞的王奶奶。
整個廣場鬥作一團的時候,張朵朵就跟著王奶奶回家吃粉了。
她睡了一覺回到家,才知道自己成“失蹤兒童”了。
聞訊趕來的張雨綺抱著張朵朵在派出所的門口嚎啕大哭,邊哭邊衝著她的屁股揮了兩巴掌,然後母女倆一起繼續大哭。
小方鬆了一口氣,兩天下來,總算有了個好消息。他立刻帶著消息來到中心區一所財團下屬的私立醫院。
梁時還在昏睡。
陳琛親自坐在病房裏。
早些時候,院長帶著一幫專家把梁時從內到外檢查了個遍,結論是長期睡眠不足加營養不良,導致病人身體虧空比較大,多睡一會兒不是壞事。又在陳琛無聲的注視下,劈裏啪啦地開了一堆營養針。
梁時醒來的時候,夕陽的餘暉穿過透白的窗簾照射到牆壁上,花瓶裏盛放的百合也染成了金色,看著十分溫柔繾綣。
這是一間非常寬敞的單人病房,裝修得高檔雅致。梁時抓了抓頭發,實在想不起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她下床穿鞋,打開門——門外邊,張雨綺提著個保溫桶和她大眼瞪小眼。
“一個姓方的告訴我你在這裏,要不是他安排,我也進不來。”
張雨綺把保溫桶打開,倒出濃白的魚湯,“這地方一看就不便宜!我本來想帶你走的,可是姓方的說人是他老板帶來的,誰都帶不走。我就問他老板是誰。”
她把魚湯遞過來,“他老板竟然叫陳琛!”
梁時已經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接過魚湯,漫不經心地問道:“所以呢?”
“這個世界上竟然真有個叫陳琛的人!”張雨綺笑了,“你上高中那會兒熬夜刷題,白天趴在課桌上睡覺,夢裏喊的就是這個名兒。”
*
同一時間,陳琛霸占了院長辦公室,正在看林秘書帶回來的資料。
林秘書一趟馬來西亞之行可謂收獲滿滿,他帶來了梁時的案件卷宗和庭審記錄,裏麵包含梁時在警察局的筆錄和法庭上的一切供述。除此之外,還有她的監獄檔案,上麵顯示,梁時由於表現良好,在服刑4年8個月後出獄,然後被送到外國人難民營繼續關押。由於無人保釋,直到次年二月才正式獲釋,後經吉隆坡搭班機返回南城。
案卷是全英文的,陳琛看著看著,覺得每個字母都像扭曲的針,從紙端紮進身體,讓他有種痛心入骨之感。
這時候,小方來電,說那位梁小姐醒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要走,問老板攔還是不攔?
*
梁時在護士站看到了自己的治療紀錄,估算了一下費用。
唉,私人醫院就是貴,這流水般的花費讓她恨不能穿越回暈倒前,就算死在路邊也好過再扛上一筆債啊!
債多真的很壓身!
張雨綺在旁邊驚歎道:“你真的要走?不等那個陳琛回來嗎?我剛上網查了下,老天爺啊,他竟然是陳氏財團的老大誒!”
“……嚴格來說,他還不是老大,他爹才是。”
“謔!你這口氣!”張雨綺急忙轉到另一邊,“多少女人的夢想啊,你難道不想抓住機會鹹魚翻身、嫁入豪門?”
“我憑什麽?”梁時想了一下,忽然笑了:“憑粿條炒得好?”
張雨綺沉默了,她有點明白梁時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又再接再厲道:“哪怕嫁不進豪門,蹭點豪門的油水總行吧?聽我們媽咪說,這種級別的老板,包養費起碼這個數起步!”
她伸出幾個手指,比了個誇張的數字。
梁時驚訝地轉頭看她:“是誰跟我說,無論多難,都不能賤賣自己的?”
張雨綺心虛地一撩頭發:“嗐!這可是超級富豪,又不是路邊那些阿貓阿狗。”
正說著,電梯叮的一聲響,“超級富豪”在小方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陳琛還穿著那晚的衣服,顯然一直沒有回過家。熬夜讓他的眼角有微微血絲,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襯衫也早被梁時拽得褶皺衡生。邋遢成這樣,卻依然不影響那張俊逸出塵的臉,整個人生動詮釋了什麽叫頹廢美。
他走到梁時跟前:“談談。”
說罷,拉著她進了病房。
剩下張雨綺在原地一臉呆滯:“……這種姿色的富豪,誰包養誰啊?”
小方:?
*
“身體感覺怎麽樣?”陳琛一屁股坐進沙發裏,四肢舒展,抬起眼睛看著她。
梁時瞬間有點局促:“好多了。謝謝你送我來醫院。那個,醫藥費的事……”
“城管的罰款,醫院的費用,還有清理你那個小院的保潔費,加起來不少。”陳琛麵無表情地說。
梁時微微睜大眼,這是要跟她算總賬麽?
“你的營業工具被沒收,短時間內沒法靠擺攤賺錢。你的房東似乎有意驅逐你們,今晚回去,你大概率需要搬家。”
陳琛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似乎隻是單純在描述一樁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實。
梁時的眼睫卻微微顫抖著,心底裏漫起一股久違的難堪,她感到整個臉頰都在燒。
“這樣好不好,我給你寫個借條,我可以分期付款。如果你想加利息,也可以。”
陳琛耐心地聽她說完,嘴角忽然揚起一抹微妙的笑:“把我當成高利貸嗎?如果還不起的話,我要怎麽辦,去你家潑油漆?”
梁時的喉嚨有點緊,已經沒法正常呼吸了。她一顆心跳得絕望而劇烈,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發抖。尤其是袖子下的手心,又濕又涼。
眼眶處已經湧上溫熱,她用盡jsg最後一絲力氣說:“我用人格擔保,會按時還錢。”
“哦?”陳琛坐在沙發裏,雙腿交疊,以一種非常慵懶的姿態,眼中卻是公事公辦的冰涼。
“恕我直言,我不太看好你目前的還貸能力。”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道:“你打算怎麽還?先說好,你那位朋友的方法不可取。”
梁時猛然抬起頭,似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猶如看一個陌生人。
陳琛半仰著頭,坦**地回視。半晌,他站起身,踱著沉穩的腳步向梁時走來,宛如一個勝券在握的獵人,悄無聲息地逼近陷阱中的獵物。
“這件事情,也不是全無辦法。”
陳琛的表情似乎很是遺憾,他回身拿起桌上一包堅果,撕開包裝,仰頭喂了自己幾顆,才口氣隨意地道:“你也知道,我剛回國不久,家人也不在這邊。”
他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堅果,一雙眸子閑閑地瞥了過來:“我那兒還缺個做飯的保姆,看你粿條炒得不錯,來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