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琛做了一個夢。

夢裏, 他又回到了七年前,沙遠鎮。

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來到這樣貧窮的地方。

這裏幾乎沒有什麽交通,從帝都起飛後, 要在省城搭綠皮火車, 再轉乘最原始的長途大巴,在沒有高速公路的普通國道上顛簸六七個小時,才能到達這片黃沙漫天的中部小鎮。

陳琛最初加入這個公益組織, 是通過在線報名加麵試的方式成功的。個人資料裏沒有填寫任何具體的家庭信息,隻報了學校。

審核的負責人發現他竟然是耶魯大學的高材生, 興奮得不得了, 當即就把他召了進去, 負責內部管理係統的重建工作。

這簡直正中陳琛下懷,他得以深入這個組織的數據庫,查看往年所有失蹤人員的具體檔案和找尋進展。

大量的照片和資料讓陳琛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加點,有一天,他偶然在資料裏看到一張照片。

照片有些年頭, 是已經洗出的膠卷照片再掃描成jsg電子版的樣子,原片本身已經枯黃泛舊,清晰度並不高。

之所以能引起陳琛的關注, 是因為照片上那張模糊不清的臉, 猛然看去,幾乎和梁時一模一樣。

失蹤人姓名一欄, 寫著“李麗瑩”幾個字。

陳琛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很久, 然後撥了一個電話, 打給了寧安縣公安局。

自從梁時失蹤以後, 陳琛就和辦案的民警搞起了深度合作。他縝密的思路、豐富的資源贏得了諸位幹警的一致好感,雙方一直保持著聯係。

大家都知道, 這個身份神秘的少年,一直在尋找他失蹤的女朋友。

經過對方確認,這個人的確就是梁時的生母。

據梁時的外婆表示,李麗瑩把孩子送回老家後,就獨自去了澳大利亞,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份失蹤檔案建立的時間非常早,甚至早於梁時出生的年份。也就是說,這麽多年來,一直有人在找她?

找尋範圍是中國——對方不知道她在澳洲?

陳琛試圖查看建檔人的身份,發現隻留有一串站內ID,看不到具體的個人信息。

資料上的親屬聯係方式隻有一個手機號,陳琛試著撥了過去,顯示是空號。

他將這份檔案發給機構的負責人看,負責人隻說,過去信息化管理做得不好,很多檔案都是紙質版再錄入的,參考性不強。尤其那些年份久遠的,很多都無跡可尋了。

不過,如果陳琛感興趣,可以去問問機構內一位資深的前輩。這位前輩目前已經不再從事這方麵的誌願工作,而跑去中國的山區支教了。

問清了地點,陳琛二話不說就趕了過去。

一路上幾乎問遍了所有能問的人,才在沙遠鎮的鎮中學辦公室裏,找到了這位前輩。

說是鎮中學,其實就是幾間矮舊的平房矗立在一個土坡上,後麵連著空曠的平地,說是操場。

那位前輩名叫孫彥成,年紀不到六十,已是一頭白發亂蓬蓬地立著,臉上戴一副圓形黑框眼鏡,衣著樸素,遠遠看去,一點不像個來支教的帝都學者,更像個本地土生土長的鄉民。

陳琛見到他,剛做完自我介紹,隻見孫老師的鏡片下寒光一閃:“你就是他們提到的那個耶魯的學生?”

陳琛點點頭。

孫老師二話不說,立刻接過他手裏的行李箱,往辦公桌底下一藏,然後拿起桌上的教材塞進他手裏,拉著他往教室走,“來都來了,先上課吧。”

陳琛:?

“隨便講,講什麽都行!啊,能說點英語就最好了,給這幫孩子打打樣。”

他打開教室門,一把就將陳琛推上了講台。

一時間,和台下的幾十雙眼睛大眼瞪小眼。

陳少爺可不是一般人,縱然震驚,也立刻就進入了狀況內。他大致瀏覽了一下孫老師的教學筆記,就有條不紊地接著上節課的地方,講解起高中的知識點來。

學生們也很驚喜,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白淨好看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著,好想上前仔細盯著他的眼睛看。

下課的時候,一個小姑娘跑來對他說:“小老師,你講得好清楚,原來函數也沒有那麽難的!”

陳琛一下子愣住了,記憶霎時間飄遠,腦子裏忽的閃過很多熟悉的對話。

下一秒,滅頂的鈍痛轟然而至,毫無征兆地擊穿了他的心,讓陳琛幾乎有些支撐不住。

他靠著教室裏斑駁的土牆,用力閉了閉眼,才堪堪壓製住心底裏重新起伏的悲愴心潮,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教師辦公室。

孫老師已經下班,回宿舍美美喝小酒了。

說是宿舍,其實就是學校後麵紅磚壘成的平房。

陳琛走進去,孫老師正悠閑地倚在一把竹椅裏,踮著腳覷他:“第一次來這麽窮的地方?”

陳琛不在意地笑笑,在旁邊的空板凳上坐下來,“課我也上了,前輩能否回答我幾個問題?”

說著,從包裏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檔案,“這個檔案,您有沒有印象?”

孫老師接過檔案,粗粗掃了掃,“你為了這事來的?你在找這個李麗瑩?”

“我要找的人和李麗瑩有些關係。”陳琛的口吻很篤定,“她的失蹤,和李麗瑩的失蹤,必然有關聯。”

孫老師皺了皺眉,口氣隨意地說:“這個檔案是我建的。”

陳琛的眼神定住了。

“我隻是幫忙建了檔,找她的人並不是我,而是一個年輕男人。”孫老師回憶道,“當然,那時候年輕,現在也必然不年輕了。畢竟都快二十年了。”

“您還記得對方叫什麽名字嗎?”陳琛焦急地問道。

“唔……”孫老師仔細回憶了半晌,“想不起來了。”

陳琛的臉上瞬間寫滿了失望,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又要中斷了。

“不過……”孫老師嬉笑著說,“我這個人最近有點健忘,你給我點時間,說不定我能想起來。”

為了這一絲希望,陳琛也留了下來,當起了沙遠鎮中學的代課老師,耐心等待孫老師“想起來”。

有了陳琛在,孫老師徹底成了甩手掌櫃,日子輕鬆了不少,生活好不自在!

而陳琛則真的讓學生們驚為天人。他的談吐、見解、分析問題的思路、對知識體係化的呈現,都遠勝常人。學生們發現,跟這樣閃著光的內核相比,他優越的外表甚至不值一提。

而陳琛竟然隻有十九歲,和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同齡。

學生們都很喜歡這位小老師。

沙遠鎮盛產葡萄,班上一位小林同學經常會把葡萄浸在井下的木桶裏,冰得透心涼,打上來帶到學校,送給小陳老師,還給他傳授人工釀造葡萄酒的方法。

陳琛隻是耐心地聽著,完全不提自己在南法和加州的那些頂級酒莊。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一個月。

陳琛覺得,再待下去,可能孫老頭也想不起來更多了。加上他還要趕回學校參加一個重要的考試。這次考試要是缺勤,蓋勒博士大概會對著他現場表演發瘋。

臨行前的一晚,他敲了敲隔壁孫老師的房門,想要道個別。還沒等他開口,孫老師就拉著他熱情地說:“我這裏有學生剛送來的水果,你快來嚐嚐!”

陳琛很是無奈,這陣子,他已經吃葡萄吃到吐了。可是進門一看,那簡陋的桌子上竟然擺著一隻榴蓮。

“這是某個學生家長送的,說是一路從市裏提回來的!”孫老師雙眼放光,“這玩意兒我隻見過,還沒吃過呢。”

他把榴蓮撬開,掰下一塊,迎著熏天的臭氣,不客氣地嚐了一口。

忽然,他咀嚼的動作一頓,眼波微動,“我想起來了!”

孫老師盯著手中的榴蓮道:“當年找李麗瑩的人是個水果商,專門販賣東南亞的進口水果,他時不時還會提著水果來看我們,詢問進展。”

“我記得,他們都叫他,阿輝。”

陳琛的心中蘧然一緊:“是叫邵輝嗎?”

“應該是。”孫老師沉思道,“他很執著,找了很多年,說對方是他女朋友,忽然失蹤了。但他好像不是中國人……具體是亞洲哪個國家,我不知道。”

陳琛忍不住推測:“東南亞的話,又會說中文,是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

孫老師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個的確不清楚。不過,我很肯定,他不是中國國籍。”

陳琛雙眉緊鎖——看來梁時的確被綁去了國外。可是,跨國找人,難度如同大海撈針,得另尋辦法才行。

他最終還是和孫老師道了別,準備第二天離開沙遠鎮。

臨行的時候,學生們課也不上了,都跑去車站送他。

陳琛打量著這破敗的鄉鎮車站,眺望著遠處疊嶂的山巒和種滿葡萄的盆地,不禁嘅歎:“這個地方倒是很不錯,不應該窮成這樣。”

孫老師笑眯眯地拍著他的肩膀:“我這把年紀,能為孩子們做的也隻有這些了,但是你不一樣。小陳,我這輩子閱人無數,你打眼一看,就絕非平庸之輩。”

他繼續道:“身為名校學生,自然是天之驕子。可往往越是驕子,心中越容易隻見皓月星辰,耐不住人生疾苦。”

“雖然不知道你在找誰,但那個人一定對你很重要。我在機構jsg裏服務了數十年,見過太多太多分離的人了。隻有很少一部分人會很幸運;更多的人,窮其一生,都難以找到那個想找的對象。”

“有的時候,即便找到了,對方也已經麵目全非。這帶來的刺激是巨大的。”

“我知道你還是會很執著地往前走,這很好。隻是前路注定艱難,甚至布滿荊棘。假如,萬一的萬一,命運對你不夠善良的話,也希望你能有一顆原諒這個世界的心。千萬不要因為失去的傷痛而折磨自己、放棄自己,甚至放任自己的靈魂沉入地獄。”

陳琛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抬起胳膊,攬了攬孫老頭的肩膀,與他道別:“孫老師,我會回來看您的。到那時候,您可以親自把我的靈魂像剝榴蓮一樣剝開,檢查一下成色。”

他最後又回看了一眼貧瘠的沙遠鎮,眼睛裏漫過諸多思緒,然後登上了回程的車。

*

大夢一場,陳琛睜開了眼睛。

房間裏窗簾緊閉,不漏一絲光。沒關嚴的臥室門縫裏倒是透進來幾縷清晨微亮的天光。

他歪過頭,看到梁時正埋在他的頸窩裏,睡得香甜。

長發纏了他滿身。

陳琛將梁時的一縷頭發掂在手裏——這個長度,已經要趕上當年了。

他輕輕翻了個身,將她更緊地擁入懷中,然後接著睡了過去。